離花樓不過數步，那甜膩的香氣已黏在衣料上，混著脂粉氣往鼻腔裏鑽。蘇翎芊忽然停步，從袖中撚出兩張黃符 —— 符紙泛著瑩潤的光澤，朱砂勾勒的紋路如活蛇遊走，正是能斂去修士靈氣的隱息符。
    “拿著。” 她將一張遞到時鏡知麵前，指尖金芒微閃，“你我靈力外溢，這般進去，怕要驚了裏麵的東西。”
    時鏡知接過符，指尖觸到微涼的紙頁，目光落在朱砂紋路上時微微一怔。這符他隻在師門古籍上見過圖譜，據說需以百年桃木漿調和朱砂，再引月華淬煉，尋常修士根本煉不出來。他依著蘇翎芊的樣子將符貼在衣襟內側，隻覺周身靈力像被一層薄冰裹住，連呼吸都沉了幾分，忍不住低聲道：“蘇兄竟有這等好物。”
    蘇翎芊沒接話，已從行囊裏翻出兩身錦袍。月白料子上繡著暗銀流雲，領口滾著孔雀藍的邊，腰間玉帶扣是成色極好的暖玉。她將其中一身丟過去：“換上。”
    時鏡知捏著錦袍的袖口，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絲線，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他家本是江南望族，綾羅綢緞從小見慣，隻是他自小性子沉靜，偏愛素色棉麻，這般花哨的料子穿在身上，隻覺得渾身拘束，像被捆住了手腳。可看蘇翎芊已利落地換了衣袍，烏發鬆鬆挽起，隨手從行囊角摸出把烏木折扇，“啪” 地展開，扇麵上幾筆水墨遠山，倒真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溫潤散漫，隻得硬著頭皮套上。
    樓門前的姑娘們早瞧見了兩人，穿得紗衣薄如蟬翼，領口敞著，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頸，見他們走近，立刻嬌笑著圍上來。“兩位公子生得真好，是第一次來我們‘醉春樓’吧？” 最前頭的姑娘眼波流轉，伸手便要去碰時鏡知的胳膊。
    時鏡知猛地往後撤了半步，耳根 “騰” 地紅了。他自小在書院與師門間打轉，身邊不是同窗便是師兄弟，何曾與女子這般親近過？尤其對方指尖的脂粉香濃得嗆人，讓他下意識便想退開，喉結滾動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妹妹們莫要唐突。” 蘇翎芊卻笑了，折扇輕點那姑娘的手背，聲音裏帶了幾分刻意的慵懶，“我這位兄長性子靦腆，倒是我，聽聞樓裏姐姐們的琵琶能勾魂，特來討杯薄酒。”
    姑娘們被他哄得眉開眼笑，立刻簇擁著他往裏走，環佩叮當，香風陣陣。蘇翎芊被圍在中間，偶爾側頭與她們說笑，眼角餘光卻掃過門楣 —— 那紅燈籠的穗子看著是絲線，實則是擰得極細的麻繩，湊近了能瞧見繩紋裏嵌著的暗紅，像幹透的血痂。
    時鏡知看著被姑娘們簇擁著、遊刃有餘的蘇翎芊，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知道蘇兄是為了查探，可這般 “放浪” 的模樣，實在讓他不習慣。可轉念一想，自己穿著這身錦袍站在門口，反倒更紮眼，隻得硬著頭皮跟上去。
    踏進門的刹那，樓內的喧囂撲麵而來。猜拳聲、調笑聲、絲竹聲攪在一處，震得人耳膜發疼。時鏡知下意識屏住呼吸，目光掃過滿堂 “公子”—— 他們大多穿著華麗，卻眼神發直，笑容僵在臉上，像提線木偶般機械地舉杯、大笑。
    “兩位公子樓上雅間請？” 引路的姑娘笑著轉身，鬢邊金步搖晃出細碎的光。時鏡知踏上樓梯時，腳下木板 “吱呀” 一聲，縫隙裏掉出半片指甲蓋大的碎骨，白森森的，不知是人是獸。
    時鏡知盯著那半片碎骨愣了瞬，再抬眼時，蘇翎芊已被姑娘們引著踏上三樓。那把折扇在她手中輕搖，扇麵掃過樓梯扶手上的雕花，倒有幾分漫不經心的閑散。他定了定神，還是抬步跟上 —— 木質樓梯踩上去發出 “吱呀” 聲，混著樓下絲竹的靡靡之音，像有無數細針在往耳朵裏鑽。
    三樓雅間果然精巧，呈環形圍著中央戲台鋪開，每間都裝著鏤空的雕花窗，坐在窗邊恰好能將樓下景致收進眼底。蘇翎芊被引至靠窗的位置，剛坐下，便有姑娘捧著果盤上前，屏風後傳來低低的笑語，襯得她手中的扇子也添了幾分脂粉氣。可時鏡知瞧得清楚，她扇尖劃過窗欞時，目光正落在牆角那盆開得詭異的紅牡丹上 —— 那花瓣紅得發黑，倒像是浸了血。
    他自己坐在對麵，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周遭的調笑聲、骰子落碗的脆響，還有姑娘們身上濃得發膩的香，都讓他胃裏發緊。好幾次想站起身去探查，可看蘇翎芊始終不動聲色，便隻能按捺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劍柄，目光漫無目的地往樓下掃去。
    大堂裏人影晃動，猜拳的、醉倒的、摟著姑娘調笑的，看著熱鬧，卻沒一個人眼神是清亮的，都蒙著層灰霧，像提線的木偶。直到一個穿青布短打的身影從人群裏穿過，時鏡知的呼吸驟然頓住 —— 那身影明明是男兒身，肩背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熟悉弧度，轉身時露出的側臉輪廓，還有眉骨處那顆極淡的痣，竟與他記掛了多年的阿顏分毫不差。
    怎麽會是男兒身？可那眼神，那微微抿唇的模樣，分明就是阿顏！
    “阿顏！” 兩個字不受控製地從喉嚨裏擠出來，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驚惶的顫。時鏡知猛地站起來，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引得隔壁雅間的人都探過頭來。
    蘇翎芊抬眸望他，扇麵輕頓，眼底沒有驚訝，隻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時鏡知哪還顧得上解釋，指尖都在發顫：“蘇兄，我…… 我去去就回！”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樓下一眼，怕那身影下一秒就會消失，轉身便踉蹌著往門外衝，下樓時被台階絆了一下，掌心擦出紅痕也渾然不覺。
    雅間裏，蘇翎芊望著他消失的背影，緩緩合上折扇。她指尖劃過窗欞上的雕花，那裏積著層薄灰，灰下隱約可見暗紅的印記，像幹涸的血。屏風後的笑語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琵琶聲在空裏蕩，調子軟得發膩，卻在尾音處藏著絲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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