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開山穀不久，原本隻是陰沉的天色驟然變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悶雷滾過，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瞬間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道路迅速變得泥濘不堪，馬蹄打滑，抬著擔架的暗衛們也步履維艱。更糟糕的是，馬車內，鋪著柔軟的錦墊，卻依舊難掩顛簸。傅沉舟背靠著車壁，臉色因失血和劇痛而蒼白，但他強忍著不適，將昏迷不醒的江弄影緊緊抱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緩衝著馬車的每一次晃動。懷裏的江弄影像一片羽毛般輕盈，又像一塊寒冰般冷得嚇人。
    “殿下，雨勢太大，道路難行！江良娣傷勢過重，經不起這般顛簸立刻回宮了！”暗衛首領頂著暴雨，焦急地匯報。他們雖備有宮廷秘製的保命仙丹，可江弄影牙關緊閉，根本無法自行吞咽。
    “仙丹！”傅沉舟啞聲命令。
    一枚龍眼大小、散發著清苦藥香的褐色丹丸被迅速呈上。傅沉舟接過，試圖撬開江弄影的嘴，她卻毫無反應。眼看她生機一點點流逝，傅沉舟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再無任何遲疑。
    他當著所有暗衛的麵，毫不猶豫地將那枚仙丹含入口中，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撬開她冰冷的唇瓣，以口渡藥，用舌尖將那枚救命的丹丸頂入她喉間，再緩緩度入些許清水，助她吞咽。
    他的動作輕柔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鄭重與焦灼。雨水打濕了他的鬢發，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在江弄影蒼白的臉頰上，與那尚未幹涸的血跡混在一起。
    一番折騰，仙丹總算喂下。江弄影的脈象暫時穩定了一絲，但依舊危如累卵。必須立刻找到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讓她能平穩地躺下來，催化藥力。
    “找！立刻給孤找一個能避雨的地方！”傅沉舟的聲音在雨幕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戾氣。
    暗衛四散搜尋，然而這荒嶺野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放眼望去隻有茫茫雨幕和泥濘山林。一種近乎絕望的焦躁在傅沉舟心頭蔓延。
    就在此時，一名暗衛疾馳而回，聲音帶著一絲驚喜：“殿下！前方繞過那片桃林，發現一座破廟！”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嶺深處，暴雨如注的深夜，竟會出現一座廟宇？
    傅沉舟眸光一凝，心中掠過一絲疑慮，但看著懷中氣息愈發微弱的江弄影，任何一絲希望都必須抓住。“過去！”
    馬車艱難地轉向，穿過一片在暴雨中顯得格外淒迷的桃花林，殘破的花瓣混著泥水被車輪碾過。果然，在林木掩映的盡頭，一座孤零零的破廟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廟宇比想象中還要殘破，青瓦殘缺，牆皮剝落，露出裏麵斑駁的土坯，仿佛隨時會在風雨中坍塌。然而，它那尚且完整的輪廓和緊閉的、漆色剝落的木門，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地裏，卻成了唯一的、近乎神跡般的庇護所。
    暗衛迅速上前，推開那吱呀作響的廟門，一股混合著塵土、黴味和淡淡香火氣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殿內空間狹小，佛像金身斑駁，低眉垂目，蛛網在梁柱間搖曳，地上鋪著陳年積累的枯葉和灰塵。但無論如何，總算有了一個可以隔絕風雨的地方。
    傅沉舟不顧自身傷勢，小心翼翼地將江弄影抱下馬車，暗衛早已迅速清理出一塊相對幹淨的區域，鋪上油布和帶來的幹燥裘毯。他將她輕輕放下，讓她枕在自己未受傷的腿根處，手指始終搭在她冰涼的手腕上，感受著那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停止的脈搏。
    “仔細搜查！”他低聲吩咐，目光銳利地掃過這破廟的每一個角落。暗衛領命，無聲散開。
    很快，佛像後方傳來一聲低喝：“出來！”
    隻見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灰色僧袍、身形幹瘦的老和尚，哆哆嗦嗦地挪了出來。他看起來年歲極大，須發皆白且雜亂，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如同幹裂的土地。一雙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驚懼與惶恐的光芒，雙手合十，不住地作揖：
    “各……各位軍爺……不不，各位施主……貧僧……貧僧隻是在此棲身，絕無惡意，身無長物啊……”他的聲音蒼老沙啞，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顯然將這群帶著兵刃、氣息冷厲的不速之客當成了煞神。
    傅沉舟沒說話，隻對身旁的暗衛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一名暗衛會意，上前幾步，從懷中取出幾塊不小的銀錠，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鐺”的一聲輕響，放入了那積滿香灰、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舊功德箱裏。
    “叨擾清修，香火供奉，還請行個方便。”暗衛的聲音平淡無波。
    那老和尚的目光瞬間被那銀錠吸引了過去，眼中的驚恐如同潮水般退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他臉上的皺紋仿佛都舒展開來，堆起一個近乎諂媚的笑容，腰也不自覺地彎了下去，搓著手，連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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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諸位施主真是太客氣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貧僧這小廟今日真是蓬蓽生輝！施主們有何需要，盡管吩咐！盡管吩咐！”他變臉之快，態度轉換之自然，活脫脫一個久諳世故、見錢眼開的市儈僧人。
    傅沉舟懶得與他虛與委蛇，他的全部心神都在江弄影身上。那老和尚極擅察言觀色，立刻順著傅沉舟凝重的目光，看向了地上昏迷不醒的江弄影。他湊近幾步，借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瞧了瞧，臉上那諂媚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遲疑和……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須，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刻意說給傅沉舟聽：“這位女施主……麵如金紙，氣息若遊絲，唇口發紺……這，這瞧著不像是外邪入侵，倒像是……內裏受損，積血淤塞了心竅通路啊……”
    傅沉舟猛地抬眼，目光如電，直射向那老和尚：“大師何出此言？” 他心中警鈴微作，這荒山野嶺的破廟裏，一個看似庸俗不堪的老僧，竟能一眼看出連隨行精通外傷的暗衛都未曾斷明的內症？
    老和尚被他銳利的目光看得縮了縮脖子，連忙擺手，又恢複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貧僧……貧僧早年四處雲遊，胡亂看過幾本醫書，略懂些皮毛，胡言亂語，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他話雖如此，眼神卻再次瞟向江弄影，補充道，“這等淤塞之症，尋常湯藥難以化解，需得……設法疏通，導引氣血歸於正途，方能……唉，貧僧多嘴了，多嘴了……”
    他說完，便像是怕惹上麻煩一般，趕緊退到佛像旁的陰影裏，蜷縮起來，不再多言，隻是那雙小眼睛，卻偶爾會閃過一絲與之前諂媚畏縮截然不同的、難以捉摸的光。
    疏通淤堵……導引氣血……
    傅沉舟咀嚼著這幾個字，看著江弄影因痛苦而緊蹙的眉頭，再回想渡藥時她無法吞咽的情形，一個大膽而又別無選擇的念頭，在他心中逐漸清晰、堅定。
    窗外暴雨未歇，破廟內燈火飄搖。懷中的女子命懸一線，而那看似尋常的老僧寥寥數語，卻仿佛暗藏玄機。這荒嶺詭廟，究竟是絕境中的一絲生機，還是另一個更深旋渦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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