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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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將胸中的塊壘壓下,用力點了點頭:“末將明白了!”
送走王賁,李衍獨自在書房坐了許久。
薄姬的警示,王賁的軍情,交織在一起,勾勒出長安城下即將沸騰的熔岩。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僅僅是被動觀察和等待了。
他需要更主動地去“聽”,去“判斷”,甚至……在極限範圍內,施加一些極其微小的影響。
幾天後,太常寺例行議事。
如今太常卿是一位年邁而圓滑的老臣,凡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議完正事,眾人閑聊時,李衍狀似無意地提起:“近日整理樂律,偶見前朝方士殘卷,提及五音與五髒相應,官音亂則脾胃不和,商音失調則肺金受損……倒與醫家之理暗合。想來宮中雅樂,不僅禮儀所需,於調和身心,亦有益處。隻是如今新創之樂,多用急管繁弦,恐失中正平和之氣。”
他這話說得雲山霧罩,純粹是借題發揮。
但在座有一位太常丞,其妹是宮中一位不得寵但資曆頗老的嬪妃。
這位太常丞向來以博聞強記自詡,聞言立刻接話道:“長安君所言極是!下官也聽聞,陛下……哦,是太後,太後近來鳳體欠安,太醫令多方調理,效果似乎不盡如人意。或許,正是這宮中禮樂久未修正,失了調和之效也未可知。”
李衍心中一動,麵上卻搖頭道:“此乃臆測,豈可妄言太後之事。隻是覺得,古樂之製,自有其深意罷了。”
這話卻像一顆種子,落在了有心人耳中。
沒過多久,宮中竟真傳出消息,說太後夜寐不安,心煩氣躁,有近侍提議重訂宮中部分樂章,恢複一些典雅平和的古樂,或有助於寧神靜氣。
呂後對此不置可否,但似乎也沒有反對。
李衍得知後,隻是淡淡一笑。
他此舉並非指望音樂能治病,更不是要討好呂後,而是在傳遞一個極其隱晦的信號,給那些可能關注他的人,尤其是像薄姬那樣的聰明人。
他李衍,並非全然置身事外,他依然有能力,以某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觸及到宮廷的某些邊緣。
又過了些時日,張蒼再次來訪。
這次,他帶來的不是算學問題,而是一卷關於曆法誤差的爭議文章。
“長安君請看……”張蒼指著竹簡上一段複雜的推算:“自高皇帝時沿用至今的顓頊曆,近年誤差漸顯,朔日、節氣推算時有偏差。老夫與太史令等人商議,覺得有必要重修曆法。此乃關乎農時祭祀的大事,不可不察。君於數算、格物皆有涉獵,對此有何高見?”
李衍知道,修訂曆法在古代是極其重大的政治和文化事件,象征著新政權的正統與天道承繼。
張蒼此刻提出這個問題,絕非單純的學術討論。
呂後當政,雖未改元,但“改製”的念頭恐怕一直都有。
修訂曆法,或許是一些人試探風向,或者為未來可能的變化做理論準備的舉動。
李衍仔細看了那篇文章,沉思良久,才緩緩道:“張公,曆法之要,在於觀測與計算。觀測需仰賴渾儀圭表,務求精準;計算則需嚴密數理,反複校驗。衍以為,當前之誤,或在於觀測累積數據不足,以及計算之法尚有可精進之處。至於是否立即改曆……茲事體大,非僅學術之爭,更涉及時宜與穩定。或許,當務之急是加強觀測,完善算法,待數據確鑿、時機成熟時,再行定奪,方為穩妥。”
他沒有反對改曆,但強調了數據的嚴謹和時機的選擇,話中留有餘地。
這既符合他“謹慎”的人設,也暗中表達了“變革需要充分準備和合適時機”的觀點,與張蒼可能隱含的意圖有所呼應,卻又未直接站隊。
張蒼聽罷,撫須沉吟,看著李衍的眼神更加深邃:“長安君思慮周全,老成謀國之言也。加強觀測,完善算法……確為根本。隻是這時機……”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轉而聊起了最近天象的一些異聞。
送走張蒼,李衍感到一絲疲憊。
這種在言語間反複權衡如履薄冰的對話,耗費的心神遠比處理具體事務更多。
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必要的。
與張蒼這樣的智者保持這種若即若離富有深意的學術性對話,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聯係和立場展示。
冬去春來,長安城外的柳樹悄悄抽出了新芽,但城內的氣氛卻絲毫未見緩和,反而更加凝重。
呂後病情時有反複的消息已不再是秘密,諸呂的活動越發頻繁露骨,劉氏宗親中,不滿的聲音也日漸高漲。
這一日,李衍被臨時召入宮中。
這並非是呂後召見,而是少府衙門因籌備一項祭祀,需要太樂署提供幾種特定古樂的準確曲譜和儀程。
負責此事的恰是一位與呂家走得很近的少府丞。
在等待查閱檔案的偏殿裏,李衍“偶然”遇見了同樣被召來商議祭祀用度的陳平。
陳平如今是右丞相,地位尊崇,但白發似乎更多了,臉上總是帶著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平淡表情。
“原來是長安君。”陳平主動頷首示意,語氣聽不出喜怒:“聽聞君近來於古樂修複頗有心得,連太後都曾有所耳聞。”
李衍心中一凜,連忙躬身:“陳相謬讚,衍隻是盡本職而已,雕蟲小技,不敢勞太後掛齒。”
陳平笑了笑,屏退左右,狀似隨意地走近兩步,低聲道:“雕蟲小技,有時也能派上大用場。譬如這雅樂,若能調得恰到好處,既可彰顯威儀,亦可……安撫人心。”
他話鋒微轉,聲音更低:“隻是如今,這長安城的‘弦’,似乎繃得有些緊了,各種聲音嘈雜得很。不知長安君以為,何種‘樂音’,方能令這紛亂之局,複歸‘中正平和’?”
來了!陳平這老狐狸,終於不再完全隱藏在幕後,開始以這種極其隱晦的方式,試探他的態度了!
李衍心髒微微加速,但麵上依舊平靜如水,他知道,這個問題回答得好壞,可能直接影響自己在接下來的處境。
他略作思索,同樣壓低聲音,字斟句酌地回答:“陳相明鑒。衍以為,樂音萬千,其本在於‘律’。律不正,則音乖;律既正,則五音六律各安其位,紛繁旋律自有其序。而定律之權,在乎君上,在乎大勢。衍一介樂官,唯知謹守律呂本分,不敢妄議宮商高下。待到塵埃落定,新律既成,衍自當按譜奏樂,不敢有違。”
這番話,堪稱他這些年來打磨出的“自保言辭”的巔峰。
他首先承認當前“弦”緊“音”雜的亂局,然後強調“律”的重要性,暗指需要有一個公認的、正當的權威來重新確立秩序。
接著表明自己隻是技術執行者,不參與高層抉擇。
最後表態,無論最終誰確立了新秩序,他都會遵從。
這既表明了自己沒有政治野心,隻服從最終勝利者的秩序,又隱含了對“確立新律”的期待,與陳平這類可能想要“撥亂反正”的老臣心態暗合。
陳平聽罷,眯著眼睛看了李衍足足有三息的時間,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最終,他輕輕籲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似是嘉許,又似是感歎。
“長安君……果然是個明白人。”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李衍站在原地,背心微微出了一層細汗,與陳平的這場短暫交鋒,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凶險異常。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回答,算是過了陳平這一關,這位精於謀算的右丞相,或許不會將他視為同道,但至少暫時不會將他劃入需要警惕或清除的行列。
從宮中出來,春寒料峭的風吹在臉上,李衍卻感到一絲異樣的灼熱。
各方勢力的試探、警示、拉攏、交鋒,已經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接近核心。
薄姬的隱晦提醒,王賁的直白焦慮,張蒼的學術探路,陳平的機鋒試探……所有這些線索,都如同無數條溪流,正在匯向同一個即將決口的堤壩。
他抬頭望向未央宮巍峨的殿宇飛簷,在初春蒼白的天光下,那宮闕顯得既莊嚴又壓抑。
“風雨欲來啊……”他低聲自語,袖中的手慢慢握緊,又緩緩鬆開。
……
夕陽的餘暉將長安君府邸的簷角染上一層金紅,但這輝煌卻透著一種疏離的冷意。
府門高大,石獅威嚴,往來仆役步履規矩,一切都彰顯著新晉萬戶侯的尊榮。
然而,回到內堂書房的李衍,卻感到一種比在南鄭官署時更深的疲憊。
這種疲憊並非源於事務繁忙,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持續緊繃。
王賁悶坐在下首的胡床上,臉色依舊有些發沉,麵前的茶湯早已涼透。
鄭默、李昱、孫禾、田穡等人分坐兩側,氣氛沉默中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憋悶。
這些都是追隨李衍從驪山生死線掙紮出來的核心班底,如今雖各有封賞安置,但驟離經營數年的漢中根基,置身於這暗流洶湧的長安,難免感到無所適從,更有對未來的隱憂。
“都說說吧,這些日子各自所見所聞。”李衍打破了沉默,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鄭默率先開口,他如今在少府管轄的工坊掛了個顧問虛職,接觸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機密:“公子……君上,少府接管漢中工坊的人員已陸續出發,按您的吩咐,一應圖紙、工藝流程的備份,都已秘密整理好,分批藏於穩妥之處。”
“隻是……新派去的幾位少府丞,對‘百煉鋼’和‘旋風砲’興趣極大,追問甚詳,尤其對匠師‘柏’格外關注。屬下依您指示,隻說關鍵火候與配比乃柏家傳之秘,其人又寡言孤僻,非親身操作難以盡傳。他們雖有些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李衍點頭:“做得對。技術可以交,但核心的‘人’與‘經驗’,需有所保留。柏先生那邊,安撫好了嗎?”
“已按您的意思,賜予重金,許其歸蜀隱居,並派了穩妥人暗中護衛。柏先生感激涕零,表示若將來君上再有召喚,必當效命。”鄭默答道。
李昱接著道:“府邸內外,明裏暗裏的眼線比前幾日更多了。有宮裏的,似乎也有……其他府邸的。我們舊日的人員聯絡,已全部轉入地下,改用最原始的死信箱和單線方式。”
“另外,關中、蜀地乃至北邊,我們早年布下的一些閑棋冷子,近期都回報說,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暗中打聽漢中舊事,尤其是君上您在漢中時的具體舉措和人事安排。”
“查得出源頭嗎?”李衍問。
“很模糊,似是多股勢力交織。有齊楚方向的遊俠,也有關中本地的市井之徒,甚至……可能有宗室相關的人。”李昱語氣凝重。
孫禾和田穡主要匯報了封地食邑和陛下賞賜的財物清點情況,數目龐大,令人咋舌,但兩人臉上並無喜色。
田穡更是甕聲道:“君上,這萬畝良田、千金重賞,看著光鮮,可俺這心裏頭,總不踏實,好比……好比給牲口上了最好的料,卻圈在最小的欄裏。”
王賁猛地一拍大腿:“老田話糙理不糙!就是這個意思!君上,咱們在漢中,雖然艱難,可那是自己的地盤,拳頭硬,腰杆直!如今……憋屈!”
李衍看著這些舊部,他們臉上的困惑、不甘、憂慮,他都懂。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初植的、尚且稚嫩的樹苗。
“覺得憋屈?覺得不踏實?”
李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就對了。因為從我們踏入櫟陽,接受這長安君封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開拓疆土、於困境中求生的‘創業者’,而是……‘功勳’,是‘臣子’。”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創業之時,篳路藍縷,上下同心,故舊不棄,因為我們需要彼此才能活下去,才能打下一片基業。”
“那時,信任多於猜忌,放權多於收權。可如今呢?天下將定,百廢待興,最大的敵人已去。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人,看著的不再是外麵的強敵,而是身邊這些……同樣握著刀把子、各有班底、在軍中民間有威望的‘功臣’。你們說,他夜裏,能睡得安穩嗎?”
書房內一片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蕭相國是何等人物?總攬後勤,功高至偉,可謂國之柱石。可一場反間計,便能令他鋃鐺入獄。”
李衍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韓信大將軍,用兵如神,平定北方,垓下合圍居功至偉,如今雖封楚王,可你們真覺得,陛下對他能全然放心?彭越、英布,乃至我們……在陛下眼中,或許並無本質不同。今日的重賞厚祿,是酬功,又何嚐不是……試探和安撫?試探我們是否知足,安撫我們莫生異心。”
王賁咬牙道:“難道陛下真要……鳥盡弓藏?”
“未必是立刻藏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