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高皇帝劉邦,崩於長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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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仿佛一夜之間浸透了長安的骨髓。
張蒼來訪的次日,宮中便傳出正式詔令,皇帝陛下因征戰舊傷複發,需靜心調養,罷朝三日,一應政務,由皇後呂雉與丞相蕭何、陳平等人共議處置。
詔令措辭嚴謹,但“靜養”二字背後透出的沉重,足以讓敏感的長安官場嗅到非同尋常的氣息。
李衍府邸的訪客驟然減少了許多。
那些前些時日還借著探討禮儀、品評樂律之名前來攀附或試探的官員,此刻都變得異常謹慎,仿佛唯恐與任何可能涉及權力更迭的漩渦產生關聯。
長安君府門前的石獅,在蕭瑟的秋風裏顯得格外冷清。
李衍卻反而鬆了口氣。
這種刻意的疏遠,正是他需要的。
他更加深居簡出,除了每日雷打不動地去太常寺點卯,處理些無關痛癢的文書,其餘時間都待在府中。
表麵上,他似乎在專心編纂一部關於周禮中祭祀用樂與季節對應關係的考據文章,書案上堆滿了相關的竹簡和帛書。而實際上,那間靜室裏的工作進度大大加快了。
劉邦病重的消息確認後,一種緊迫感驅使他必須更快、更係統地將腦海中的知識固化下來。
他開始采用一套更複雜的加密方式,結合了圖形、數字代號、特定部首的拆分重組,以及隻有他自己明白的、來自後世的邏輯關聯。他將這些內容,用特製的、摻入了明礬水的墨水,書寫在質地最堅韌的漢中紙改良品上,然後製成卷軸,外麵再包裹上無關緊要的樂譜或農書抄本,藏於書房暗格深處。
他甚至開始整理一份極其簡略的“人才名錄”——並非現實中的人,而是他根據這些年的觀察和對未來的推演,虛擬出的、在不同領域可能需要的“角色”特質與知識結構。
比如需精通數算、曆法、能實地觀測者、需有膽識接觸異域商旅、了解城外物產者、需心思縝密、能組織工匠進行係統性試驗者……這更像是一份未來可能需要尋找的“拚圖”清單。
王賁如今很少來府中,即便來,也是深夜走角門,且停留時間極短。
他帶來的消息往往簡短,南北軍關鍵位置又有呂氏親信調入,某位曾對分封諸呂表示過異議的劉氏宗親被彈劾失儀,罰俸禁足,宮禁守衛愈發森嚴,非呂後親信難以接近皇帝養病的宮殿。
“君上,如今這長安,快成呂家的了。”
王賁有一次忍不住低吼道,虎目在燭光下閃著憤懣的光:“周勃、灌嬰那些老將,都稱病在家,閉門謝客,陳平那老狐狸,倒是天天進宮,誰知道打的什麽算盤!”
“慎言。”李衍隻是淡淡地提醒:“非常時期,保全自身為上。讓你約束的舊部,可有異動?”
“都按您的吩咐,散了,隱了,要麽就在營中裝傻充愣,絕不出頭。”
王賁悶聲道:“隻是……心裏憋得慌。”
“憋著,總比掉了腦袋強。”李衍看著他:“記住,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變成這長安城裏最不起眼、最沒有威脅的一塊石頭,風雨再大,隻要我們不擋路,不顯眼,就未必會被最先卷走。”
除了內部整理和接受有限的信息,李衍也在小心翼翼地“聽風”。
太常寺這個清水衙門,在政治風暴中相對邊緣,反而成了一些消息流通的縫隙。
幾位老博士閑暇時,也會低聲議論。
“聽說,陛下前日清醒片刻,召見了舞陽侯樊噲?”一位博士撚著胡須,聲音細若蚊蚋。
“樊噲?那是皇後妹夫,自家人。”另一位搖頭:“怕是……交待身後之事吧。隻是不知,除了太子,還對誰有囑托。”
“還能有誰?左不過蕭相國、陳丞相他們。隻是這兵權……”說話的人戛然而止,意識到有些話不能說。
李衍在一旁靜靜整理著樂律竹簡,仿佛全然沒有聽見。
但他心中卻在快速分析,劉邦召見樊噲,既有親屬因素,恐怕也確實有托付後事、平衡局麵的考慮。
樊噲雖是呂後妹夫,但也是沛縣元從,在軍中威望甚高,且性情粗直,某種程度上,呂後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來威懾其他功臣。
這或許是一個微妙的製衡點。
又過了幾日,張蒼再次來到太常寺,這次他帶來的是一項具體的公務,修訂曆法的工作,因皇帝病重暫時擱置,但相關的前期觀測和數據整理不能停。
他建議成立一個臨時性的靈台觀測署,隸屬太史令,但可抽調太常寺中精通數算、律曆的人員參與,由他張蒼暫領。
他特意提出,希望長安君李衍能撥冗指點,因其於數算格物之道,見解精微。
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安排。
靈台觀測天文,修訂曆法,是純技術性、且帶有某種通天神聖色彩的工作,遠離政治核心。
張蒼將李衍拉入這個項目,既給了他一個合情合理、不會引人猜忌的事做,避免他因過於清閑而惹人注目,又為他們之間的學術交流提供了正式渠道。
更深一層,或許張蒼也希望能借助李衍超越時代的數學思維,推動這項重要工作的進展。
李衍立刻明白了張蒼的好意與深意。他欣然應允,並表示會全力配合。很快,一紙調令,李衍便多了個靈台觀測署顧問的虛銜,可以名正言順地定期前往位於長安郊外的靈台,與張蒼及其挑選的幾名精幹吏員、太史令屬官一起工作。
靈台矗立在渭水之濱的一座小丘上,是一座高大的夯土建築,頂端設有觀測儀器。
這裏視野開闊,遠離城內的喧囂與詭譎,隻有風聲、水聲,以及日月星辰的無聲運行。
李衍很喜歡這裏的氣氛。
在這裏,他可以暫時放下長安君的身份,放下那些勾心鬥角的算計,專注於渾儀上星辰的軌跡、圭表上日影的長度,以及那些複雜的計算。
張蒼挑選的吏員中,果然有那位被調往上林苑的年輕樂工“律”。
再次見到李衍,“律”顯得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專注於工作的熱忱。
李衍發現,他在數算和圖形理解上確有天賦,對音律的敏感也遷移到了對天文數據細微差異的覺察上。
李衍有意引導,在討論觀測誤差、數據修正方法時,提出一些符合時代但更具係統性的思路,“律”往往能迅速領會並舉一反三。
“長安君。”
一次休息時,“律”鼓起勇氣,小聲對李衍說:“小人近日將靈台舊年觀測記錄與新近數據對比,發現有幾處星宿運行軌跡的記載,似乎存在非偶然的偏差。若按君上所言多次觀測取均值、剔除明顯謬誤之法重新核算,或能得更精確之歲差數值。”
歲差?李衍心中微微一驚。這是地球進動引起的春分點緩慢西移現象,在古代被發現和證實是極為困難的。這個年輕人,竟能從繁雜的數據中覺察到蛛絲馬跡,並試圖用更科學的方法去處理數據、逼近真相!這份敏銳和執著,遠超他的預料。
“此事需極其謹慎,反複驗證,不可輕下結論。”李衍壓下心中的波瀾,嚴肅叮囑:“觀測記錄或有抄錄訛誤,儀器本身亦有精度限製。你可先詳細記錄你的發現和推算過程,莫要輕易示人,更不可妄言‘古記載有誤’。待數據積累足夠,方法確鑿無疑,再與張公及太史令私下探討不遲。”
“小人明白!”
“律”眼中閃著光,用力點頭。
他知道,長安君沒有否定他,反而給了他更嚴謹的方向和必要的保護。
在與張蒼的私下交流中,李衍也極有分寸地提出一些改進觀測記錄格式、統一計量單位、以及利用相似三角形原理間接測量遠處星體角度等建議。
這些建議都包裹在便於核算、前人已有遺法等外衣下,但實際效果卻能顯著提升工作的規範性和效率。
張蒼對此大為讚賞,看向李衍的目光中,欣賞之餘,也多了幾分思考——這位長安君的家學,似乎總能於平常處見新奇,且每每切中要害。
靈台的工作,成了李衍在壓抑的呂後時代初期,一片難得的精神綠洲。
在這裏,他感覺自己觸摸到了這個時代最頂尖的“科學”前沿,並且能以一種安全的方式,施加些許積極的影響。
同時,通過與“律”這樣的年輕人的接觸,他也更確信,自己昔日播撒的思維種子,正在某些角落頑強地生長。
然而,長安城內的寒風,終究會吹到這片綠洲。
漢高祖十二年四月,長安城鍾鼓長鳴,哀聲動地。高皇帝劉邦,崩於長樂宮。
巨大的喪鍾聲仿佛凝固了時間。
整個帝國瞬間被裹挾進一片白色的海洋。
李衍跟隨百官,身著斬衰孝服,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繁複到令人麻木的喪禮儀式。
太常寺和靈台的工作幾乎完全停頓,所有人都被卷入這場帝國最高權力更迭的漩渦之中。
劉邦的遺詔公布:太子劉盈繼位,尊呂後為皇太後,令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周勃等輔政。
遺詔中強調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這顯然是對呂後及諸呂的警告,也反映了劉邦臨終前對身後事的深深憂慮。
但警告歸警告,權力的天平已然傾斜。新帝劉盈性格仁弱,且年僅十六,朝政大權很快落入太後呂雉手中。呂後的手腕,比劉邦時代更為酷烈和直接。
風聲鶴唳,真正的清洗開始了。
先是那些曾被劉邦寵愛、對呂後構成過威脅的妃嬪。
戚夫人被做成人彘的慘劇,即便在消息封鎖極嚴的宮廷,也有駭人聽聞的細節隱約流出,令聽聞者無不毛骨悚然。
趙王如意被召入長安,不久便暴斃。
其他劉氏皇子,稍有才名或可能對帝位構成潛在威脅的,或貶或囚,命運多舛。
功臣集團亦受到打壓和分化。
蕭何雖仍為相國,但權力被呂後親信多方掣肘,年邁體衰,處境艱難。
周勃、灌嬰等武將,被明升暗降,逐漸調離實權崗位。
陳平則似乎與呂後達成了某種默契,以其智謀協助呂後穩定局麵,換取自身安全和高位,但也因此被一些老臣暗中鄙夷。
呂氏子弟則紛紛登上高位,呂產、呂祿等封侯掌兵,氣焰日漸囂張。朝堂之上,呂氏黨羽與劉氏宗親、功臣餘脈之間的矛盾,日益公開化,隻是懾於呂後的鐵腕,暫時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在這種高壓下,李衍的石頭策略發揮了作用。
他官職清閑,不涉權爭,與任何派係都保持距離。
在呂後看來,這個前朝公子、如今的閑散宗室,除了有點學問,並無威脅。
在功臣集團眼中,他或許是個明哲保身的滑頭,但也無足輕重。
他完美地嵌入了權力結構的縫隙裏,仿佛隱形。
但李衍的內心,從未停止觀察與思考。他通過李昱極其隱秘的渠道,了解到更多外界的動態。他知道,呂後的殘酷手段雖然暫時壓製了反對聲音,但也激起了更深的怨恨,尤其是在劉氏宗親中。齊王劉襄、代王劉恒、淮南王劉長……這些諸侯王,各有勢力,對長安的局勢,不可能無動於衷。
隻是他們在觀望,在積蓄,也在等待時機。
他也注意到,呂後雖然霸道,但在治國方麵,並非全然昏聵。
她延續了劉邦時期與民休息的黃老政策,減輕賦稅徭役,鼓勵農耕。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執政的合法性,她也開始關注一些文化禮儀建設。
這給李衍的本職工作帶來了一些新的、微妙的機會。
一日,呂後突然下詔,大意是,先帝以馬上得天下,然治理天下需文治武功並重。今欲修文偃武,命太常卿牽頭,整理曆代治國安邦之嘉言善政、禮儀典章,編撰成書,以教化天下,敦厚風俗。
這顯然有為自己文治貼金,並進一步規範思想、鞏固統治的意圖。
太常卿領命,卻頗感頭疼。
這等編撰大事,非精通典籍、博聞強識且心思縝密之人不能勝任。
他環顧署內,那些皓首窮經的老博士,要麽思想僵化,要麽精力不濟。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近來在靈台觀測署表現沉穩可靠、學識博洽的長安君李衍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