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髒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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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水的觸感,逐漸詭異。
    它不再溫潤,也不再純淨。
    江臨感覺,這潭池水,此刻更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淵。
    一個名為「擁抱」的深淵。
    “騎士先生……”
    「淨穢」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知何時,她虛幻的語調已然凝實,不再遙遠。
    仿佛,她就附在江臨耳邊,輕柔吐息。
    她毫不掩飾驚喜,帶著一種近乎純真的開心。
    這位在世人眼中,最為極端、最為恐怖的魔女。
    此刻,聲線竟帶著顫,仿佛羞澀,又好似在擔心這是易碎的夢境,語氣中,縈繞著患得患失的悵然:
    “靈魂,是你,
    “這具軀體,也是你,
    “我的騎士先生……
    “你終於……舍得回到我身邊了?”
    不。
    我一點兒也不舍得。
    「舍得」酒很貴,而且後勁太大,容易出事。
    江臨隻當自己是一根沒有知覺的木頭,或一塊頑石。
    他緊閉雙眼,屏住呼吸,仿佛耳朵聾一樣,對聖女小姐的呼喚,沒給出任何回應。
    不過。
    聲音的主人,顯然不打算放過他。
    “哎呀……”
    聖女小姐的音調忽然一轉,染上了一絲嫌棄。
    準確一點。
    與其說是嫌棄,不如說那是一種....病態的扭曲:
    “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髒啊?
    “江臨,我的髒小狗,
    “你身上,沾染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味道呢,
    “……哦,聞到了,
    “有從星空墜落下來的、那個臭鐵疙瘩的味道,
    “還有,「晨曦」虛偽的光明餘燼……”
    “還有什麽呢……?
    “說來,這儀式池水,不過是髒小狗當年、送給我的「符水」的產物,
    “畢竟不是我的造物,
    “借它的「眼睛」,我看不真切,嗅不全……
    “我的騎士先生....
    “這一千五百年,你是不是,
    “....有些不乖啊?”
    無論對方怎麽說。
    江臨猶如西北老漢,一動不動。
    他隻覺著,一雙冰涼的纖纖玉手,仿佛正順著他的脊椎遊走。
    其觸感偏冷,浸透肌膚,觸及靈魂,刺得他忍不住戰栗。
    江臨繼續裝死。
    聖女小姐?你在說什麽?能不能大聲點?
    本大學牲說聽不見,就是聽不見!
    選擇性失聰,是當代年輕人的被動技能!
    漸漸的。
    對方的話,逐漸急促,某種情緒開始翻湧:
    “……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你,
    “不要、不要再借用這劣質的池水了,
    “等我……
    “我這就來找你,
    “我要親自……把我的髒小狗,把你身上不該有的汙穢,一點一點,全部淨化掉。”
    江某人才不髒。
    江某人幹淨得很。
    咳咳。
    我的名字是江臨,19歲,住在月心東路別墅一帶,未婚;每天都有認真洗漱,最晚三天洗一次澡;我不抽煙,酒也淺嚐輒止;晚上11點睡覺,保證睡足8小時,睡前一定喝一杯溫牛奶,做20分鍾舒緩拉伸——
    他正通過這種無厘頭的方式,分散注意力。
    確保自己的麵部肌肉,不會抽搐,露出破綻。
    隻是。
    聖女小姐,似乎缺乏耐心陪他玩沉默的遊戲:“……髒小狗。”
    “為·什·麽·不·回·話?”
    因為怕出事啊。
    潔癖狂什麽的,最是可怕。
    還是軟軟黏人的洛薇雅好,還是端莊溫柔的雪音好……
    江臨繼續貫徹「裝死」策略。
    考慮到自己已經溺在水中太久。
    他幹脆模仿溺水者,雙臂在水中抽搐掙紮,脖頸一次次後仰,想脫離水麵呼吸,卻又始終無法成功。
    他在努力傳達一個信息:
    「我快淹死了,意識模糊,什麽都聽不見。」
    「我什麽都沒聽到。」
    「我隻是個快要窒息的倒黴蛋。」
    可,
    就在他表演得投入時——
    “嗬……”
    一聲輕笑,很冷,很脆,在江臨耳畔炸開:
    “騎士先生的演技……
    “哪怕過了一千五百年,也絲毫沒有退步,
    “....不,甚至更精進了。”
    聖女小姐追憶著,語調譏誚:“當年,
    “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小修女,就是這樣,被騎士先生騙得團團轉,
    “被你騙走了懵懂的初心,騙走了愛慕與信賴……
    “...啊,這麽說也不對,
    “因為愛你這件事,
    “是我死心塌地,至今未曾改變的,
    “我真正被你騙得深的……
    “是那個「真相」啊,我親愛的,騎士先生。”
    猶如貓捉老鼠,她略有戲謔:“所以,我的髒小狗,
    “你覺得,同樣的把戲,
    “....還能糊弄我第二次嗎?”
    話音落地的刹那:
    啪!
    聖女小姐,似乎敲了一個響指。
    嘩啦啦——!
    束縛感、溺斃感、池水的觸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呼——咳!咳咳!”
    江臨睜大眼睛,如同從海底被拽回水麵,身體本能向前一躬,大口吸入空氣,劇烈喘息起來。
    當視覺重新聚焦。
    江臨愣在原地,瞳孔收縮,一時愕然。
    自己哪裏,還趴在白玉水池邊?
    他此刻,竟是站在密室石門內側,一隻腳甚至還踏在門檻上。
    一步之遙,林檀河正站在他麵前,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語氣略有無奈:“江臨先生,
    “這是我第十次提醒你了,
    “你的淨化儀式,早在五分鍾前就已結束,
    “按照規定和後續流程,你現在應該走出這扇門,通知雷鳥專員進來,
    “還請你……
    “不要一直站在門口發呆。”
    江臨語塞。
    他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頭發:
    觸感微濕,但發梢已經半幹,殘留的水珠早已滑落殆盡,根本不是剛出水的狀態。
    他再看向密室中央的白玉水池。
    池麵平滑如鏡,水波不興,顯然,已有一段時間沒受過擾動。
    “親愛的?”
    腳邊傳來拉扯感。
    布娃娃形態的洛薇雅,仰著小臉,伸手拽拽他的褲腿,灰藍色的眸子盛滿擔憂。
    她通過意念直接溝通:“……你發愣好久了,
    “布娃娃形態下,洛薇雅的感知被限製得很嚴重……,
    “是……遇見什麽奇怪的事情了嗎?
    “可以告訴洛薇雅嗎?”
    江臨心中苦笑。
    淦。
    聖女小姐,你贏了。
    或許。
    從她「注意」到自己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掉進了她的陷阱裏。
    「淨穢」魔女,從來沒有將他鎖在水中。
    她隻是在自己意識深處,構建了一個“無法掙脫池水”的逼真幻境。
    然後....
    好整以暇,躲在暗處,靜靜觀察他的反應、他的小動作。
    溺水是假的。
    窒息是假的。
    所以……
    自己那番賣力的「溺水表演」,反倒成了弄巧成拙的笑話。
    ……當年那個單純善良的小修女,究竟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可怕、如此機敏?
    江臨思緒翻騰間。
    耳畔,「淨穢」魔女幽冷的聲音,如附骨之疽般,幽幽響起:
    “我的騎士先生,
    “你是在,害怕我嗎?
    “你在恐懼與我重逢嗎?
    “你的偽裝、你的掙紮,是在擔心著什麽?
    “你又在,拚命地隱瞞著什麽?”
    那聲音頓了頓,如同銀鈴輕笑,又輕笑,
    “趁現在,
    “要好好想想借口哦,
    “我……
    “這就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