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重返廢墟、遺忘的紀念與意外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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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七點,東郊工業區在薄霧中像一頭沉睡的巨獸。
    林平凡和蘇小糖站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外,看著那片熟悉的廢墟。距離上次來這裏,隻過去四天,但感覺像是過了四年。那場與噬界之卵的生死搏鬥,那十七個被困者空洞的眼神,周明銀灰色的冷漠,還有蘇小糖在病床上蒼白的臉——所有記憶碎片都在晨霧中浮動,像未完全消散的幽靈。
    “顏色...淡了很多。”蘇小糖輕聲說,淺褐色的眼睛掃過廠區。
    在她眼中,上次來時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深紫色“規則汙染”已經基本消散,隻剩下稀薄的、霧氣般的淡紫色殘留,像傷口愈合後留下的淺疤。但疤痕之下,依然能看見規則的“紋理”是扭曲的——空間在這裏被折疊又展開,像揉皺後又撫平的紙,留下永久的折痕。
    林平凡點了點頭,手指上的錨定之戒在晨光中泛著微弱的銀光。他能感覺到,這裏的“規則密度”依然異常稀薄,像一片剛剛經曆過地震的土地,地表平靜,但地下的結構已經永久改變。
    “監測場還在嗎?”他問。
    蘇小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幾秒後睜開:“還在,但很弱。銀灰色的‘絲線’像蛛網一樣覆蓋著整個區域,但網眼很大,有漏洞。特別是在...”她指向廠區最深處,那個曾經懸浮著噬界之卵的巨大廠房,“那裏。那裏的監測最稀疏,像是故意留下的缺口。”
    “陷阱。”林平凡說。
    “也可能是機會。”蘇小糖說,“如果他們真想抓住我們,昨晚在影噬者那裏就該動手了。但他們沒有,隻是觀察。我猜...他們想看到更多。”
    “想看我在規則裂痕裏能不能製造出錨點。”林平凡推開了鐵門,鏽蝕的門軸發出刺耳的**,“想看我的極限在哪裏。”
    “那我們還要進去嗎?”
    “要。”林平凡邁步走進廠區,“但不是按他們的劇本。”
    廠區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荒涼。破碎的水泥地麵裂縫裏長出半人高的野草,生鏽的管道像巨蟒般纏繞在廢棄的廠房外牆上,破碎的窗戶像空洞的眼睛。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焦糊味——不是火燒的焦糊,是“規則”被暴力淨化後殘留的、概念層麵的焦糊。
    兩人向著最深處的廠房走去。蘇小糖走在前麵,用她的顏色視覺探路,避開那些規則特別脆弱、可能引發二次坍塌的區域。她的狀態比昨天好多了,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眼睛裏的神采已經回來,而且——
    “老板,”她突然停下,指著左前方一片空地說,“那裏有東西。”
    林平凡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空地上隻有雜草和碎石,但在蘇小糖眼中,那裏的顏色“不對勁”。
    “不是紫色,也不是灰色。”她皺著眉,“是...暗金色。像埋在土裏的舊硬幣,很微弱,但確實存在。而且,它在‘脈動’,很有節奏,像心跳。”
    林平凡讓銀色絲線探過去。感知傳回的反饋很模糊,像是被什麽東西屏蔽了,隻能確認那裏確實有“異常”,但性質不明。
    “繞過去。”他說。
    “不看看嗎?”蘇小糖有些好奇。
    “可能是總局埋的‘監控器’,也可能是噬界之卵死後的‘殘骸’。”林平凡說,“無論哪種,都不值得現在冒險。”
    他們繼續前進,但沒走幾步,蘇小糖又停下了。
    “又來了。”她指著另一個方向,“這次是暗綠色,像苔蘚,但會‘流動’。它在...跟著我們。”
    林平凡回頭,看見一片普通的碎石地,但在蘇小糖的視覺中,那片碎石地麵的顏色正緩慢地、像液體一樣向著他們的方向蔓延,速度不快,但目標明確。
    “不止一處。”蘇小糖的聲音開始緊張,“左邊也有,深藍色,像墨水滲進紙裏。右邊...紅色,像血,但很稀薄。它們在從四麵八方圍過來。”
    林平凡迅速環顧四周。肉眼看來,一切正常。但在蘇小糖的“顏色世界”裏,他們正被至少五種不同顏色的“異常殘留”包圍,而這些殘留都在緩慢但堅定地向著他們移動,像是被什麽吸引。
    “是衝我來的。”林平凡說,“我的‘存在’不穩定,在規則裂痕裏像一盞信號燈。這些殘留——不管它們曾經是什麽——都被吸引過來了。”
    “那怎麽辦?”
    “跑。”
    兩人加快腳步,向著目標廠房跑去。但那些顏色殘留移動的速度也在加快。暗金色的“心跳”變得急促,暗綠色的“苔蘚”開始翻湧,深藍色的“墨水”擴散成蛛網狀,紅色的“血”凝成細小的觸須。
    它們不是生物,沒有意識,隻是規則崩潰後留下的“本能”,像磁鐵被鐵屑吸引,本能地想要“吞噬”林平凡這不穩定的存在,來填補自身的空洞。
    距離廠房還有一百米。
    八十米。
    五十米。
    蘇小糖突然尖叫:“上麵!”
    林平凡抬頭,看見廠房頂部,一根生鏽的鋼梁正在鬆動——不,不是鬆動,是被那些暗金色的“心跳”共振引發了結構疲勞。鋼梁發出令人牙酸的**聲,然後,斷裂。
    數噸重的鋼鐵,向著他們當頭砸下。
    時間仿佛變慢。
    林平凡腦中的銀色絲線瘋狂計算可能性分支:
    A:向左閃避,成功率87%,但會撞進暗綠色的苔蘚區,被吞噬可能性43%;
    B:向右閃避,成功率92%,但會踩進深藍色墨水的蛛網,被困可能性51%;
    C:向前衝,硬扛落石邊緣,成功率64%,但受傷可能性100%;
    D...
    他沒有選ABC。
    他選了D。
    在鋼梁落下的瞬間,他抓住蘇小糖的手,向前踏出一步——不是物理的一步,是“可能性”的一步。
    錨定之戒爆發出刺眼的銀光。
    周圍的景象瞬間扭曲、重組。斷裂的鋼梁在空中停頓了0.3秒,下落的軌跡發生了極其微妙的偏轉,原本會正中他們的位置,變成了擦著林平凡的左肩落下,重重砸在距離他們腳尖隻有十厘米的地麵上,激起漫天塵土。
    而他們站的位置,在0.3秒前,還是鋼梁的正下方。
    現在,是安全區。
    “咳、咳咳...”蘇小糖被塵土嗆得咳嗽,但眼睛睜得大大的,“老板,您...您剛才...”
    “短距離可能性跳躍。”林平凡鬆開她的手,臉色比剛才白了一分,“代價是...我忘了今天早餐吃了什麽。走吧。”
    代價不止這個。蘇小糖能看見,他周圍的銀色絲線在剛才那一下後,至少斷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黯淡了許多。而他那灰白色的、代表“存在”的底色,又稀薄了一點。
    但沒時間細想了。那些顏色殘留已經圍了上來,最近的暗綠色苔蘚距離他們隻有五米,並且速度在加快。
    “跑!”林平凡低喝。
    最後三十米。
    廠房的大門——或者說,曾經是門的那個巨大破口——就在眼前。
    但破口前,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老人。
    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戴著安全帽,手裏拎著一個老式的鋁製飯盒。他背對著他們,麵朝著廠房內部,站得筆直,像是在等什麽人。
    蘇小糖的瞳孔收縮。
    在她眼中,這個老人的“顏色”,極其異常。
    不是活人的顏色——沒有情緒的波動,沒有生命的脈動。也不是死物的顏色——沒有物體的質感,沒有歲月的沉澱。
    是一種...“記憶”的顏色。
    淡黃色的,像老照片,邊緣已經泛白、模糊,但核心依然清晰。這顏色在緩慢地“播放”著什麽——她看見畫麵閃過:一群工人在廠房裏忙碌,機器轟鳴,鋼花飛濺;午休時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笑聲不斷;下班時互相道別,約著明天見...
    是這座工廠還在運轉時的記憶。
    是那些工人留在這裏的、集體的、溫暖的記憶。
    但這記憶,不該以“人形”的方式存在。
    “小心,”蘇小糖拉住林平凡,“他不是...活的。”
    老人似乎聽到了聲音,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臉很普通,六十多歲,皺紋深刻,眼睛渾濁,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那種老工人常見的、樸實憨厚的笑。
    “你們是來找人的嗎?”老人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清晰,“今天不是開放日,家屬不能進廠區。要不你們去門衛室等等?老王應該在。”
    林平凡和蘇小糖對視一眼。
    “現在...是哪一年?”林平凡試探著問。
    老人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你這小夥子,年紀輕輕就糊塗了?當然是1987年啊。咱們廠今年可是要創生產紀錄的!”
    1987年。
    這座工廠,確實是在1987年建成投產的。但在1998年就已經倒閉廢棄了。
    這個老人,是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殘影,被困在了時間的褶皺裏。
    “我們...走錯地方了。”林平凡順著他的話,“這就走。”
    “哎,來都來了,喝口水再走吧。”老人熱情地舉起飯盒,“我帶了綠豆湯,自己煮的,可甜了。這大熱天的...”
    他打開飯盒,裏麵確實是綠豆湯,還冒著熱氣——在這個廢棄了二十多年的廠房門口,在初秋微涼的早晨。
    蘇小糖能看見,那“熱氣”的顏色,也是淡黃色的,是記憶的一部分。
    “不用了,謝謝。”林平凡拉著蘇小糖,想繞過老人進入廠房。
    但老人挪了一步,擋在了破口前。
    他的笑容依然溫和,但眼神裏多了點什麽——一種固執的、不容置疑的堅持。
    “不行,不能進去。”他說,“裏麵在檢修,危險。廠長說了,今天誰都不能進。”
    “廠長?”林平凡皺眉。
    “對啊,張廠長。”老人指向廠房內部,“他正在裏麵檢查新設備呢,說了不讓打擾。”
    張廠長。
    張建國。
    這座工廠最後一任廠長,1998年工廠倒閉後,跳樓自殺。
    蘇小糖突然明白了什麽。
    這個老人,不是普通的記憶殘影。
    他是“守門人”。
    是這座工廠所有工人集體記憶的凝聚體,被困在這裏,守護著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
    而他要守護的,很可能就是張廠長的記憶殘影,還在廠房裏“檢查設備”,日複一日,重複著工廠倒閉前最後的時刻。
    “我們真的必須進去。”林平凡說,語氣依然平靜,“有很重要的事。”
    老人搖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堅決。
    “不行。廠長說了,今天誰都不能進。這是規定。”
    他身後的破口裏,突然傳出機器的轟鳴聲——不是真實的轟鳴,是記憶的回響。還有工人們的吆喝聲,鋼鐵碰撞聲,甚至還有廣播體操的音樂聲。
    1987年的某個工作日,正鮮活地在這片廢墟裏“重播”。
    而那些顏色殘留——暗金色、暗綠色、深藍色、紅色——已經追到了十米外,停住了。它們不敢靠近老人,像是畏懼他身上的那種“記憶的顏色”。
    “他在保護我們?”蘇小糖小聲說。
    “不,”林平凡說,“他在保護‘裏麵’。我們隻是順便沾光。”
    他看著老人,看著那雙渾濁但堅定的眼睛,突然問:
    “張廠長...還好嗎?”
    老人的表情瞬間變了。
    像是被觸動了某個開關,他整個人顫抖起來,淡黃色的記憶顏色劇烈波動,開始出現裂痕。
    “廠長...廠長他...”老人的聲音開始破碎,像是信號不好的收音機,“他說...今天要檢查新設備...要帶咱們廠...創紀錄...可是...可是...”
    他的眼睛裏,開始流出不是眼淚的東西——是淡黃色的光點,像螢火蟲,飄散在空中。
    “可是銀行的人來了...說咱們廠...欠了太多錢...要查封...機器要賣掉...工人要下崗...廠長他...他站在樓頂...說對不起大家...”
    記憶的裂痕在擴大。
    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閃爍。一會兒是1987年嶄新的廠房,一會兒是1998年破敗的廢墟,一會兒是工人們忙碌的身影,一會兒是銀行人員冷漠的臉。
    老人在兩種時間、兩種現實之間劇烈地切換,身體也開始變得透明、不穩定。
    “我們不能讓他崩潰。”蘇小糖急聲道,“如果這個記憶殘影崩了,那些顏色殘留會立刻衝進來!”
    林平凡點頭,上前一步,看著老人的眼睛,用最平靜、最堅定的語氣說:
    “張廠長沒有對不起大家。工廠倒閉不是他的錯。工人們都理解。他們現在都過得很好,有新的工作,有新的生活。廠長也可以...安心了。”
    他在說謊。
    他不知道那些工人後來過得怎麽樣,不知道張廠長的家人現在如何,甚至不知道這老人記憶裏的“大家”是否真的理解。
    但他必須說。
    因為這是這個記憶殘影,三十多年來,唯一想聽的話。
    老人的顫抖停止了。
    他抬起頭,看著林平凡,眼睛裏的渾濁漸漸褪去,露出一種清澈的、釋然的光。
    “真...真的嗎?”他輕聲問,聲音不再破碎。
    “真的。”林平凡點頭,“大家都很好。所以,你可以...休息了。”
    老人笑了。
    那個樸實憨厚的笑容又回來了,但這次,多了一絲解脫。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著,身體開始發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透明,“那我...就可以...去找廠長了...”
    他轉身,看向廠房內部,大喊了一聲,用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方言:
    “廠長!我下班啦!明天見!”
    然後,他化作無數淡黃色的光點,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散在晨光中。
    那些光點飄過之處,暗金色、暗綠色、深藍色、紅色的顏色殘留,像是被淨化了一般,迅速褪色、消散。
    最後,隻剩下一片幹淨的、空曠的廢墟。
    和廠房破口處,那個孤零零站著的鋁製飯盒。
    飯盒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蓋子彈開,裏麵的綠豆湯灑了一地——但灑出來的不是液體,是淡黃色的光,很快也消散在空氣中。
    蘇小糖蹲下身,撿起飯盒。
    很輕,是空的。
    但在她眼中,飯盒上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溫暖的黃色。
    是那個老人,三十多年來,日複一日,帶來的綠豆湯的溫度。
    “他...”蘇小糖的聲音有點哽咽,“他一直在等。等有人告訴他,廠長可以安心了,大家可以原諒了,他就可以...下班了。”
    林平凡沉默地看著那些光點消散的方向。
    然後,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
    是一張工作證。
    塑封的,已經很舊了,但還能看清上麵的字:
    東郊第三機械廠
    姓名:***
    崗位:鉗工
    編號:0347
    入廠時間:1978年3月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笑臉,眼神明亮,對未來充滿希望。
    林平凡把工作證小心地放進外套內袋。
    “走吧。”他說,“別讓他的等待白費。”
    兩人走進廠房。
    身後,晨光透過破口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光斑。
    光斑裏,隱約還能看見一個拎著飯盒的身影,哼著三十年前的歌,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