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鐵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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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猛地紮入水下。
    張誠看到水麵上氣泡翻滾,孫浩的身體在水下用力地動作著,攪起一團團渾濁的泥漿。
    河水變得更加汙濁。
    幾秒鍾後,孫浩再次冒頭,大口喘氣,手裏赫然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截鏽跡斑斑的沾滿黑色油汙和泥漿的鐵鏈!
    鐵鏈的一端,似乎還連著一個同樣鏽蝕的圓形的金屬環扣!
    “卡在一個縫裏!連著下麵!”孫浩奮力喊道,聲音帶著水汽的嘶啞,“下麵肯定有東西!像……像個蓋子!被這鏈子鎖著!”
    他試圖將鐵鏈完全拉出來,但鐵鏈繃得筆直,顯然水下另一端被牢牢固定住了。他又嚐試了幾次,水流衝擊加上鐵鏈沉重,紋絲不動。
    “不行!拉不動!下麵鎖死了!”孫浩喘著粗氣喊道,“得想辦法弄斷鏈子或者……”
    就在這時,張誠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橋麵上方!
    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橋頭。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裏麵的人。但被窺視的危險瞬間攫住了他!
    “孫浩!快上來!”張誠幾乎是吼出來的,同時用力拽動手中的繩索!
    孫浩也察覺到了異常,他毫不猶豫,立刻放棄鐵鏈,手腳並用地往岸邊撲騰。渾濁的河水被他攪動得如同沸騰一般。
    就在他即將靠近岸邊,張誠伸手去拉他的瞬間——
    噗!一聲沉悶而怪異的響聲,像是巨大的輪胎爆裂,又像是一塊石頭砸進深水!
    孫浩身邊的水麵,猛地炸開一團翻滾的黑色浪花!
    黑色濃得化不開,如同墨汁,又帶著刺鼻的化學藥劑和腐敗物混合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這墨汁般的黑浪並非自然形成的水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從河底狠狠掏起,帶著一股蠻橫力量,兜頭蓋臉地砸向正在掙紮上岸的孫浩!
    “啊!”孫浩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整個人瞬間被那散發著劇毒惡臭的黑色濁流吞沒!
    他的身影在翻滾的墨色中隻扭曲了一下,便消失不見!
    “孫浩!!!”張誠目眥欲裂,一邊喊,一邊用盡全身力氣猛拽繩索!
    繩索瞬間繃緊到極限,傳來一聲聲吱嘎聲!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拖拽力,幾乎要將他一起拖入翻滾的黑色深淵!
    渾濁的河水混合著噴湧而出的漆黑物質,瘋狂地翻卷著。孫浩的身影在墨浪中隻掙紮著冒了一下頭,臉上糊滿了粘稠的黑泥,眼睛驚恐地圓睜著,似乎想喊什麽,卻又被一股更猛烈的黑浪狠狠摁了下去!
    “抓住!”張誠嘶吼著,雙腳死死蹬住岸邊一塊凸起的岩石,身體後仰,用盡全身力氣與水下那股恐怖的拖拽力抗衡。繩索深深勒進他的手掌,瞬間磨破了皮肉,鮮血混著泥水染紅了繩索。他能感覺到水下孫浩絕望的掙紮,每一次拉扯都是生命正在被吞噬的驚悸。
    那輛停在橋頭的黑色轎車,依舊沉默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呃啊——!”張誠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腰腹和手臂的肌肉賁張到極限,青筋暴起。他猛地向後一個趔趄,借著蹬踏岩石的反作用力,終於將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水中拔了出來!
    嘩啦!
    孫浩像一條瀕死的魚,被張誠連拖帶拽地拉出了水麵,重重地摔在岸邊的泥濘裏。他渾身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粘稠物,如同剛從瀝青池裏撈出來。他劇烈地咳嗽著,嘔吐出混合著黑水和胃液的穢物,身體劇烈顫抖,眼神渙散,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駭。
    張誠也脫力地跪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雙手火辣辣地疼,鮮血淋漓。他顧不上自己,立刻撲到孫浩身邊:“孫浩!怎麽樣?傷到沒有?”
    孫浩說不出話,隻是拚命搖頭,指著自己身上和臉上令人作嘔的黑色汙物,又指向那仍在不斷翻滾著濃重墨色和惡臭的河麵,眼神裏是難以置信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不是消防,也不是急救,是環保執法車的警笛!
    兩輛噴塗著“環境監察”字樣的白色車輛疾馳而來,嘎吱一聲停在橋頭,車門打開,跳下幾個穿著製服的環保執法人員,為首一人,正是區環保執法大隊的隊長,李國棟——那份“未發現異常”巡查報告上的簽字人!
    李國棟臉色鐵青,目光如電,掃過岸上兩個泥人般狼狽不堪的人,又掃過河麵上那一片仍在不斷擴散黑色汙染帶。他快步走到河邊,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撚起一點漂浮的黑色粘稠物,放在鼻尖嗅了嗅,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
    “張隊長?孫隊長?”李國棟站起身,聲音異常嚴厲,“誰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誰允許你們擅自在此地進行水下作業?看看這汙染!看看這後果!”他指著孫浩身上和河麵的黑色汙物,語氣咄咄逼人,“你們知不知道,這屬於嚴重破壞現場、幹擾執法、甚至可能造成二次汙染?!誰給你們的權限?!”
    張誠扶著還在幹嘔的孫浩站起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和汗水,迎向李國棟的目光。他看到了對方被打亂節奏的惱怒和急於掌控局麵的焦躁。
    “李隊長,”張誠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地上,“我們不是在進行什麽‘水下作業’。我們在找人,救人。”
    “找人!救人?”李國棟的眉頭挑得更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在這河底下救人?救誰?”
    “找一個叫周明的人。”張誠的目光越過李國棟,死死盯住那仍在翻滾墨色的河麵,以及河麵下那個被鐵鏈鎖住的深淵。“救這條河。也救我們自己。”
    他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指向那如同潰爛傷口般不斷噴湧黑水的河麵中心,指向那片被周明的沉浮和孫浩的掙紮所短暫撕裂的濃稠的黑暗。
    “至於權限?”張誠的聲音在汙濁的河風中顯得異常冷硬,像一塊未經打磨的粗糲岩石,“李隊長,那份寫著‘未發現異常’、簽著你大名的巡查報告,就是我們的權限!那份報告,現在正泡在這片‘河是黑的’的水裏!周明用命換來的‘看見’,就是我們的權限!還有,我也剛剛接到賈局的電話……你可以核查!”
    李國棟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像刷了一層劣質的白堊。
    他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反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片仍在擴散的黑色汙染帶。那刺鼻的惡臭如同實體,籠罩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環保執法隊員們的臉上也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目光在張誠、孫浩和那片黑水之間來回遊移。
    “你……你這是血口噴人!毫無根據!”李國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色厲內荏,“這份報告是我們依法依規巡查的結果!有記錄,有照片!你所說的周明,一個行為異常、身份不明的落水者,他的話能作為證據?你們擅自行動,破壞現場,造成如此嚴重的汙染泄露事件,責任……”
    “責任?”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打斷了李國棟的話。
    眾人回頭,隻見賈副局長不知何時也到了現場。
    他站在橋頭,沒有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河邊混亂的一幕。
    他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目光掃過張誠和狼狽不堪的孫浩,掃過李國棟和他手下驚愕的隊員,最後定格在那片如同巨大墨漬般汙染了河道的黑水上。
    “責任,當然要厘清!”賈副局長的聲音不高,瞬間鎮住了場麵,“環保大隊,立刻封鎖現場!控製汙染擴散!取樣!固定證據!李隊長,你親自負責!我要最詳細的汙染源分析報告!”他的目光銳利地刺向李國棟,“至於你那份‘未發現異常’的報告,是不是依法依規,等調查結果出來,自有公論!”
    李國棟的臉徹底白了,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賈副局長的目光又轉向張誠和孫浩,眼神裏充滿了冰冷的考量:“張誠,孫浩,你們的行為……非常魯莽!造成了嚴重後果!已經引來了媒體……現在,立刻去醫院檢查處理!孫隊長,你的情況看起來需要緊急處理!”他語氣不容置疑,“後續調查,需要你們配合時,必須隨叫隨到!現在,這裏交給專業人士!散開!”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鞭子,抽散了河邊緊繃的人群。
    他當然知道,這裏圍了這麽多人,又正值上麵檢查,紙裏麵怎麽能夠包得住火!
    很快,環保隊員在李國棟失魂落魄的指揮下開始拉警戒線、架設采樣設備。救護車也呼嘯而至,醫護人員迅速將渾身黑汙的孫浩抬上擔架。張誠拒絕了醫護的攙扶,自己沉默地跟在擔架旁。
    他走過賈副局長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
    賈副局長沒有看他,目光依舊盯著那片翻騰的黑水,側臉的線條繃得死緊。他似乎在極力維持著局麵的掌控,但張誠捕捉到了他微微抽動的嘴角,和眼底深處那如同困獸般的焦躁。
    醫院急診室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孫浩被推進去清洗、檢查和治療吸入性損傷。張誠手上被繩索勒出的傷口也做了清創包紮。他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濕透的沾滿汙泥和黑色油汙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氣一陣陣往骨頭縫裏鑽。
    急診室的電視正播放著午間新聞,本地台畫麵一閃,竟然出現了金科路橋的畫麵!
    這麽快,新聞都上了!
    雖然隻是遠景,但能清晰地看到橋下被警戒線封鎖的河段,以及河麵上那片尚未完全消散的深色區域!新聞主播字正腔圓,語速飛快:
    “……今日上午,潺河金科路橋附近河段發生不明原因水體異常事件,現場可見明顯黑色汙染物擴散。區環保部門已緊急介入,正在排查汙染源並采樣檢測。初步排除生活汙水泄漏可能,具體原因及汙染物性質有待進一步調查。本台將持續關注……”
    畫麵切換,是一個環保部門發言人的簡短聲明,措辭謹慎,強調“高度重視”、“全力處置”、“及時公布”。沒有提及任何人為破壞,更沒有“暗口”、“偷排”這樣的字眼。一場驚心動魄的發現與汙染噴發,被壓縮成了“不明原因水體異常”八個冰冷的字。
    張誠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眼。
    周明推開救生圈時漠然的臉、那行在紙頁上洇開的字、口袋中工牌冰冷的棱角、孫浩被黑色濁流吞沒瞬間的驚恐、李國棟蒼白的臉、賈副局長眼底的焦躁……無數畫麵碎片在他腦中瘋狂旋轉、撞擊。暗口噴出的黑水是證據,也是毒藥。它撕開了河道的偽裝,卻也帶來了新的汙染和問責的靶子。
    賈副局長那句“造成了嚴重後果”如同判詞。
    下午的複盤會,等待他的將是什麽?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誠睜開眼,看到王海中隊長快步走來,臉色比鍋底還黑。
    他徑直走到張誠麵前,壓低的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恐慌:“張誠!你瘋了嗎?!誰讓你去金科路橋的?!還帶著消防的人?!引來了媒體!捅破天了你知道嗎!賈局剛才在電話裏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市裏都驚動了!現在全盯著那片黑水!環保局在查,紀委搞不好都要介入!‘幹擾執法’、‘破壞現場’、‘造成重大汙染事件’!這些帽子扣下來,你扛得住嗎?!中隊扛得住嗎?!”
    他喘著粗氣,指著張誠裹著紗布的手:“還有孫浩!他現在怎麽樣?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消防那邊能善罷甘休?這責任算誰的?!”王海的眼神裏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恐懼,一種被拖入不可預測漩渦的恐懼。“你口口聲聲為了周明,為了真相!真相呢?!除了這片搞不清來源的黑水,除了你惹下的大禍,還有什麽?!那個周明人呢?他出來給你作證了嗎?!他敢嗎?!”
    王海的質問如同冰錐,刺入張誠疲憊的神經。
    是啊,周明人呢?那個用沉浮書寫控訴又像幽靈般消失的人。
    他推開的,何止是救生圈?
    他留下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謎題,一個足以吞噬所有靠近者的漩渦。
    真相?那暗口下的鐵鏈和噴湧的黑水是真相嗎?
    還是說,那僅僅是龐大冰山被迫露出的一角?
    更大的黑暗,依舊蟄伏在深水之下,纏繞著無數的謊言、報告和沉默的鏈條。他需要更大的暴雨,才能衝刷出被淤泥深埋的鎖鏈全貌。
    他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新信息。
    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信息內容隻有一行字,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
    鎖鏈不止一根。看見黑水,你才剛摸到鑰匙孔。小心保管鑰匙。風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