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朕!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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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冷靜下來,換了個話題:“那現在,內帑的進項如何?”
    司之禮依舊是一臉茫然,隻能求助地望向王體乾。
    王體乾再次開口,這一次,他的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
    “回陛下,內帑進項,主要有皇莊子粒銀和金花銀兩項。其餘諸項如礦稅、外庫挪用等,自萬曆末年起,均已停罷。”
    朱由檢心中一動,皇莊?
    聽到這個詞後,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
    敢情他除了是這大明至尊皇帝,莫非還是個大地主?那可以搞的花樣可就多了。
    “是。京畿左近,共有皇莊一萬七千頃。另在湖廣興獻王莊有一萬頃。”王體乾答道。
    “自正德爺起,便定下規矩,每畝隻收子粒銀三分。此項專供兩宮及太子開銷,每年入庫約四萬九千兩。”
    朱由檢聽到這裏,眉頭一挑。
    他轉頭看了周鈺一眼,周鈺果然一臉茫然。
    顯然,她這位未來的中宮皇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下還有這麽一大筆產業。
    朱由檢心中暗笑,這筆錢恐怕你隻有一半,還有一半在太後張嫣那兒呢。
    他正盤算著怎麽把這筆錢摳出來,卻敏銳地感覺到哪裏不對。
    他拿起桌上的紙筆,在紙上畫出簡單的乘法豎式,開始默默演算。
    兩萬七千頃,一頃是百畝,那就是270萬畝。
    每畝收銀三分,也就是0.03兩。
    270萬,乘以0.03……
    朱由檢筆尖一頓,一個清晰的數字浮現在紙上:81000。
    他抬起頭,目光如電,直視王體乾:
    “兩萬七千頃地,每畝三分銀,算下來,應該是八萬一千兩。為何賬上隻有四萬九千兩?”
    王體乾看著朱由檢筆下那從未見過的鬼畫符,正在疑惑之中。
    此刻被皇帝一問,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上。
    “老奴……老奴該死!皇莊之事,積弊已久,貪墨侵占、賬目錯亂……久而久之,這……這個數額便約定俗成了。”
    朱由檢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終於能理解到《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那句怒吼中所蘊含的無盡憤怒。
    朕!的!錢!
    每畝三分銀,這已經是低到塵埃裏的稅率了。
    那些皇莊管事,肯定會在這個基礎上變本加厲地盤剝佃戶,絕不會老老實實隻收三分銀。
    結果現在,連這三分銀都不好好給朕!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又開始在紙上列式計算。
    他心中已經有個不祥的預感。
    以時下常見的地租五成來算,270萬畝地,一年按畝均1石計算。
    那麽這些皇莊管事,應該每年可以榨出來130多萬石的租子。
    按京畿當前糧價0.5兩一石計算,那就是65萬兩白銀!
    這還不算北地常見的兩年三熟套種機製,夏種豆,秋種麥!
    朱由檢下意識地捂住心口,痛得無法呼吸。
    朕的錢,你們拿65萬,然後給朕5萬?
    這比當年對嘉靖還要過分,根本連零頭都不到!
    65除以10,那也都還有6.5萬呢!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連聲音都有些顫抖:“算了……金花銀呢?”
    王體乾見皇帝不再追究皇莊之事,稍稍鬆了口氣,但仍不敢起身,戰戰兢兢地答道:
    “金花銀……還算正常。”
    王體乾心中急轉,突然一狠心開口繼續說道:
    “隻是,除了福建、廣東等少數幾省,其餘各省,皆有逋欠。自天啟元年至今,累計拖欠已達一百二十萬兩。”
    “哪些省份,欠得最多?”
    “南直隸、江西、浙江三省……較多。”王體乾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朱由檢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經明白問題所在。
    上述三省,正是大明朝的文脈所在,科舉名額最多,兩榜進士如過江之鯉。
    這背後,甚至不僅僅隻是所謂的地主利益、文官群體、東林黨爭之類問題。
    用一種更明朝化的語言來講,那就是“抗投獻”。
    這裏的投獻,不是指地主收受自耕農投獻土地,逃避賦稅。
    而是專指親近皇帝,給皇帝當狗,給皇帝的內帑交錢。
    這種行為,在有點追求的士大夫眼裏,是極其不道德的。
    大明的征稅體係本就混亂,內帑、戶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攤子,都有權力向地方征稅。
    而地方官們麵對這冗雜如亂麻的稅製,自然會有自己的傾向性。
    哪些稅一定要收,哪些稅不得不收,哪些稅又最好別收,全都有講究。
    遼餉,或稱新餉,這是最重的,因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烏紗帽息息相關,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祿,天啟年定額百萬,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給就不給。
    至於金花銀?給皇帝私人花銷的錢?那當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檢心中一動,突然對後天的上朝期待了起來。
    這大明朝廷實在有趣,不僅僅要治外瘡,居然還要調理內毒。
    所謂外瘡,就是官吏腐敗,著實已是老身常談。
    而內毒,則是整個儒家文臣體係對皇帝、皇室刻入骨裏的深度不信任。
    但……這好像也怪不了他們啊?
    朱由檢的腦海裏,浮現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這八個字。
    誠然,士大夫階層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過來說,他們“抗投獻”的思想,又豈是空穴來風呢?
    原主的皇祖父,萬曆皇帝,派出礦監稅使,天下騷然。
    又瘋狂從太倉國庫裏摟錢,搜刮了近四千萬兩白銀存入內帑。
    結果麵對日益危急的遼東戰事,卻吝嗇到隻肯拿出區區50萬兩,各種推脫內庫沒錢。
    結果等他兒子孫子上位,兩年就發了兩千萬,把萬曆襯托成了個吝嗇鬼。
    國庫成了他一人的私產,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說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祿收不齊當然著急,但也沒那麽著急。
    為什麽?
    各個都在自己的封地裏圈地兼並,設卡收稅,甚至暗中販賣私鹽,與國爭利,無所不用其極。
    整個大明宗室,從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貪婪的碩鼠,瘋狂地啃食著大明的根基,絲毫不顧惜這個國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這個國家當回事,又憑什麽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員為你恪守廉潔,忠心耿耿呢?
    “抗投獻”的思想,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彌散開來的。
    反正金花銀收上去,也隻是飽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還不如不收,截留下來,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說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後,肯定要為民請命,造福蒼生!
    這種思想,無疑是扭曲的,是病態的,但它卻成了整個官僚係統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朱由檢一笑,那就來吧,兩天後正逢三、六、九常朝。
    讓我看看這天下烏鴉,到底誰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檢這麽長時間不說話,氣氛凝重無比。
    王體乾和司之禮跪在地上,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連周鈺也感受到了這股壓抑,她擔憂地望著朱由檢,卻不敢開口。
    朱由檢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那麽這內帑,歲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認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萬兩左右入賬。
    接下來,再看看一年能結餘多少吧。
    王體乾深吸一口氣,他已經完全不敢小覷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了。
    “回稟陛下,內帑用處,主要有內使、宮女、在京武臣勳貴俸祿、以及召商買辦等各項固定開支,年約五十萬兩。”
    “其外,則是軍功賞賜、諸王、後妃、公主的禮儀封賞等各項不定額的開支。”
    朱由檢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實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開支五十萬兩……
    戚家軍一名普通軍士,一年的餉銀是十八兩。
    那隻要從這裏省下十八萬兩,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擔一支萬人規模戚家軍的年餉!
    這筆賬,必須算!這個家,必須當!
    開源,節流,他暫時還不敢在外廷放開手腳。
    因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變成弊政。
    但這內官體係,倒是可以盡快開搞了。
    朱由檢心下一鬆,隻要想定了思路,接下來,就看怎麽執行了。
    這說來說去,也不過是明賞罰、定製度、抓典型、立規矩等老生常談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麽驚世駭俗的現代知識。
    他抬頭擺擺手,示意司之禮先行退下。
    而後,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依舊跪在地上的王體乾,語氣溫和地問道。
    “體乾,起來吧。”
    “你對如今大明國勢,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