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朱與老郭

字數:4758   加入書籤

A+A-


    新的屏風搬上來了,上麵貼著一張巨幅的白榜紙。
    朱由檢拿起朱筆,親自寫上兩個當前債務項目:
    “大行皇帝陵寢,一百萬兩。”
    “九邊欠餉:九百六十八萬兩。”
    寫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郭允厚。
    “郭愛卿,遼餉的情況如何?需要列入一並討論嗎?”
    郭允厚回道:
    “啟稟陛下,遼餉定額五百二十萬兩。”
    “自奢安之亂以來,湖廣、雲南、貴州、四川等地遼餉,便不再解送京師太倉,而是就地調撥,以作平叛之用。”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
    “其餘各省總計三百六十四萬兩,本年實際解到太倉的,隻有二百五十萬兩。”
    朱由檢的眉毛皺了一下。
    他想起了他的金花銀,一百萬兩最後到手八十萬兩的金花銀!
    “是各省都有逋欠嗎?”
    郭允厚不著痕跡地看了禮部尚書來宗道和施鳳來一眼,這是今日堂中唯一兩位浙江籍的大員。
    他咬了咬牙,終究不敢、也不願欺君,還是如實開口:“回陛下,以浙江逋欠最多,往下則是江西、陝西。”
    浙江,江西……又是這兩個地方!本省出的進士多,地方有中央作為倚靠,膽氣自然就壯。
    但憑什麽南直隸這次居然沒欠?
    朱由檢腦中思緒飛轉,暫時想不明白關節,打算下了朝問問高時明再說。
    這個問題表麵上是錢糧拖欠,往深裏去挖的話,科舉名額、省份經濟比重、朝中各黨派別、地方吏治、地主階級都會涉及。
    這不是他現在的權威和實力能去揭開的,隻能先放一邊。
    朱由檢麵上裝做若無其事,“那今年的遼餉,還欠多少?”
    “陛下勿憂,”郭允厚答道,“遼餉近年乃國朝第一要務,今年的遼餉,已全部解付遼東。”
    朱由檢內心不由得偷偷鬆了口氣,他點點頭說:
    “好,那我們,就一個個來解決吧,先易後難。”
    他的目光轉向了工部尚書薛鳳翔。
    “薛愛卿,為大行皇帝修陵,工期幾何?”
    薛鳳翔心裏咯噔一下,他已經隱約猜到了皇帝的思路,但君前問對,卻不能不答。
    他躬身出列,聲音幹澀:“回陛下,若要……盡善盡美,恐需五年以上。”
    “五年以上?”朱由檢頷首,“那這一百萬兩銀子,也不可能在第一年就全部用完,對嗎?”
    “是……”薛鳳翔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
    聽到這個回答,朱由檢眉頭一皺,臉上全是疑惑不解。
    “那你又為何一次便索要一百萬兩呢?”
    “朕雖年少,但想來就算是地主家雇長工收麥,也是一日一結的吧?”
    “堂堂大明工部,難不成要五年一結不成?”
    薛鳳翔被這話擠兌得滿臉通紅,心中已是後悔萬分。
    “臣愚鈍,確實如陛下所說。”
    “陵寢開工需先備木料、磚石,因此第一年會多費一些,但也不至於到百萬之巨。”
    “臣下去後與同僚商議,定會報個準確數目上來。”
    朱由檢點點頭道,“除了分期給付,還有別的方法嗎?”
    薛鳳翔腦中急轉,卻又短時間無法可想。
    秋日的殿中,明明涼風習習,他卻覺得如墜蒸籠,汗出如漿。
    朱由檢看著他這不堪模樣,輕輕一歎,這才開口提醒道。
    “薛愛卿莫不是忘了魏逆遍布各地的生祠了麽?”
    “朕聽說各地祠堂奢華壯麗,所費不下萬金。”
    “朕將這些生祠都劃撥與你,你派人前去查探各祠堂可有大料可用,若不敷使用,便變賣折銀也可以。”
    “到時候將賬目報上來,還欠缺多少再議便是。”
    薛鳳翔無言以對,諾諾稱是。
    小小裱糊一下,朱由檢重新將目光投向今日的主要議題——九邊舊餉。
    朱筆寫就的九百六十八萬兩,字跡鮮紅如血,如同一道猙獰的傷口。
    這才是真正要命的難題……
    按現代人的思想來說,什麽狗屁陵寢要花100萬兩!
    百年之後,一把火燒了,骨灰撒進長江黃河,幹淨衛生又大氣!
    可惜,自己剛剛登基,羽翼未豐,根基不穩。
    隻能乖乖掏錢修陵寢,否則一個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立刻就會被那幫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到時候哪怕是這些閹黨,也要憤憤然以清流自居,以廷仗為榮了。
    這等不用做事的青史留名機會,可不是隨便就有的。
    但九邊的欠餉,不一樣。
    這個問題若是搞不定,明年再疊加關中大旱……那星星之火,便真的可以燎原了。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了戶部尚書郭允厚。
    “九邊舊餉巨額逋欠,愛卿……可有良策教我?”
    郭允厚拱了拱手,那張老臉皺得像個苦瓜。
    “臣確有一些裱糊之法,卻不敢稱是什麽良策,更不敢說是治國之方。”
    朱由檢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其一,乃是‘還新拖舊’之法。”郭允厚開口道,“九邊各鎮,軍餉大抵分作兩塊,一半是地方自行籌措起運的‘民運’,另一半,則是京師撥付的‘京運’。”
    “京運之餉,連年拖欠,已是常態。但這並不意味著邊鎮的將士們就一文錢都拿不到。”
    “隻靠著民運的那筆銀子和口糧,將士們勉強也能糊口,隻是日子過得……頗為艱難。”
    “因此,一般的做法是,隻要朝廷能發下半年,不,哪怕三四個月的京運舊餉,邊軍的怨氣就能緩解一些,軍心也能勉強穩住。”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聲音裏透出一股子無奈的意味。
    “所以其實這九百六十八萬兩,多數是些……積年舊欠。”
    “說句不好聽的,欠了這麽些年,便是欠了也就……欠了。”
    最後幾個字,他說的含含糊糊,聲音低不可聞,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等等!
    朱由檢突然想起了什麽……
    第一次朝會前一晚,陝西巡撫胡庭宴的那封題本!
    上麵全是說陝西各個地方拖欠了二三年、五六年的軍餉。
    結果他一看到是陝西直接應激了。
    卻沒想到這些都是虛數、都是成年老賬!
    結果他第二天就拿著這題本在朝會上發飆。
    還言之鑿鑿什麽為何不提前預判、為什麽沒有全麵統計……
    結果這郭允厚隻用三天便把京邊銀例梳理得清清楚楚,可見這些事情人家是早有腹稿了。
    那當時這些人看他不就像看傻子一樣?
    完蛋,穿越不到一個星期,直接原地社死……
    朱由檢呆呆站在原地,一張臉不自覺也漲的通紅,大拇指在靴子裏用力扣地。
    一時之間,小朱和老郭兩個人,全都滿臉通紅,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