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因名而生,因名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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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在寬大的禦座之中,顯得有些單薄。
    他左手拿著名單,右手在白紙上寫寫畫畫,感覺十分不對。
    作為一名後世的穿越者,他腦子裏對“東林黨”這個標簽,有著一個模糊而刻板的印象——江南士紳集團的代言人。
    然而整理後的結果卻並非如此。
    以籍貫來看,東林點將錄中的108好漢,南直隸人數固然第一,其中尤以常州出身最多。
    不過常州這一小批人,基本上都是高攀龍所講東林書院附近帶挈相關的人物。
    然而除了這個以外……陝西、山東、湖廣的人數,卻也不少。
    甚至,在他印象中,以為是所謂閹黨大本營的浙江,居然也有五個人名列其中。
    這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單純以地域抱團而形成的政治團體。
    朱由檢心中的狐疑越來越重。
    他索性將另一份名冊,那一百三十多名同樣因為“門戶之見”而被罷黜,卻未被列入“東林點將錄”的官員籍貫,也一並整理了出來。
    當兩份粗糙的表格擺在麵前,並排一對比。
    那種感覺就更加明顯了。
    兩份對比來看,其實並未出現明顯的地域集中傾向。
    真要說異常,可能就是東林黨人中浙江的比例有點略低,但也還在正常範圍之中。
    至於南直隸兩份榜單都高居榜首——這和明朝的取士比例其實也剛好吻合,南直隸素來就是進士大省,無可厚非。
    朱由檢將手中的毛筆放下,指節輕輕地叩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猜測,但還無法完全確定。
    如果不是因為籍貫,那麽……
    或許是學術派係?
    因為師承、學說而聚集在一起,最終被打包定義?
    他重新拿起一旁的浮本,耐著性子,開始在一個個官員的履曆、師承、交友中,努力尋找著蛛絲馬跡,試圖拚湊出他們背後的學術派係。
    這可真是一個浩大而繁瑣的工程。
    看得眼都快花了,他才終於在麵前的白紙上,畫出了一張醜陋無比的圖。
    上麵畫滿了各種箭頭和圈圈,又被他塗塗改改,墨跡和朱筆的痕跡混雜在一起,顯得淩亂不堪。
    可就是這張圖,卻讓他看清了很多東西。
    東林書院的創始人顧憲成,是南中王門一派。
    而另一位創始人錢一本,則是江右王門。
    被稱為“東林黨魁”的錢謙益,少年時拜師顧憲成,算是南中王門,可後來又拜在泰山學派門下。
    泰山學派就是出了著名的狂人“李贄”的那個學派,號稱王門“左派”,與其他王門心學格格不入。
    除了這些,名單裏還有粵閩王學、浙中王學、楚中王學、北方王學……
    這份名單中各人的學術派別簡直就是王陽明心學在晚明開出的一樹繁花,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有。
    而關鍵問題是,名單裏,也不全是心學門徒!
    葉向高、趙南星是標準的程朱理學門人,而沈從吾又是關中氣學的代表人物。
    這叫什麽“東林學術門閥”?
    幾乎就是晚明這個思想混亂時期的同步呈現罷了!
    朱由檢拿起那兩份籍貫統計,又看了看眼前這張亂七八糟的學術溯源圖,反複對比,來回查看。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他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想通了。
    其一,所謂的“東林黨”,至少在天啟末年這個時間點上,是一個被政敵“定義”出來的黨。
    它有“名”,而無“實”。
    魏忠賢為了打擊異己,將所有反對他的、不肯依附他的人,都打上了這個標簽,一網打盡。
    這其中固然存在著一些以學術、地域、師友為紐帶的小團體,但一個統一的、有明確綱領和組織的“東林黨”,根本就不存在。
    其二,籍貫的聚集效應,在這個時代,遠沒有後世想象的那麽強大。
    各省有各省的學術山頭,有各省的利益訴求,甚至一省之內,都未必是鐵板一塊。
    就如這南直隸,蘇鬆、常州、徽州、淮北,彼此之間的矛盾,恐怕比他們跟山東、山西的矛盾還要大。
    就拿他在浮本上看到“歙縣絲絹案”來說,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徽州府,其內部各縣都互有矛盾,更何況一整個南直隸呢?
    這其實也很合理。
    要知道後世的江蘇都是散裝的,更何況是交通、通信都無比落後的大明末年呢?
    厘清了這兩個關鍵點,朱由檢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徹底舒展開來。
    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隻覺得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
    之前,他一直被後世的那些地攤文學所迷惑,將東林黨、南直隸、地主階級當成了鐵板一塊的龐大勢力。
    偏偏這所謂“東林黨”裏又有很多他後世熟知的人才,實在不得不用。
    這逼得他總是在思考,東林起複之後,要如何平衡東林與閹黨的爭鬥,要如何防止黨爭再起。
    長遠一點的話,又總是在想,等到改革推進到土地、財稅、吏治,甚至是意識形態的時候,又該如何處理“東林”這個龐大的學術+經濟團體。
    現在看來,自己似乎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方向,用錯了力。
    名與實,是可以相互轉換的。
    “東林黨”這個名頭,被人為定義了出來,那麽自然他的實就會慢慢聚攏到一起。
    久而久之,沒有東林,也有東林。
    就像曆史上,崇禎二年以後盡罷東林,他們在地方上當了十幾年在野黨。
    日日夜夜被當做東林黨去針對和攻訐,這樣的壓力,反而迫使他們真正凝聚在一起,就此真正變成一個初具雛形的政黨,乃至於後麵能夠以地方文社來操縱宰輔人選……
    但話說回來。
    名之一事,最有話語權的難道不應該是皇帝嗎?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秦王掃六合,以法為尊。
    漢武罷百家,獨尊儒術。
    而後趙宋又以程朱理學為官學,所謂新學、舊學,都要從程朱之中去尋找支持。
    如此縱觀曆朝曆代,官學莫不都是壓著私學打的。
    唯獨到了這晚明年間,國事衰微,人心思變,這才有心學泛濫之事。
    其間又交織著理學、氣學、西學,實在是好大一缸濃烈的醬醋!
    可朕,是新的皇帝。
    新的皇帝,也將帶來新的時代!
    新的時代,也該有新的思想,新的“道”要去闡述!
    就讓朕來看看,是你們那傳承千年的儒家之術更強,還是朕這來自後世的屠龍之術,更為犀利吧!
    至於所謂東林、閹黨,既然過去因名而生,那麽未來必然可以因名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