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人心各異,則公允自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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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將最後一本奏疏放下,抬頭看了眼滴漏,時間已悄然滑向午時。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眼神裏滿是疲憊。
    坐在一旁錦墩上的高時明,幾乎是與皇帝同時鬆了一口氣。
    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隻是借著躬身的姿勢,極其隱蔽地活動了一下自己早已僵硬的腰背。
    伺候這位新君批閱奏疏,可比伺候天啟爺可累多了。
    天啟爺雖然也批閱奏章,但往往隻是看些重要的,其餘的全都丟給司禮監批複。
    不像這位爺,幾乎事事要問,事事要聊,仿佛充滿了新鮮感。
    “天下之事,分於四方,匯於中樞,然細枝末流亦可壅塞幹流。”朱由檢的指尖敲擊著桌麵,聲音裏透著一絲不耐。“但朕看來,這天下的支流,現在匯聚起來有些不分輕重緩急啊!”
    高時明一時琢磨不透朱由檢的意思,沒敢輕易接話,隻是沉默不語
    是的,他這個大明幹流的頂端,如今已經快被這些細枝末節堵死了。
    對於朱由檢來說,這大明皇帝的日常工作,性價比實在是低到令人發指。
    今天這一百七十三份奏疏,花了他一個多時辰,結果一份真正需要他來做決定的都沒有。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其中一封來自寧夏的軍報,稍顯重要:“西虜犯寧夏鎮朔堡,洪廣營總兵吳盡忠拒卻之。“
    捷報?朱由檢心中冷笑。
    他特意問過高時明,這等“拒卻之”的表達,說白了就是小規模的邊境摩擦。
    自從隆慶時俺答封貢,大明與西邊的蒙古部落就進入了相對和平的時期。
    但上麵的大頭頭和平,可不意味下麵的小頭頭也會和平。
    蒙古各部本就是鬆散的聯盟,上麵的大頭領說要和平,可攔不住下麵的小部落缺衣少食,時不時就越過邊境偷幾匹馬、搶幾個百姓。
    更有趣的是,邊境的軍隊,時不時也會偷摸出去找這些小部落的晦氣。
    一時間也說不上是誰對誰錯。
    但不管怎麽樣,邊將們從此便有了源源不斷的功績。
    斬首三級、五級,都能寫成一份捷報送上來,邀功請賞。
    朱由檢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吳總兵是如何煞有介事地寫下這份奏疏,又是如何通過層層驛站,耗費無數人力物力,最終送到自己麵前,隻為了博一個上達天聽。
    而他,大明的皇帝,卻要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心神。
    一想到天下即將糜爛的局勢,再看看眼前這份粉飾太平的“捷報”,朱由檢就感到一陣煩躁。
    他的目光在案頭的奏疏中遊移,隨手又拿起一本。
    “廵按湖廣溫皋謨疏請顯陵祭四壇仍令守道代行。“
    又是這種破事。
    顯陵是嘉靖皇帝他爹興獻王的陵寢。
    一個湖廣巡按,上書請求讓地方的守道去代為祭祀。
    朱由檢簡直想笑。
    你要祭祀就去祭祀,最多讓你貪汙一百斤冷豬肉行了吧?
    可這事偏偏又涉及“禮製”,在文官們眼中,禮法大過天,屁大點事也必須上奏,讓皇帝來做決定。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溫巡按撚著胡須,一臉嚴肅地斟酌用詞,將這份關乎“祖宗顏麵”的奏疏寫得花團錦簇。
    你哪怕是奏報一下當地的工作呢?財稅、訴訟、兵製、武備、倉儲,哪些事不比這個事情重要?
    真是服了這大明的神經病製度設計。
    皇帝要麽選擇性失明,將權力下放給內閣和司禮監,自己落個清閑,也埋下大權旁落的禍根。
    要麽,就得像現在這樣,被無窮無盡的案牘活活累死。
    他又翻開一本,這份奏疏倒是有些不同,來自浙江。
    “杭州府推官李三才上疏,言其母年邁,乞歸養……”
    一個七品推官,請求辭官回家奉養母親。
    朱由檢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
    這算是今天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份奏疏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位李推官在燈下寫信時的糾結與期盼。
    他提筆,在奏疏上批了個“準”字。
    但這片刻的溫情,很快就被更大的荒謬感所取代。
    連一個七品官的辭職,都要他這個皇帝來批準!
    這和行政發現廁紙用完了,結果一級級上報到馬雲那裏去有什麽區別?
    他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落在窗外的樹上。
    一隻麻雀正在啄食,其餘幾名麻雀追逐不放,拚命搶食。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製衡之道,非在分權,而在分心。若人心各異,則公允自現。
    “高伴伴。”朱由檢開口喚道,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
    “臣在。“高時明立即應聲,站起來躬著身子,等待吩咐。
    “依你看,這滿案的奏疏,有多少是真正需要朕親自過目的?”朱由檢看似隨意地問道。
    高時明愣了一下,沒想到皇帝會問這個。
    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若論軍國大事,十中不過一二。但若論及祖宗規製、官員體麵,那……那就不好說了。”
    這回答滴水不漏,既說了實話,又不得罪任何人。
    朱由檢點點頭,又問:“往常,內閣與司禮監是如何為朕篩選奏疏的?”
    高時明答道:“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通常是內閣大學士們先閱,將緊要的列於前麵,尋常的放在後麵。司禮監這邊,也是按著這個次序呈給陛下。”
    “那何為緊要,何為尋常,可有定規?”
    “這……並無明文。全憑大學士和掌印公公們酌情而定。”
    “酌情?”朱由檢笑了,“酌情這事不好,凡事之敗壞,往往就是從酌情開始的。”
    高時明心中一凜,不再多言,隻是靜靜等待吩咐。
    朱由檢也不為難他,話鋒一轉,聲音不疾不徐地說道:“你通知內閣,以後呈上來的奏疏,要給朕分成四個等級。”
    “甲,最高級別。凡緊急軍情、重大災害、四品以上官員及各科道給事中、禦史的任免,皆入此等。”
    “乙,次一級。凡普通軍情、地方災害、六品以上官員調動,以及應天、順天、九邊等繁衝之地的知縣任免,皆入此等。“
    朱由檢說到這裏頓了頓,感覺有點不知道怎麽繼續往下編,他幹脆一揮手:
    “丙、丁二等,你看著辦。總之,這個等級製度,你先定一個,然後拿去和內閣的幾位先生商議,定個最終的章程出來。往後內閣呈上來的奏疏,要先分好等級。送到司禮監,再核定一次。”
    “到時候,朕就隻看甲、乙兩等,以及所有司禮監與內閣定級不一的奏疏。”
    高時明越聽越覺奇妙。
    邊界一清晰,內閣和司禮監的權力忽然都小了一截。
    而獲得了那部分權力的皇帝,工作量居然還減小了?
    朱由檢繼續說道:“你先將朕的意思,草擬成一份方案,呈給朕過目後,再轉交內閣。”
    “臣遵旨。”高時明對權力被奪已經有點習以為然,幹脆地拱手應諾,轉身就要去辦。
    “等等,”朱由檢叫住他,“不用這麽著急。時候不早了,也該用膳了。你先下去吃完飯再寫。”
    他站起身,走到高時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下來:“這幾日諸事繁多,連朕都三餐不定,你要隨行伺候,想必更是辛苦。多珍重身體,朕還希望與你長久共事,再見這天下太平之時呢。”
    高時明縱使已經習慣了這位新君時而敲打、時而撫慰的手段,此刻卻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暖。
    “多謝陛下恩德,臣……臣還是先令下人傳膳吧,莫耽了陛下用膳。”
    說罷他就匆匆退下,先去傳膳。
    朱由檢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重新變得深邃。
    為什麽要讓內閣和司禮監一同定級?
    一方麵,他確實不耐煩被這些破事耽誤時間了。
    但更深層次的,是要在這權力的中樞,建立起一道防火牆。
    隻要不是馮保與張居正那種內相外相親密無間的王炸組合,隻要內閣的大學士不止一人,司禮監的太監也不止一人,這個雙重審核製度,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信息閉塞和徇私舞弊。
    最後,這個等級製度,剛好也能為他後續的邸報改革和軍情分級製度,打下一個基礎。
    就是好像有點對不起高伴伴,整天盡是從他手裏拿權力了。
    想到這裏,朱由檢心中還是產生了一絲小小的內疚。
    且看將來吧,或許你得到的要比你失去的更多呢?
    畢竟誰又說過,淩煙閣之上,就不能有太監的一席之地呢?
    功過在事,不在其身,斯言誠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