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誠金赤子,所論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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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英殿內,此刻一片寂靜。
    近百名文臣旗尉,按照將要出使的邊鎮,分作十數個小團體,靜立其中。
    他們之中,有壬戌科(天啟二年)、乙醜科(天啟五年)中的三甲進士,也有簡選出來的錦衣衛們。
    但無論是何身份,此刻他們都屏息凝神,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與好奇,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打量著這座近日傳聞甚多的殿宇。
    是的,新帝登基後,隻開了一次大朝會,一次常朝。
    在那之後就隻是在武英殿平台召對了,完全不遵循三、六、九常朝的定製。
    但這又如何呢?先帝每月也不過上朝四次而已。
    能在武英殿頻繁召對,又省去常朝的折磨,實在是一種福分。
    至少對他們這些芝麻小官而言,是福報中的福報了。
    畢竟四品以上大臣可坐肩輿,可入大殿,他們這些芝麻小官再過一個月就隻能在寒風中發抖了。
    許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那麵巨大的屏風上。
    屏風之上,用細密的墨線,框出了一格格整齊的方塊,裏麵填滿了字跡與數字,正是如今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風潮的“表格”。
    此物最早現於宮中,聽聞是陛下親手所製,用以梳理內帑收支。
    後來戶部尚書郭允厚見了,驚為神物,立刻下令在戶部之中全麵推行。
    這股風氣甚至吹出了官場。
    京中那些消息靈通、最喜趕時髦的酒樓、腳店,竟也學著做了類似的牌子,把菜名、時價都要用表格框裱起來。
    看得時下初入京城的士子們大感新奇。
    更有消息說,昨日司禮監的高太監親自去了一趟吏部,與新任的尚書楊景辰聊了許久,恐怕用不了多久,這吏部考功,也要用上這“表格之法”了。
    除了屏風,那兩排整齊的桌凳,更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自打陛下登基,便一改過去平台召對中站班議事的規矩,效仿古製,賜座議事。
    至於這樣是不是違背禮製,陛下畢竟是在武英殿召對,和以往的平台召對又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反正閣臣沒意見、部堂大人們沒意見、坐過一次椅子的都給事中和禦史也沒意見了。
    一時間,“陛下仁聖,坐而論道,幾複漢時古製”的讚譽傳遍了朝野。
    但與這讚譽一同流傳的,還有一句“陛下頗有漢祖之風”的私下議論,隻是細問起來,卻又無人能說清,這“漢祖之風”究竟何解。
    眾人安靜地站著,眼神卻在頻繁地交流,無聲地傳遞著彼此的興奮與猜測。
    在入殿前,他們這些即將共赴一地的同僚們已經閑聊過。
    一個驚人的發現讓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每個隊伍裏,無論是行人、中書舍人,還是錦衣衛,竟然都是同一籍貫。
    這完全顛覆了以往朝廷派遣官吏的慣例,再加上今日這般由皇帝親自召見的殊榮,更是讓人浮想聯翩。
    聖上此舉,究竟有何深意?
    是為了拉攏人心,還是另有重用?
    眾人心中有千百種猜測,卻無一能得到證實。
    就在這時,一聲悠長的唱喏,轟然響起,瞬間斬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肅靜——!陛下升殿!”
    殿內近百人,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按住,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動作整齊劃一,山呼萬歲之聲,直衝雲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在殿宇間回蕩,經久不息。
    片刻後,一道年輕而溫和的聲音從禦座之上傳來,清晰地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愛卿,平身吧。”
    眾人這才緩緩抬頭,動作卻都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眼神之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熱切與好奇。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三甲出身的末班進士,人生中唯一一次得見天顏,還是在殿試上,遠遠地看過一眼先帝。
    至於當今這位年輕的君主,他們更是連一次都未曾見過。
    畢竟無論是登基大典,還是平日的朝會,按照規製,他們這些小官,都隻能站在丹墀之外,是百官中最末的一班。
    遠遠看過去,隻能看到禦座上一團模糊的身影。
    今日,或許是他們此生之中,距離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更不要說那些從錦衣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校尉們,他們中的許多人,祖上幾代都是衛所軍戶,身家清白,卻也地位卑微。
    此刻能麵見天子,激動得手心全是汗,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幾分。
    ……
    禦座之上,朱由檢此刻卻有些震驚。
    就在剛才,他清晰地看到,人群之中,一個頭發已然半白的青袍官員,跪在那裏,臉上卻已是涕淚縱橫。
    然而整個過程中,那老者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就隻是無聲地流著淚而已。
    這合理嗎?
    這合理嗎?!
    大明皇帝這個名頭的威力有這麽誇張嗎?!
    朱由檢的三觀受到了嚴重的衝擊。
    他不就是召見一下出差的員工,開個動員會嗎?怎麽就激動成這樣了?
    他定了定神,目光掃過階下眾人,緩緩開口。
    “各位愛卿……”
    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抬著頭,用一種近乎於朝聖般的灼熱眼神望著他,等待著天子的訓示。
    被這近百道滾燙的目光聚焦,以朱由檢多年經驗,後背竟然也瞬間冒出了一層薄汗。
    完了,今天要講什麽來著……
    我的大腦,不要這個時候擺爛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平穩的語調說道。
    “朕今日得見各位愛卿……甚感欣慰……”
    朱由檢一邊不緊不慢地講著些廢話,一邊拚命地在腦海中檢索著接下來的內容。
    找到了!那個核心問題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
    “天下之事,何如也?”
    找到了線頭,朱由檢瞬間感覺思緒通暢了,整個人的狀態也立刻不一樣了。
    他從禦座上緩緩起身,逐步走下台階。
    “朕久居深宮,往日隻知這天下,似乎是漸漸不好了,但卻又不知,它究竟壞在了何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感染力,讓所有人都凝神傾聽。
    “朕問諸位閣臣,他們都說,要正本清源,要輕徭薄賦。”
    “朕問宮中內臣,他們也說,隻要君王仁德,天下自然清明。”
    “這些話,都是至理,朕也都明白。但朕總覺得,隔著一層紗,看不真切。”
    “總歸是要問個清楚明白,朕這心裏,才算安定。”
    朱由檢的語氣很誠懇,就像一個真心求教的學生。
    他一邊說,一邊在人群中緩緩踱步,目光不時與某些官員交匯。
    “恰好,前日朕要定下這九邊發賞的名單,卻發現,各位愛卿,大多在地方苦讀十年,有些又多次赴京趕考。”
    “這行程算下來,怕不是都有萬餘裏路了。”
    “朕料想,你們對地方的見聞,對天下的見聞,雖然停留在兩年前、五年前。”
    “但應該也稱得上是這朝堂之中,最熟悉天下的人了。”
    他的眼睛認真地掃過幾位年輕進士,還對他們微微點頭示意。
    “況且,眾位或者剛剛登科不久,尚未過多沾染官場習氣。”
    那幾位年輕的進士瞬間漲紅了臉,激動地挺直了胸膛。
    “又或者,是從衛所之中揀選而來,身家清白。”
    他又看向幾位站得筆直的錦衣衛,臉上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這雨露均沾的目光互動,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產生了一種“陛下正在對我說話”的錯覺。
    “朕想來,諸位或許還未曾被官場或廠衛中的醃臢之風所侵染。”
    “如此一來,便真真恰似誠金赤子,所論必真。”
    眾人聽到這裏,呼吸已然變得急促。
    哪怕是文化稍弱的錦衣衛們,也被這層層遞進的演講,弄得熱血沸騰。
    朱由檢說到此處,停下了腳步,按下話頭,認真地從左到右與眾人一一對視過去。
    等到氣氛醞釀了一會後,這才接著緩緩開口:
    “古人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朕既為天子,自當體察民情,以應天心。”
    “然,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
    “若不知天下之弊,又何以除弊?若不知萬民之苦,又何以救苦?”
    他頓了頓,慢慢倒退著回到台階上,利用台階高度差,目光如炬地俯視著階下每一個人。
    殿中眾人被這氣氛催逼,胸口已是壓抑難耐,如有一叢烈火熊熊燃燒。
    所有人的眼光緊緊追隨著朱由檢的身影,捕捉著他將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而這天下的準繩,這天下的規矩,卻不正該由天下之人所說嗎?”
    朱由檢臉上笑容收斂,圖窮匕見,終於一字一句地說出最後一段話來:
    “朕今日,正是要以誠心相問諸位——”
    “這天下弊病,如今究竟所在何方!還請諸位教我!”
    話音剛落,他猛地一揮袍袖,雙手在身前平整合攏,對著階下近百名官吏,微微拱手一禮。
    轟!
    幾乎是在朱由檢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整個武英殿的場麵就徹底失控了。
    那壓抑了許久的寂靜,被瞬間引爆,化作了劇烈的聲浪和混亂的場麵。
    “陛下!萬萬不可!”
    “臣等萬死!”
    有年老的官員,當場就叩首下去,額頭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口中高呼著,聲音已然哽咽。
    有年輕的進士,涕泗橫流,想要跪下,又覺得不妥,想要回禮,又覺得僭越,隻是站在那裏,渾身顫抖,口幹舌燥,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更有那些性情剛直的錦衣衛,也紅了眼眶,莊重地拱手,對他們的君王,深深地回了一禮。
    堂中聲響亂作一團,有高呼“陛下仁德”的,有嘶吼“敢不從命”的,有泣不成聲說著“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
    這混亂的場麵,比起朝會、武英殿召對時群臣整齊劃一的頌詞來,簡直是不堪入目。
    但卻又充滿著見所未見的勃勃生機。
    高時明甚至都忍不住往前搶了幾步,將朱由檢略微擋在身後。
    一雙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全場,唯恐這些情緒失控的官員,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朱由檢緩緩直起身來,也被眼前這山呼海嘯般的場麵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穩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喝道:
    “諸位!”
    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
    混亂的場麵,隻一瞬間就再次安靜下來。
    大殿之中,寂靜無聲!
    眾人有站有跪,姿態各異,卻都齊刷刷地抬起頭,用那混雜著淚水、激動、狂熱的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的皇帝。
    沒有人再發出哪怕一點聲音,但那股安靜之中蘊含的磅礴力量,卻震得朱由檢全身都有些發麻。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蕩,盡量平穩語速說道:
    “就請各鎮出使之人,各為一組,分開討論。”
    “最後在紙上,寫下你們所認為天下弊病之前三!並附上地方真實見聞作為佐證!”
    朱由檢說罷轉頭呼喚:“高時明!”
    “是,陛下!”高時明立刻會意,高聲傳令。
    一群小太監立刻魚貫而入,他們抬著早已備好的紙、筆、墨、硯放在桌案上。
    又將出使之人,按照所前往的邊鎮,指引到各個桌上。
    朱由檢眼見眾人已在各組的桌前站定,便輕咳一聲,最後說道:
    “就請各位,動筆討論吧。朕一個時辰後,再來聽諸位所呈之情弊。”
    說罷,他不再看眾人,一揮衣袖,轉身便向殿後退去。
    ……
    然而,朱由檢的身影不過剛剛轉過那麵巨大的屏風而已。
    身後的武英殿中,一股仿佛能將殿頂掀翻的巨大聲浪,轟然爆發!
    那極致的安靜,瞬間被極致的喧囂所取代!
    “是官吏腐敗!吏治不清,則萬事皆廢!”
    “放屁!你老家在縣城裏,哪裏知道邊軍如今有多慘!軍戶逃亡,十不存一,這才是心腹大患!”
    “你們說的都不對!明明是天下災荒,賑災不力!我老家的書信你們沒看到嗎?已經開始易子而食了!”
    “我乃壬戌科進士,你一個乙醜科的,說話給某注意一點!”
    “進士了不起?老子在錦衣衛當差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
    朱由檢猛地頓住了腳步。
    他站在屏風之後,試圖聽清些什麽,但這股由近百人嘶吼、爭辯、討論所匯成的聲浪,實在太過巨大,嗡嗡作響,反而讓他什麽都聽不真切。
    那股熱切的聲浪,縱使隔著屏風,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熱切與渴望。
    這股力量如同潮水一般湧現朱由檢,讓他竟也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
    他緩緩扭頭回望。
    但眼前,卻不過是一麵繪著山河地理的屏風而已。
    這大明……
    還有救!他媽的絕對還有救!
    我說的!我朱由檢說的!我大明永昌帝朱由檢親口所說!
    誰也毀滅不了他!——
    此時能查到的行人、中書舍人名單68人。
    附上其中與賊事、清事、蒙事有關的14人,其餘自然死亡或未有後續記載者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