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蟹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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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爾耕宅邸之中。
    後堂,一尊鎏金海獸紋大銅盆內,水波清淺。
    兩隻陛下賞賜下來的青殼大閘蟹,正在其中悠閑地吐著泡泡。
    對它們而言,這光可鑒人的銅盆,便是整個天地。
    盆壁上猙獰的海獸,是它們世界裏巍峨的山巒。
    突然,幾粒豆粕自“天外”落下,沉入水底,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短暫的平靜被打破了。
    兩隻大閘蟹幾乎同時而動,揮舞著巨螯,猛地撞在一起。
    銅盆內頓時水花四濺,一場無聲而慘烈的廝殺就此展開。
    它們糾纏、翻滾,用盡所有力氣,隻為將對方置於死地,獨占那份從天而降的賞賜。
    終於,隨著一聲細微的脆響,其中一隻螃蟹的一隻巨螯,被齊根扯下。
    勝利者耀武揚威地舉著戰利品,將其丟在一旁,然後旁若無人地爬向豆粕,大快朵頤。
    而那隻斷了鉗的敗者,則拖著殘軀,倉皇退到盆壁角落,躲在猙獰海獸的陰影下,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了。
    鏡頭拉遠。
    這鎏金銅盆,不過是堂中一角微不足道的擺設。
    整間廳堂,地上鋪著厚重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角落裏立著一座半人高的紫銅仙鶴香爐,爐中燃著上等的龍涎香,青煙嫋嫋,氣味沉靜。
    牆上掛著的是大家唐寅的真跡,一派山水寫意。
    這裏的每一件器物,都透著一股厚重的底蘊,絕非尋常暴發戶所能比擬。
    錦衣衛都指揮使,田爾耕,就站在這金盆之前。
    他穿著一身尋常的寶藍素麵杭綢直身,手裏捏著幾粒豆粕,神情冷漠地看著盆中的一切。
    方才那場爭鬥,正是由他一手挑起。
    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半個時辰,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石像。
    直到一個沉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父親大人,名單都已經整理好了。”
    田爾耕這才緩緩轉過身。
    他的兒子,錦衣衛左所指揮僉事田元蔭,正躬身立於數步之外。
    他同樣穿著一身飛魚服,卻遠沒有田爾耕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嗯。”
    田爾耕隻是從鼻腔裏應了一聲,目光卻又回到了那金盆之中。
    勝利的螃蟹還在貪婪地進食,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而角落裏那隻斷了鉗的,依舊了無聲息。
    房內再次陷入沉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田元蔭終究是年輕,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不解與焦急。
    “爹,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這份名冊一旦呈上去,幾乎是將我們家的勢力自毀大半!”
    “往後在衛裏,再也壓不住其餘派係了。”
    “昨日,鄭士毅那廝,甚至親自往駱府上請安去了,誰知道他們背地裏說了些什麽!”
    田爾耕仿佛沒聽見一般,依舊盯著那金盆,淡淡問道:“讓你做的諜報方案,怎麽樣了?”
    田元蔭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可迎上父親那冰冷的眼神,多年積威之下,終究不敢再多言。
    他低下頭,拱手道:“已經寫完了。孩兒翻閱了祖父留下的兵書,又找了當年的一些老家丁問了話,都整理好了。”
    田爾耕這次幹脆連聲音都懶得出了。
    堂中寂靜難耐,隻有他指間豆粕偶爾灑落,掉落入水中的細微聲響。
    那隻受了傷的螃蟹,還是蜷縮在角落,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下人腳步匆匆地從外麵進來,躬著身子,湊到田爾耕耳邊,低聲稟告道:
    “老爺,下麵的人看到……看到王體乾出了東廠,進宮去了。”
    田爾耕那冷漠的眼神,陡然一縮!
    他猛地轉身,死死盯住下人,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是他主動入宮,還是陛下相召?”
    下人被他盯得渾身一顫,連忙答道:“回老爺,是、是先有宮裏的旨意,王公公他才出東廠的。”
    聽到這話,田爾耕緊繃的身體不自覺地鬆弛了下來,眉宇間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愁雲,也似乎散去了一絲。
    他揮了揮手,讓下人退下,又補了一句:“多派些人手,他一旦出宮,立刻來報!”
    “是!”
    下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田爾耕再次轉過身,望向那金盆。
    贏家還在享受著它的美食,渾然不知危險將至。
    而角落的陰影裏,那隻看似已經認命的斷螯螃蟹,正用僅剩的肢足,支撐著身體。
    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地,向著那隻毫無防備的同類,從它視線的死角,慢慢靠近。
    ……
    乾清宮。
    朱由檢接過宮女遞來的熱毛巾,隨意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又端起另一名宮女奉上的溫茶,一口氣飲盡。
    片刻之前,他剛剛從地安門的勇衛營校場回來。
    一身塵土,滿心暢快。
    今日並無什麽特殊之事,隻是例行的視察。
    孫應元果是了得,今日又拿了操練頭名,他親自召見勉勵了幾句,又細細問了問他家小在京城的安置情況,入宮讀書可還習慣等等。
    除此之外,便是上一次大比的倒數第一名,吳芳瑞所帶的隊。
    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明明上次還因為內訌,隊官與手下幾個伍長當場互毆,鬧得不可開交,今日竟一躍升到了第二十七名。
    朱由檢看著有趣,幹脆當場多設了一個“最佳進步獎”,獎賞與第十名相同,把吳芳瑞和他的隊員們激動得滿臉通紅,山呼萬歲之聲,惹得其他隊伍滿是不忿。
    至於他自己的弓箭技藝,還是老樣子,六十步外,十箭隻能中三四,毫無長進。
    但朱由檢並不氣餒。
    這就和勇衛營一樣,各營的演練雖偶有瑕疵,但終歸是步入了正軌。
    他播下的種子,已經發了芽,接下來,隻需靜待其生根、開花、結果便是。
    朱由檢坐回禦案前,看著桌上整整齊齊碼放著的四迭奏疏,精神奕奕。
    “高伴伴,”他指了指那幾迭奏疏,問道,“今日的奏疏,可是已按之前所說,做了分級?”
    “回稟陛下,”高時明拱手道,“今日奏疏共一百九十八件,內閣與司禮監已各對奏疏做了分級。”
    “其中按內閣定級,甲字一件,乙字十件,丙字八十五件,丁字一百零二件。”
    “按司禮監定級,則甲字二件,乙字九件,丙字七十九件,丁字一百零八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