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君王垂拱,人臣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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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孫承宗一字一頓道:
    “他收斂暴戾,懷柔漢人,大興政治,改革內政,實乃我大明之大敵。”
    “萬幸的是,正如陛下所言,其部四貝勒共治,終究是其掣肘。”
    “我等如今之所為,正是要行助其餘貝勒,而抑黃台吉之事!”
    朱由檢重重地點了點頭。
    “孫師所言極是。”
    朱由檢盯著孫承宗,一字一頓地說道:
    “自古以來,無有文化的草原族類都不可怕,無非是蝗蟲過境,雖能肆虐一時,卻終不能長久。”
    “反而是那些進行了一定漢化,學會了我們製度、權謀的草原族類,在其崛起之初,才最為可怕。”
    “宋之遼、金,其後的蒙元,莫不如此。”
    他猶豫了一下,心中短暫權衡了這道命令背後的血淚,終究還是斷然開口:
    “所以,在後金之中,誰對漢人懷柔,誰想遷改漢製,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誰對漢人暴戾,誰願擁護部落傳統,誰就是我們的朋友!”
    話音落下,大殿中的空氣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秋日的陽光依舊溫暖,但孫承宗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讓他這位沉浮多年的老人,都忍不住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猛地站起身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撼與驚懼。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那張英俊的麵龐上,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那雙深邃的眼眸裏,隻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是帝王之言。
    更是霸道之言!
    孫承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麽,卻發現任何言語在這樣赤裸裸的政治宣言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然後,在朱由檢錯愕的目光中,他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跪了下去,對著朱由檢,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孫師,你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
    朱由檢大驚,連忙起身去扶。
    然而,他的手觸碰到孫承宗的肩膀,卻感覺像是扶在了一座山上,竟是紋絲不動!
    隻聽孫承宗伏在地上,用一種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悲愴的語氣,沉聲說道:
    “陛下,聖人垂拱,以示天下以正道;人臣奔走,當為君王行霹靂!”
    “此等……此等有損聖德的險詭之事,乃是臣子之本分,而非君王之職責!請陛下藏雷霆於九天之上,而將這風雨,盡付與臣!”
    “臣,懇請陛下,往後,切勿再作此言語!”
    他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響,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朱由檢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伏在地上,花白的頭發與冰冷的金磚相貼的老人,心中一時有些震撼。
    孫承宗不是在反對他的策略。
    恰恰相反,他是用這種最激烈的方式,表達了對自己最徹底的支持。
    他要將這份不仁、不義的罪責,這份與虎謀皮的罵名,全部攬到自己的身上,以此來保全他這位君王的聖名。
    帝王,當行王道,光明正大。
    而臣子,則當為帝王補足那些王道無法觸及的陰暗角落,無所不用其極。
    這,就是孫承宗的“道”。
    一個老臣,對他的君王,最深沉、最厚重的忠誠。
    朱由檢其實有些茫然。
    作為現代人,他並不能真正理解這個時代的文臣對所謂“君王聖德”的追求。
    ——你看後世的美國總統,有什麽可稱德的嗎?
    後世之統治,早已扯下一切溫情脈脈的麵具,唯有弱肉強食而已!
    但無妨,朱由檢完全明白此刻應該作何表演。
    他緩緩地收回了手,後退了一步,對著伏在地上的孫承宗,鄭重地、深深地拱手作揖。
    “孫師,朕……謹受教了。”
    ……
    片刻之後,君臣二人才重新坐回錦墩之上。
    “那劉興祚之事,孫師以為,還要招回來嗎?”朱由檢的聲音恢複了平靜。
    孫承宗沉吟道:“陛下,臣離任已久,關外瞬息萬變。此事,還需臣到任之後,重新打探其人近況,方可判斷。不可操之過急。”
    朱由檢點點頭,表示認可。“好。朕稍後便讓高時明與你備下數封空白的聖旨和告身,若有封官許願之處,孫師可臨機處置,不必事事請示。”
    “臣,謝陛下天恩!”孫承宗微微拱手。
    “那四貝勒之中,我們當從何人入手?”朱由檢又問。
    這一次,孫承宗臉上露出了苦笑。
    “陛下,這可就真的為難老臣了。臣去職兩年有餘,如此多的時間,足以改變太多事情。陛下所問,臣委實不可盡知。”
    朱由檢哈哈一笑,不再追問。
    他知道,自己有些過於心急了。
    他轉頭對一直侍立在旁的高時明招了招手。
    高時明會意,立刻從袖中取出一個早已備好的小巧紫檀木盒,躬身遞了上來。
    朱由檢接過木盒,將它遞到孫承宗麵前。
    “孫師,前線軍務,並非事事可對公而言。”
    “諜報之事如此,清查貪腐、整頓情弊之事,亦是如此。”
    “朕已令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精選十餘精幹旗尉,屆時與你一同赴任。平日裏,他們便是你的親兵護衛。”
    “但若你有不可明言,不便付諸公文之事,也可擇其中一人,持此盒星夜進京,直接入宮見朕。”
    朱由檢從腰間解下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在孫承宗麵前揚了揚。
    “此盒之鑰,你一把,朕一把。孫師,萬事皆可放心來報。”
    孫承宗看著眼前的紫檀木盒,心中天人交戰。
    作為一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他一生都以“事無不可對人言”為行為準則。
    行此等密奏的陰私之事,與他畢生的信念相悖。
    可是……
    遼東的局勢,盤根錯雜,軍情、私情、利益、恩怨,如同一團亂麻。
    確實有太多事情,無法在朝堂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公之於眾。
    他的內心在激烈地掙紮著。
    最終,還是圓滑而務實的心態,占了上風。
    他緩緩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個小小的木盒。
    “臣,必不辜負陛下聖恩!”
    ……
    事情議定,孫承宗便告辭退下。
    朱由檢親自將他送到大殿門口,看著他那雖然年邁、卻依舊挺拔如鬆的背影,消失在宮殿的拐角處。
    過了許久,朱由檢才轉過身,忍不住自嘲地搖了搖頭。
    他之前還以為,縱使前線的將領們會搞一些偷城、反間的諜報活動。
    但如此係統性地策劃顛覆敵國、玩弄人心的陰謀,恐怕整個大明朝也沒幾個人會用。
    ——反正他後世讀史書的時候是沒怎麽見明朝人玩過這等手段。
    現在想來,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在這片上演了五千年權謀鬥爭的土地上,什麽樣的故事沒有發生過?什麽樣的手段沒有被使用過?
    自己這是真的把這些在宦海中沉浮了一輩子的老狐狸們,當成白癡了。
    也罷。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釋然的微笑。
    事情能做成便好,朕也不怕這點尷尬。
    他轉頭,看向一直安靜侍立的高時明,目光重新變得清亮而堅定。
    “高伴伴。”
    “讓王體乾找到的,那些小報主筆們,都進來吧。”
    ——間諜玩不過你明朝人,報紙我還能玩不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