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求賢若渴,不如造賢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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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中。
    朱由檢正背著手,站在沙盤之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麽。
    “陛下。”高時明輕步走了進來。“結果已經出來了。”
    朱由檢緩緩轉身,從沉思中抽離,他點了點頭,接過高時明遞上來的名冊。
    就在不久前,他於勇衛營校場,親自接見了奉召入京的九邊精銳。
    按照他的旨意,每鎮選派兩名隊官,十名選鋒。
    這些人,都必須是親手斬獲過西虜或女真首級的真正勇士。
    如今,距離京師較近的宣府、大同、密雲、薊鎮四鎮官兵已經悉數抵達,一共八名隊官,四十名選鋒。
    至於更遙遠的遼東、陝西等地,則還需些時日。
    朱由檢的目光在名冊上緩緩掃過,上麵沒有一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但這並不出乎他的意料。
    有趣的是,在這四十八人中,竟還有七名“夷丁”。
    所謂夷丁,有的是歸降的蒙古人,有些是戰俘,還有的是活不下去前來投軍的牧民。
    當然更多的是專門過來中原尋富貴的。
    如今的蒙古右翼,王公大臣醉生夢死,戰鬥烈度極低。
    所謂勇士,真不一定能比能算賬會管賬的漢人吃香太多。
    他們的麵貌看起來與中原人差別不大,甚至學著漢人蓄起了長發,隻是多數人官話說得還是結結巴巴。
    但這不重要。
    英雄不問出處,猛獸何分來處?
    隻要是能撕碎敵人的爪牙,朕就敢用。
    朱由檢親自接見了各位勇士(在重重護衛之下),當場試以弓馬騎射,當場頒賞。
    隨後又讓徐應元和高時明監考,加試了文試策論。
    結果與他預想的相差無幾。
    這批邊軍精銳的武藝確實高出京營一籌,基本都在中賞及以上。
    但文采方麵,被那些不通文墨的夷丁拖了後腿,整體上反倒不如京營。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至少說明,那些遠在天邊的軍頭們,對他這位新君還保持著最基本的尊重,沒有拿些老弱病殘來糊弄了事。
    “十三名上賞且文考過關者,擢為隊官。其餘人,提為伍長。”
    朱由檢將名冊遞還給高時明,聲音平淡無波。
    “再傳朕的旨意給兵部,令其從京營中再摘選勇士,補齊缺額。”
    如此一來,勇衛營的兵額將擴充到三千七百八十餘人。
    “臣遵旨。”高時明躬身領命。
    然而,不待他轉身,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你再告訴徐應元,這個月底,勇衛營要進行重考。”
    “以陣型、武藝、文考三份綜合考量,必須將總人數重新壓回三千之數。”
    “所有不合格的,不論是新補入的京營兵,還是剛從九邊來的精銳,一視同仁,原路退回。”
    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朱由檢的心中,勇衛營並不僅僅是親軍,它更應該是未來的教導營、軍官速成班。
    剛登基時,他根基不穩,不敢大動幹戈,隻能在禦馬監的舊有框架內選人,那些人未必是最好的,卻是在當時情況下相對可靠的。
    但現在不同了。
    他權勢漸穩,又暫時沒有觸動太大的利益。
    正好趁此機會,在軍中掀起一場優勝劣汰的內卷,為自己篩選出真正有用的刀刃。
    至於這種新柴堆舊柴的做法,會否導致軍中互相仇恨、不團結?
    朱由檢心中隻有冷笑。
    軍隊之中,真讓他們鐵板一塊地團結起來,那才叫搞笑了!
    那對軍隊本身,對高居其上的君主,都不是什麽好事。
    滿桂和趙率教不合?
    可以不合,戰場上誰敢違抗軍令,率先潰逃,拿頭來見就是。
    大明的刀把子,不能隻對文官鋒利,對武官也要同等鋒利才是。
    朱由檢甚至能夠接受用一到兩場敗戰,來換取軍法的整肅。
    大明在他的整頓之下,內功應該會比曆史同期雄厚一些,能夠承受的損耗也更大一些。
    高時明一驚,瞬間就意識到這道命令中蘊含的殘酷,他躬身領命,“臣……遵旨。”
    朱由檢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轉而問道:“朕親自點選的曹變蛟等人,還有多久能到京?”
    高時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時日推算,陛下所點的將官多來自遼東,應該還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東江的孔有德與陝西的賀人龍路途遙遠,恐怕分別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檢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走回禦案後坐下。
    “將今日的奏疏呈上來吧。”
    ……
    批閱奏疏的流程,朱由檢已經愈發熟稔。
    他與高時明之間,甚至形成了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檢寫下一個“√”,高時明便知是“下部照辦”的意思,自會用標準的朱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問題的奏疏,朱由檢便會畫上一個“?”。
    高時明一開始還不明白這代表什麽意思,問了才明白這代表這奏疏有問題,需要打回重擬。
    很快,甲、乙兩級的常規奏疏十一份;內閣與司禮監定級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為防兩者串通而特意隨機抽調的丙、丁級奏疏二十份,盡數處理完畢。
    朱由檢從桌案一角那堆專門堆放的“京師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這份,發回去再讓他改改,盡快貼到宮門外吧,就作為經世公文第二篇。”他將奏疏遞給高時明。
    高時明接過一看,奏疏的標題是《提請京師饑民疏》,上奏者是行人司行人,章自炳。
    與他人不同,這份卻是沒改過的,屬於第一次上奏。當然私底下他是否修改過多版就不清楚了。
    “其一,”朱由檢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順天府衙既要獨立,就不該再從戶部拿錢。否則事事糾葛,權責不清,最後又是一筆糊塗賬。”
    “其二,缺的錢可以從修路費用中出,但要將此事與修路聯結起來,以工代賑。”
    “不勞動者不得食,哪怕年老婦孺隻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輕便活計,也不可純粹開倉放糧。”
    高時明凝神聽著,將皇帝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裏:“臣明白了。”
    朱由檢又指了指剩下的那幾份奏疏,說道:“這些人寫經世公文,已漸漸有模有樣了。後麵朕就不再一一親批。”
    “再有新的方案,你和薛國觀先審,審完改完,定了最終的稿子,再交到朕這裏來。”
    “朕若是也覺得可行,再發旨任免、賦權。”
    “臣遵旨。”高時明點頭應下。
    這本是應有之意,權力的下放幾乎是必然的。
    領導要兼顧多條戰線,不可能關注所有細節,隻能抓其大略,這是人的精力天然所限製的。
    而下屬也需要充分授權,才能得到充分鍛煉。
    哪怕下屬會犯錯,也必須放手讓他們去做,否則下麵的人永遠成長不起來,最後累死的隻會是自己。
    除非……整個係統已經喪失了一切增量,淪為一潭死水。
    但如今的大明,不該是,也不能是。
    不過放權的前提,卻是整個戰略思想從上到下的貫徹,否則隻會放出一坨布朗運動來,根本形不成合力。
    朱由檢抬起頭,看向高時明,問道:“高伴伴,你可知朕為何要掀起這場經世公文運動嗎?”
    高時明愣了一下,隨即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試探著答道:“陛下……可是覺得過往的策論文章,過於空泛,其方案可行與否,全然係於一人之身?”
    朱由檢對高時明的敏銳早已習以為常,他讚許地點了點頭。
    “你說對了其一。”
    “策論具體,條理清晰,確實能讓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敗,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悠遠起來。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對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國觀真正把京師的路修完,朕再讓他寫一篇對當初那份策論的複盤。”
    “其中詳細寫明,當初的方案裏,哪裏想到了,哪裏沒料到,哪裏做錯了,哪裏又做得極好。”
    “有了這樣一份詳盡的複盤,方案就更齊全了。”
    “如果後麵再有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也在大明不同的地方修了路,也留下了他們的經世公文和複盤。”
    “那麽後來的官員,若再要修路,隻需將這四五篇前人實錄細細讀過,恐怕就勝過讀那些傳統的經世策論百篇千篇。”
    “這,才是經世公文真正的意義所在。”
    “官員做事的下限,會被大大提高。”
    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整套方案持續推進下去,做成一事,則積攢一事之洞見,哪裏還怕沒有蕭何呢?”
    “求賢若渴,不如造賢成風。一個蕭何,撐不起大廈將傾。但若天下郡縣,皆有蕭何之才具雛形,則大明無憂矣!”
    高時明這才恍然大悟:“陛下,這不是欲求能吏,乃是……欲造能吏啊!”
    “然也。”朱由檢笑了,那笑容裏帶著強大的自信,“正是如此。你將朕今日這番話,發給薛國觀,發給內閣,並盡可能地擴散開去。”
    “然後,你和薛國觀一起,先借著京師新政的機會,把這事前方案、事中記錄、事後複盤的整套流程,給朕做紮實了。”
    他看著高時明,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柔和了些。
    “高伴伴,這便是朕給你的第一個回報。”
    “萬世之後,大明永昌皇帝或許已泯然眾人,湮沒於史書塵埃之中。”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但這經世公文之濫觴,你高時明和薛國觀兩個人的名字,卻注定要永鑄其上了!”
    經世公文之濫觴!
    永鑄其上!
    縱使從龍以來,已經逐漸習慣了這位新君的出人意料之舉。
    但這番話仍然讓高時明心神為之震撼。
    君恩浩蕩,如斯之重。
    ……我又該以何為報?
    高時明深深躬身,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臣必定與薛大人一起,將此事辦得明明白白,不負陛下所托。”
    “好。”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神色也輕鬆下來,“此事就有勞高伴伴了。”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隨意:“備馬吧,是時候去文華殿同各位詞林先生們好好上上課了。”
    高時明心中一片混亂,竟意外地沒有聽出皇帝口中的潛台詞,隻是領命退下。
    他走出殿外,叫過一名小太監,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小太監匆匆而去,高時明卻沒有立刻返回殿內。
    他獨自站在廊下,抬頭望天。
    午後的天光有些陰沉,風也大了,吹得他身上的錦裘袍角獵獵作響。
    他眯起眼睛,望向那灰蒙蒙的遙遠天際,良久,輕輕一歎。
    陛下的那句問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你的夢想是什麽?
    高時明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笑意,在心中默默回答。
    老奴以前不知道,如今卻終於知道了。
    老奴此生的夢想,唯願助陛下,成漢武、唐宗之風采而已!
    ……
    文華殿中。
    齊心孝跟著日講官同僚和三位閣臣們,在一名小太監的引領下,魚貫而入。
    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但平日裏隻有常朝、大朝會時,才有機會踏足這座殿宇。
    不對……即使是朝會,他也進不來的。
    以他的品階,他隻能站在殿外的丹墀上而已。
    而以日講官的身份來到文華殿,就更是頭一遭了。
    但日講之地卻不在文華殿,而在於文華前殿與後殿的“川堂”進行。
    所謂“川”,穿之雅稱是也。
    (附文華殿俯視圖,就這個工字上,一豎的地方。)
    堂內正中隻擺了一張禦案,想來便是皇帝稍後聽講的地方。
    侍講學士王祚遠,領著眾人各自站定。
    閣臣站東班,日講官們站西班。
    齊心孝覺得喉嚨有些發癢,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兩聲。
    站在前方的王祚遠立刻投來嚴厲的一瞥。
    齊心孝連忙尷尬地笑了笑,竭力抑製住喉間的瘙癢感。
    今日晨起,他便覺得有些昏沉,喉間略微發癢,等會下值了,最好還是找大夫看看。
    落了風寒是小事,耽誤後幾日他的日講才是大事。
    眾人等候了一會,堂外這才傳來通傳聲。
    “陛下升殿——”
    東西兩班眾官聽得此聲,便一起下拜,行一跪三叩首之禮,並山呼萬歲。
    “眾卿平身。”
    一道年輕卻沉穩的聲音從禦案後傳來。
    眾人謝恩起身。
    三位閣臣站立不動,日講之中主講乃是翰林,閣臣隻是陪侍罷了。
    王祚遠當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今日所講,乃是《大學》。”
    他側了側身,介紹道:“主講的日講官,乃是翰林院編修,倪元璐。”
    倪元璐應聲出列,躬身行禮。
    齊心孝今日並非主講,他站在人群後方,隻能從同僚們的肩頭縫隙中,偷偷地打量著禦座上的那位年輕天子。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皇帝。
    龍袍加身的少年天子,麵容尚帶稚氣,看不出什麽特異之處。
    但齊心孝仍然覺得口幹舌燥,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殿試時的緊張與忐忑之中。
    隻聽倪元璐朗聲道:“臣請為陛下先讀章句,再解句讀,陛下可一句一跟。”
    這本是日講的慣例。
    卻聽禦座上的皇帝開口了,聲音清朗:“不必如此了。《大學》一篇,不過千餘字,朕已能默背。”
    此言一出,眾翰林官微微有些騷動。
    朱由檢仿佛沒有看見,繼續說道:“不如就由朕默誦一遍,若有句讀不清之處,再由倪愛卿為朕指出,如何?”
    倪元璐一時有些錯愕,下意識地看向了對首的首輔黃立極。
    首輔黃立極麵色不動,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倪元璐這才躬身道:“陛下天資聰穎,臣等佩服。那臣便恭聽陛下背誦。”
    “好。”朱由檢頷首,“若有不對之處,倪愛卿可即時打斷朕。”
    說罷,他便閉上雙眼,開始朗聲背誦。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清朗的背誦聲在空曠的文華殿中回蕩,吐字清晰,節奏平穩。
    在場的翰林官們,無一不是科舉場上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精英,默背一篇千餘字的《大學》,對他們而言並非難事。
    但此事放在這位久居深宮、傳聞中並無名師教導的皇帝身上,便足以令人驚奇了。
    不過,也僅僅是驚奇而已。
    齊心孝的喉嚨卻愈發地癢了,仿佛有根羽毛在裏麵輕輕搔刮,讓他坐立難安。
    皇帝的背誦聲還在繼續。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
    齊心孝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壓低了聲音,短促地“咳”了一聲。
    禦座上,皇帝的背誦聲微微一頓,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站在皇帝身側的王祚遠,卻已經投來了刀子般的目光,滿是警告的意味。
    齊心孝心中一凜,在這尚有涼意的殿中,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拚命地吞咽著口水,想要壓下那股瘙癢,可越是緊張,那感覺便越是清晰。
    皇帝的背誦已經到了後半段,齊心孝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嚨戰鬥。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
    終於,齊心孝再也壓製不住了。
    他又輕輕咳了一聲。
    這下完了,他的喉嚨仿佛打開了某個關隘,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怎麽也停不下來。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背誦聲戛然而止。
    整個文華殿,瞬間落針可聞。
    王祚遠勃然大怒,猛地轉身,厲聲喝道:“放肆!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儀!”
    齊心孝被這聲怒喝嚇得魂飛魄散,咳嗽聲也奇跡般地止住了。
    他臉色慘白,想也不想便拜伏於地,渾身抖如篩糠。
    “臣……臣罪該萬死!”
    他伏在冰冷的金磚上,心中悔恨、恐懼一時全部湧上心頭。
    心中隻剩那句話在回蕩,“——莫要學黃幼玄之事!”
    完了,全完了,黃幼玄等來了一個新君,他難道也要再等一個新君嗎?
    王祚遠卻看也不看他,隻是轉身向朱由檢下拜請罪:“陛下,此人君前失儀,耽誤日講。臣請先將其斥出大殿,待日講完畢,臣必定回院嚴加申飭!”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皇帝的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