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斷章狗不得好死(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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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盧象升便到了正陽門左近。
    京師之內,有燈市、內市、窮漢市、城隍廟市等諸多集市,但唯有這正陽門大市,是每日都開,風雨無阻。
    “天下士民工賈,各以牒至,雲集於斯,肩摩轂擊,竟日喧囂。”
    眼前的景象,正是這句話最生動的寫照。
    賣珠寶首飾的,賣時文的,賣筆墨紙硯的,賣綾羅綢緞的……各色店鋪琳琅滿目。
    沿街擺攤的更多,賣小吃的,賣零嘴的,算命相麵的,鬥蟋蟀的,耍猴賣藝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匯成一曲活色生香的塵世之歌。
    盧象升登科後在戶部為官將一年有餘,對這正陽門大街可謂熟稔至極。
    他沒有被這熱鬧的景象分心,目的明確,徑直穿過人群,來到一家名為“張家書局”的店鋪前。
    書局的掌櫃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正坐在櫃台後,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門外的人來人往。
    見到盧象升,他先是一愣,隨即立刻站起身來,臉上堆滿了生意人特有的熱情笑容。
    “哎呀!這不是建鬥賢弟嗎?什麽風把您給吹回來了?”
    盧象升離京五年,本以為對方未必還記得自己,卻沒想到這掌櫃記性如此之好。
    他笑著一拱手:“文山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這位張掌櫃,雖是商人,卻是個十足的文化人,最喜與士子結交。
    盧象升當年還是個進京趕考的舉人時,便多有在文會遊園之中與其接觸,因此從不稱其為“掌櫃”,而是以表字相稱。
    張文山哈哈一笑,上下打量著盧象升,嘖嘖稱奇:“好好好,無恙,無恙!賢弟你這幾年在外,可是越發沉穩了。怎麽,突然回京,莫不是要高升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盧象升迎進店內。
    “文山兄說笑了,不過是回京述職而已。”盧象升淡淡地答道。
    張文山聞言,眼底閃過一絲了然。
    他這裏賣出的往期邸報,份份都看過,各地官員調動他是門清。
    盧象升年初才從臨清倉調任大名府知府,這才幾個月,哪裏就到了回京述職的時候?
    這個在他眼皮子底下備考、中式、為官的建鬥賢弟,如今也學會說場麵話了。
    不過,會說謊好啊,會說謊,才能在官場上走得更遠。
    張文山心中念頭急轉,麵上卻不露分毫,笑著岔開了話題:“賢弟一入京便到我這兒來,可是要買一份《大明時報》?”
    “正是。”盧象升點頭,目光在書架上掃過,“看這樣子,是已經賣完了?”
    “何止是賣完了!”張文山一拍大腿,滿臉都是興奮。
    “賢弟你是不知道,這時報官版初印,發往地方各縣兩千份,留京販售的不過五百份,結果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搶購一空!”
    “這兩日加印了一千份,照樣是剛擺出來就沒了!至於那些手抄的版本,更是早就被各路勳貴、文臣、外官府上派人預訂走了,咱們這幾條街上,抄書先生們的手腕都要寫斷了!”
    盧象升聽著,卻不著急,隻是麵帶微笑地看著他。
    他當年沒少被張文生用這種“先抑後揚”的把戲唬住,同一科的同僚們給他起了個直觀的外號,叫“張但是”。
    果不其然,張文山話鋒一轉,聲調微微上揚,神秘兮兮地從櫃台底下摸出一份迭得四四方方,保存完好的報紙。
    “但是……盧老弟你來找我,那可就找對人了!”
    他將報紙在櫃麵上一拍,得意地說道:“俺這裏,又怎會沒有存貨?這可是九月十日,創刊的第一版!如今市麵上有價無市,誰不是藏著掖著,沒人舍得往外賣呢!最是金貴!”
    盧象升捏了捏袖中的錢袋,問道:“多少錢?”
    張文山哈哈一笑,擺了擺手:“不貴!原價五文,我隻加價五文,賣老弟你十文錢,權當是沾沾喜氣!”
    ……
    最終,盧象升掏了十文錢,卻帶走了一大包報紙。
    除了那份金貴的《大明時報》創刊號,張文山還附送了十幾份說是舊時沒賣出去的邸報,硬塞給了他。
    看著盧象升牽著馬遠去的背影,張文山站在門口,滿意地撫了撫自己的胡須。
    旁邊的小廝好奇地湊了過來:“掌櫃的,您今天怎麽這麽好心?這第一版的大明時報,前兒個不是還有人出價一兩銀子您都沒賣嗎?”
    張文山聞言,得意地瞥了小廝一眼:“你懂什麽……”
    他話說到一半,卻又突然住了嘴,把眼一瞪,恢複了掌櫃的威嚴:“你很閑嗎?還不快去把庫房裏的書搬出來,趁著日頭正好,趕緊曬一曬!發了黴,扣你工錢!”
    小廝被罵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問,一溜煙跑去了後院。
    張文山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太師椅上,給自己沏了杯新茶,看著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他心中暗道:
    一個十七歲的皇帝,一個二十七歲的臣子。
    這不就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嗎?
    你掌櫃我啊,這次說不定……真要發達了!
    ……
    盧象升將馬匹寄存在東城的成壽寺,又舍了兩文錢進湯池子裏泡了個熱水澡,最後換上一身幹淨的儒衫,頓時覺得連日奔波的疲憊略微減輕了。
    眼見天色已至申時,他腹中饑餓,幹脆也不在寺裏吃齋飯了,徑直出門,在街角尋了個看起來頗為熱鬧的酒樓,揀了個居中的位置坐下。
    “店家,切兩斤羊肉,一碟茴香豆,再炒個時蔬,溫一升秋露白。”
    “好嘞,客官您稍等!”
    點完酒菜,盧象升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撇向堂中各桌。
    市井之中,言談無忌,最易見真,實乃了解民情風向的不二之選。
    酒菜還未上來,鄰桌的談話聲便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聽說了嗎?英國公家的小公爺,最近滿世界地找穩婆。”一個壓低了的嗓門神秘兮兮地說道。
    “找穩婆作甚?”另一人好奇地問,“莫不是小公爺要……準備生產之事了?”
    “哪裏是,小公爺長子今年都三歲了!”那人啐了一口,“我聽東城回來的劉婆說,是宮裏的太監在問話,把她們曆年接生的所有情況,問了個底朝天,還登記造冊了呢!”
    “哦——”眾人恍然大悟,立刻有人接話:“我懂了!先帝子嗣不寧,這定是英國公深謀遠慮,在為陛下的大事未雨綢繆啊!”
    “正是此理!還是英國公老成謀國!”
    盧象升聽在耳中,暗自點了點頭。
    陛下子嗣乃國之大事,英國公此舉雖略顯諂媚,但確實是老成之舉,無可厚非。
    正思忖間,另一桌的閑談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跟你們說個新鮮的!南城兵馬司那個指揮,叫周奎的,前幾日不是去圈了魏忠賢侄兒家的地嗎?”
    “有這事?是叫魏良卿是吧?陛下給他們留的那一百頃地?”
    “誰說不是呢!結果你們猜怎麽著?陛下的旨意當天就下來了,不僅讓他把地還回去,還罰他捐一千兩銀子,給京師修路用!”
    “我的天!那貔貅似的周指揮,能舍得掏這個錢?”
    “他舍不得?由得了他嗎!”那人說得眉飛色舞,“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親自帶著人上門,周奎還想哭窮,田大人理都沒理,直接讓手下進屋搜,當場搜夠了一千兩,直接上繳!陛下還發話了,下次再犯,就罰兩千兩!”
    “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這麽說來,那周王妃,怕是當不成皇後了?”有人小聲猜測。
    “你這就不懂了。”旁邊立刻有人反駁,“皇後冊立之事,早已上了邸報,昭告天下,乃是國之大典,又豈會因這點小事動搖?”
    “依我看,陛下這是在敲山震虎,既是敲打周奎,也是在告訴所有人,皇親國戚,也不能為所欲為!”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噤聲!爾等何敢在此妄議皇家之事,是想進詔獄裏嚐嚐鹹淡嗎!”
    盧象升循聲望去,隻見鄰桌一個身材魁梧、麵容英氣的青年猛地站起身來,雙目圓瞪,正怒視著方才那桌人。
    那桌人被他一聲怒斥,嚇得魂飛魄散,酒意全無,連忙站起來作揖賠罪,連桌上的飯菜都顧不得了,匆匆結賬,灰溜溜地逃離了酒樓。
    酒樓內一時有些安靜。
    盧象升的眼神與那青年在空中交匯。
    端的是一條好漢子。
    他微微一笑,朝對方舉杯示意。
    那青年也看到了盧象升的善意,臉上怒氣稍緩,對他一拱手回禮,便也重新坐下,隻是臉色依舊不好看。
    很快,酒樓裏又恢複了嘈雜。
    盧象升的酒菜也上來了。
    他喝了一口溫熱的秋鹿白,一股火辣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多日奔波的疲憊徹底消散。
    他一邊小口吃菜,一邊繼續聽著周圍的各種聲音,京營的、勇衛營的、崇文門商稅的……各種大事小情,真假混雜,如同一張大網,將整個京師籠罩其中。
    酒足飯飽,他長舒一口氣,這才從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份被他迭得整整齊齊的《大明時報》。
    ……
    司禮監經廠庫的雕版師傅手藝堪稱頂級,字跡清晰,紙張也是上好的竹紙,觸手溫潤。
    單論這份工本,恐怕就不止五文錢,這份報紙,幾乎是不賺錢的。
    最上頭,是“大明時報”四個大字,下麵則標注著“天啟七年九月十日第一期”。
    盧象升的目光,一路向下。
    第一欄,【聖諭昭彰】。
    開篇第一條,說的便是河南汝寧府真陽縣,縣令王成器怠政殘民一事。
    盧象升這才明白,為何在盧溝橋旁,那少年錦衣衛,會說出“遲早身敗名裂”一話,原來指的是這事。
    王成器……這個本該名不見經傳的名字,隨著這份《大明時報》的創刊號,確實是要名揚千古了。
    文筆如刀,殺人無形!
    隻是一瞬間,盧象升就意識到了這份報紙的可怕威力。
    天子之意,化為無形之網,籠罩天下,則更甚於雷霆之威!
    現在隻是瞄準一個貪官汙吏,天下人隻會拍手稱快。
    可若是將來,皇帝的筆鋒指向一位朝中重臣呢?
    那豈不是意味著,皇帝欲令其賢,則其必賢;欲令其奸,則其必奸?
    不對……也不至於。
    地方也有風力,總不至於到如此顛倒黑白,目前來看,應該還是好事居多。
    盧象升皺起了眉頭,但還是捺著性子繼續往下看。
    第二條,說的便是周奎之事,剛剛已在酒館聽聞,算不得新聞。
    隻是文中最後,竟還表彰了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說他能主動退讓,安心務農,實為知禮之舉,令人愈發看不清這位新君的路數。
    第二欄,【時政要聞】。
    這部分倒與以往的邸報頗為相似,羅列了近期的重要奏疏和官員任免,隻是其中關於九邊兵事的內容,卻是少之又少。
    盧象升的目光飛快掃過,直到他看到第三欄的標題——【孔子為何取仁】。
    盧象升呼吸一窒,放緩了掃視的速度。
    ……
    “好!”
    隻看了不到一半,盧象升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大腿,低喝出聲!
    好一個“時代的問題”!好一個“今日大明之問題又是什麽”!
    這篇文章,借著孔子、古今經學、程朱、陽明諸事,層層剖析,立論明確,儼然是開史學之新風了!
    更有意思的的是,這談的是經,又不辯經,談的是史,又不止史。
    明眼人一看就懂,這分明就是一篇再醒目不過的政治宣言!
    新政!
    新君欲起新政!卻居然拿孔孟和程朱作筏,這膽子,也太大了!
    盧象升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他下意識地伸手去端酒杯,才發現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猛地抬頭,揚聲喊道:“店家!再溫……不!再上兩升酒來!要最好的女兒紅!”
    喊完,他幹脆不再往下看,而是閉上雙眼,胸中波濤洶湧,久久不能平息。
    待到店家將一壇新酒送上,他看也不看,直接提起酒壇,給自己滿滿倒了一大碗。
    “痛快!當浮一大白!”
    一碗烈酒下肚,他隻覺豪情萬丈,胸中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
    他接著往下看。
    【英國公等捐銀修路共五十萬兩】
    ……標題左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列表。
    他粗略一掃,結合往期舊邸報上的官職任免,已經隱隱感覺到名單和各人金額略顯不對。
    但此刻,這些都已無關緊要。
    新君有如此雄心壯誌,我盧象升,又哪裏會畏首畏尾!
    馬草?!不,他要呈上一份更為龐大的計劃!
    隻看新君到底有沒有這個膽魄了!
    盧象升又匆匆讀過後麵的【京師新政一期】、【千裏電光傳訊台三線同時開工】、【市井雜聞】三個模塊。
    目光終於落在了報紙的最後一版上。
    【遼海丹忠錄】
    看起來,竟是一部,而且通篇都是白話行文。
    他本對這種市井不感興趣,但目光掃過第一行,卻不由得一愣。
    那第一句話的格式極為怪異,卻又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味道。
    盧象升忍不住低聲念了出來:
    “許多年之後,割下韃子首級時,王三才總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沈陽集市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
    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店家點起了燈籠,昏黃的燭光灑在酒樓裏。
    盧象升卻對周遭的變化一無所覺,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了那個叫王三才的少年身上,隨他一同經曆了沈陽城的繁華,經曆了城破時的大火和屠殺,經曆了親人的離散和逃亡……
    良久之後,他將報紙翻到了底。
    ???
    這就沒了?
    他難以置信地又將報紙翻了回去。
    真的……沒了?
    王三才躲在死人堆裏,然後呢?
    那些奴騎有沒有發現他?他腿上的傷口怎麽樣了?還有他失散的父親,找到了沒有?
    一連串的疑問在腦中炸開,縱然是以盧象升素來平穩的心境,此刻也忍不住咬牙切齒。
    “恁娘的!”
    “恁娘的!”
    兩句一模一樣的國罵,幾乎在同一時間脫口而出。
    盧象升猛地一驚,這才發覺不對,一回頭,正對上一雙同樣充滿憋悶和惱火的眼睛。
    方才那位在酒樓裏仗義執言的青年,不知何時竟站到了他的桌旁。他伸著脖子,竟是跟著盧象升一起,默不吭聲地看完了這整整一版的報紙。
    那青年見他望來,也瞬間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一張英氣的臉龐“唰”地一下漲得通紅,連忙後退半步,深深一揖。
    “這位……這位兄台,在下……在下失禮了!”
    盧象升收束了一下心神,也站起身來,鄭重還禮道:“在下盧象升,乃是進京赴考的士子,今日剛到京中。”
    那青年見他並未追究,神色稍緩,也認真回禮道:“在下李若鏈,剛從湖廣遊學歸來,準備應試武舉。方才……方才見兄台讀得入神,一時情不自禁,做了這等鑿壁偷光之舉,實在羞愧。”
    他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從袖中摸出五錢碎銀子,心痛無比地遞了過來:“此報如今市價一兩,卻仍然一報難求。在下願付五錢銀子,以贖偷讀之罪,還望兄台……見諒則個。”
    看著他那副既窘迫又心痛的模樣,盧象升哈哈大笑起來,一把將他的手推了回去。
    “李壯士言重了!在下進京,舉目無親,正愁如此好文隻能獨享,無人共鳴。壯士能與我同賞,乃是幸事,何罪之有?”
    他將報紙仔細地迭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中,忍不住又搖了搖頭,長歎一口氣。
    “隻是這故事斷得……實在是……令人抓心撓肝啊!”
    李若鏈聞言,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尷尬也消散了許多。
    他接著這話躍躍欲試道:
    “卻不知道這作者一橛柴究竟是何許人也,若能尋其住址,或許也可以催更一二……”
    ……
    與此同時,宣武門,承恩寺廢墟前。
    盧象升的小廝牽著一匹馬,茫然地站在一片殘垣斷壁之中。
    他帶著哭腔的呼喊聲,在空曠的廢墟上回蕩。
    “老爺……您到底在哪兒啊……”
    ——
    盧象升這次入京路線,和《皇都積勝圖》路線有重合的。
    都是從盧溝橋開始,入廣寧門。
    不過進了城後,盧象升是走宣武門,《皇都積勝圖》是走正陽門,然後一路過皇宮再向北到居庸關。
    大家感興趣可以搜一搜這張圖,非常漂亮,21.8米長,是明朝版的清明上河圖,我這裏隻放正陽門大市的部分。
    可惜整個京城百萬人,饑荒、瘟疫一輪輪下來,最後十室九空,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人。
    待滿清入主,這內城更是成了八旗的天下。
    偌大的京城,放眼望去,隻餘滿街的辮子,再不見漢家衣冠。
    不知道你怎麽看,反正——我不喜歡!
    附1900年的正陽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