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帝王無家事(有周鈺,0.87份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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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天光穿過窗欞,將坤寧宮照得透亮,卻驅不散其中的清冷。
    “皇後殿下!陛下……陛下正往坤寧宮來了!”
    一名小太監衝入殿內,尖細的嗓音劃破了滿室寂靜。
    原本抱著個軟枕,正縮在暖榻上眼神空空發著呆的周鈺,一躍而起,那雙原本黯淡的眸子裏瞬間迸發出驚人的亮光。
    “快!快伺候本宮更衣!”
    整個坤寧宮仿佛瞬間活了過來。
    宮女們亂作一團,有的捧著鳳冠霞帔,有的急著取來妝匣。
    “把那架織機,快,搬到後麵去,別讓陛下瞧見!”
    “去暖窖裏把那幾盆開得最盛的‘姚黃’牡丹給本宮搬來!”
    “陛下愛喝的君山銀針呢?還不快去備著!”
    一時間,腳步聲、催促聲、器物碰撞聲響成一片。
    宮女們如同被旋風卷起的陀螺,團團亂轉。
    有的為皇後挑選著搭配鳳袍的玉佩,有的拿著小巧的眉筆細細描畫,有的則小心翼翼地為她簪上點翠的頭麵。
    胭脂、口脂、眉黛……每一樣都用最精致的瓷盒裝著,宮女們的手法嫻熟而迅捷。
    就在這片忙亂之中,又有小太監在殿外高聲傳報:
    “陛下已過西華門了!”
    殿內眾人動作猛地一滯,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下一瞬,是更加瘋狂的忙碌。
    終於,當一切塵埃落定,殿外傳來太監高亢的唱喏聲時,坤寧宮內已是落針可聞。
    朱由檢踏入坤寧宮時,聞到的是一抹幽幽的檀香,浮動在暖融融的空氣裏,帶著安神的氣息。
    他推開殿門,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長秋嬌嗔或埋怨的模樣。
    周鈺一身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珠翠圍繞,麵容端肅,竟是以最隆重的大朝儀仗,靜靜地站在殿中。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殿的宮女、太監烏壓壓跪了一地。
    朱由檢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眾人如蒙大赦,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將這偌大的空間留給了這對帝國最尊貴的夫妻。
    朱由檢心中微歎,走上前去,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試圖打破這凝重的氣氛。
    “本是夫妻家常,今日如何這般隆重?”
    周鈺強作冷漠,轉過身去,輕輕刺他一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陛下已有半月未曾踏足坤寧宮,如此已有四十五年矣。妾身自然要隆重相迎。”
    一句話,便將朱由檢堵得啞口無言。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呐呐不知該說些什麽。
    怪誰呢?
    當然是怪那個神奇嶽父了。
    京師新政,勳貴百官紛紛捐銀修路的時候,一毛不拔就算了。
    居然還派了管家去圈占他當初留給魏忠賢家眷的那一百頃地。
    這簡直是把他的名望和信譽扯下來踐踏。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麵上做一套,底下做一套呢!
    這事,東廠、錦衣衛自然不敢主動上報,這不是給皇帝和皇後之間紮刺嗎?
    滿朝之中閹黨不敢上報,怕被牽連,東林也不願上報,恨不得魏係再慘一些。
    還是他自己百忙之中想起這個悶雷,專門叫來王體乾定向詢問,才問出了這奇葩之事。
    果然是曆史上那個又蠢又貪的德行,一點沒變。
    怒,當然是不怒的,畢竟早有所料。
    他隻是借著這個機會,把周奎請封伯爵的奏疏壓住了,轉而隻批了他舅舅劉效祖的新樂伯。
    廢物,也有廢物的用處。
    剛好用來刷他的聲望值。
    此事於國,他問心無愧。
    可於家,這事情就講不清了。
    做了這“虧心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周鈺,幹脆當起了鴕鳥,一頭紮進了西苑。
    此刻,殿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咫尺之間,竟如天涯。
    周鈺背對著他,等了許久,也未曾聽見身後有任何動靜。
    她心中的委屈和一絲絲的焦急交織在一起,忍不住悄悄回眸。
    卻見朱由檢就站在原地,眉頭緊鎖,滿麵愁容,似乎在為什麽天大的事情煩心。
    那一瞬間,她心中築起的高牆便轟然倒塌。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怨懟,都化作了滾滾而下的淚珠。
    她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極輕的抽噎,猛地轉身撲了過來。
    “嗚……”
    起初隻是壓抑的啜泣,很快,便化作了嚎啕大哭,仿佛要將這半月來的所有委屈、所有擔驚受怕,都盡數宣泄出來。
    朱由檢歎了口氣,輕輕拍打著她微微顫抖的背。
    懷中的哭聲漸漸平息,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哽咽。
    他心中早已有了決斷。
    先封吧,安撫住皇後,也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畢竟苛刻外戚……也是個損名望的事。
    拖久了,文臣之中都忍不住要有人挑出來勸諫了。
    唉……畢竟誰能知道這外戚是個糞球啊。
    實在不行後麵再看他行徑,有錯就罰,有錯立罰便是。
    他既然今天來了,便做好了退讓的準備。
    “好了,是朕不好。”他放柔了聲音,“國丈封侯的奏疏,朕明日便批了。”
    他以為這會是靈丹妙藥。
    誰知,周鈺一聽,身體一僵,竟哭得比方才還要傷心。
    這下,朱由檢徹底懵了。
    他心中一陣無名火起,難怪曆朝曆代的外戚都如此麵目可憎,這公與私,情與法,著實難斷!
    他的退讓是有限度的,若是她也如她父親那般……
    他心中惱火,語氣也冷了幾分:“國丈奏請兩千頃地之事,實在太過!”
    “如今國庫艱難,新政推行在即,斷不能再開外戚求獻之風!此事,絕無可能!”
    懷中的哭聲,戛然而止。
    周鈺猛地抬起頭來,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眼神裏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
    “陛下是不是覺得……臣妾眼裏也隻有那點私利?”
    朱由檢被她問得一愣。
    “信王!信王!”
    周鈺氣得發抖,忍不住連叫兩聲。
    隻一瞬間,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幹脆一把扯過皇帝的龍袍衣袖,胡亂拭去臉上的淚痕。
    “是!臣妾知道父親不懂事!”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卻陡然拔高,“這半月,臣妾在宮裏不是織布,就是抄寫《女誡》,難道是為了逼陛下給他封賞嗎?”
    她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直視著皇帝錯愕的雙眼,語氣裏充滿了委屈與不甘:
    “人人都說你是聖君降世,可妾也是讀過書的!如何不知如今國步維艱,需君臣百姓竭誠共濟的道理!”
    “妾身生氣,不是氣你不封父親,不賜田土!”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泣音。
    “而是氣你……氣你將妾當做了那些以色媚上、偏庇家人的婦人!”
    “君為天下主,妾亦知興亡。所爭難道隻是富貴嗎,不過是一寸心而已!”
    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你親耕於西苑,為天下農事操勞,妾難道就隻能在深宮之中,坐享其成嗎?妾也尋來了織機,也想學那桑蠶之事,為你分憂,為天下盡一份力!”
    周鈺越說越氣,話語也漸漸不管不顧。
    “你若是以妾不賢,大可廢後!妾身,卻絕不是那等貪圖富貴、乞求榮華之人!”
    說到此處,她終究是忍不住,再次哽咽起來。
    “父親之事,你秉公處置便是,妾從未有過一言求情,你……你為何就將妾身想成了那般不堪之人?”
    “難道,非要妾將這顆心剖出來給你看,你才知真假嗎?”
    她再也說不下去,猛地轉過身,撲到暖榻之上,將臉埋在錦被裏,又一次痛哭起來。
    然而這一次,她哭了許久,身後卻半分動靜也無。
    難道……他真的生氣了?
    周鈺心中一慌,哭聲漸止,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
    殿內,空無一人。
    朱由檢,竟已悄然離去。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瞬間將她淹沒。
    她仰頭倒在榻上,隻覺渾身發冷
    周鈺胡亂扯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蒙住,在那片黑暗中,縮成了一團。
    他不要我了……
    他終究是嫌棄我了……
    我要被廢了……
    廢就廢!我不是那等人!
    不,我沒有錯!錯的是他!是他不信我!
    可我……舍不得他……
    各種念頭在她腦中紛亂交織,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巾。
    就在她悲傷至極,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
    頭頂的被子,突然被一股溫柔的力量掀開了。
    光亮重新照了進來,有些刺眼。
    周鈺睜著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迷茫地看去。
    朱由檢就站在榻邊,臉上再無一絲一毫的陰霾,取而代之的,是她所熟悉的,那如春風般和煦的微笑。
    他手中拿著一塊溫熱的巾帕,聲音裏滿是歉意。
    “好了,長秋,是朕不對。”
    “先擦擦臉好不好?”
    “等會兒,我們一起用膳吧。”
    “等用完膳,你再來教教朕如何織布。”
    周鈺吸了吸鼻子,看著他眼中的溫柔,隻是不動,任由淚水掛在長長的睫毛上,要落不落。
    朱由檢便俯下身,拿起溫熱的巾帕,輕柔地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痕。
    巾帕蓋在臉上,擋住了視線,也隔絕了尷尬。
    正當他細細擦拭著她臉頰時,從巾帕後麵,傳來一個悶悶的、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
    “那……妾要吃天津的螃蟹……”
    朱由檢擦拭的動作一頓,後世一個電影片段突然閃入腦海之中。
    他忍不住一笑,“可以,都依你便是,以後每個月陪你吃一次螃蟹。”
    周鈺忍不住破涕為笑,伸手搶過手帕:“哪裏有每月吃的道理,螃蟹隻有秋時才最好吃的!”
    她胡亂擦了擦臉,卻見擦下來一團胭脂,又突然不好意思起來。
    “你快先出去,待妾身梳洗一番再來,出去……出去出去……”
    ……
    殿門“吱呀”一聲在他身後合上,將一室的溫暖與旖旎盡數關在其中。
    秋日的斜陽穿過廊廡,在朱紅的廊柱間投下長長的影子。
    蕭瑟的秋風拂過,吹散了他心頭最後一絲暖意,讓他的心神重新變得清明而冷冽。
    他負手立於階前,仰望高遠的天空。
    天色陰沉,仿若灰鉛,襯得這巍峨的紫禁城愈發壓抑孤寂。
    嫡長為本,宗廟之固,此乃萬世不易之祖製。
    然天下神器之重,豈是“嫡長”二字便能輕易承負?
    再過十幾年,究竟是繼續走明朝的嫡長子,還是走清朝的九龍奪嫡呢?
    等到他六十歲之時,那時候四十歲的太子或皇子們,又將是什麽心態呢?
    四十年的改革又能夠催生出怎樣的階層和群體,這些人又會和皇家之事如何糾葛?
    他的皇後,他的儲君,他所要麵對的祖宗法度……
    樁樁件件,都纏繞著江山社稷,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家事”。
    朱由檢神情平靜。
    身作帝王,某種意義上,便已不是人了。
    他想推動王朝前進,王朝的各種力量卻也試圖將他拽回原地。
    國事如此,家事其實也是如此。
    朱由檢背在身後的手用力一握。
    ——明日的大朝會,他將讓這個天下,都看看他掀起的風暴究竟如何!
    雄心剛剛升到一半,背後的門扉突然打開。
    朱由檢臉上的表情瞬間柔軟下來,轉過身溫和笑道:
    “走吧,長秋,先吃飯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