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飛鳥投林(感謝盟主溫暖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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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極門廣場之上,氣氛已然凝重到了極點。
    刺探宮闈,從來是能做不能說之事。
    曆代君王想治,也無非喊兩聲嚴格宮禁罷了。
    從來沒有如這位新君一般,登基月餘,不知道通過什麽法子,居然就糾出近百交通內外之人。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站在最前列的那些公侯伯爵,那些朱紫加身的大員,搖了搖頭:
    “何必去揣測朕的心思呢?”
    “朕之誌向,其實已清清楚楚擺在你們麵前了。”
    朱由檢踱步前行,走到他們近前:
    “那便是,解決人地之爭,救我大明危局。”
    “而朕之喜好,也不用你們去揣摩,不用你們去窺探,朕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便是。”
    許多大臣的心頭猛地一跳。
    他們想起了皇帝在文華殿的那場石破天驚的“時代之問”。
    而有幸參加了最後一次日講的官員,更是對這位年輕天子蠱惑人心的能力,記憶猶新。
    今日,他又要說些什麽?
    是要效仿太祖,當庭斥責百官?
    還是要再扶出一個魏征,上演又一樁青史故事?
    就在眾人心思浮動之際,朱由檢卻做出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舉動。
    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徑直邁開步子,越過了那些勳貴與一品大員,朝著隊列的中後方走去。
    他能感受到身後那些灼人的目光,能想象出他們此刻內心的驚愕與不安。
    但他不在乎。
    魏忠賢憑什麽能夠威壓大明呢?
    縱使天啟在背後撐腰,他又憑什麽整合文臣,壓服眾黨呢?
    說來可笑,其實不過是給權、給錢罷了。
    隻要攀附過來,哪怕是舉人出身,魏公公也能讓你坐上部堂高位。
    而他朱由檢,手裏的籌碼,可要比魏公公高出太多了!
    從今往後,決定一個人上下的,不再是家世,不再是同年,甚至不再是聖賢書讀了多少,而是你究竟,能為這個千瘡百孔的老大帝國,做些什麽!
    ……
    皇帝要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跟隨著那道身影。
    前列的文武百官,顧不得儀態,紛紛擰著身子,回望過去。
    一千六百餘名京官,像一片被風吹過的蘆葦蕩,那身穿紅、青、綠各色官袍的身影,齊刷刷地向著同一個方向轉動。
    朱由檢一路走到隊列中間,終於停下了腳步。
    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借著陰沉天光看了看,又微微側頭,辨認了一下方位。
    然後,他邁開步子,徑直走向一名三十出頭,身著青色官袍的官員。
    整個皇極門廣場之中,安靜無比,隻剩北風烈烈。
    “戶部主事,劉孔敬,對嗎?”
    那名青袍官員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衝上了他的臉龐,讓他整個人都因為激動而漲紅了臉。
    他來不及多想,雙膝一軟,便要拜伏下去。
    “回陛下!是臣,臣就是劉孔敬!”
    “起來。”
    朱由檢卻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住,不讓他跪下。
    他看著劉孔敬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笑意。
    “你的那篇《海運考辨疏》,寫得不錯。”
    “朕和秘書處和委員會的大臣們,都反複研讀過,確實是鞭辟入裏。”
    劉孔敬的身子,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隻覺得一股熱血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謝恩之詞。
    “臣……臣隻是……隻是憂心國事,食不能安,寢不能寐,所以……所以才想為大明,為陛下,盡一份微末之力……”
    “哈哈,板蕩識忠臣啊。”
    朱由檢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
    “但你害怕嗎?新政之事,與往日不同。”
    “一旦加入進來,朕會盯著你,廠衛會盯著你,三法司會盯著你,全天下的官,都會盯著你!”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劉孔敬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火焰。
    “為陛下,為新政,臣,萬死不辭!”
    “好!”朱由檢重重一點頭,“那便跟在朕的身後!”
    說完,他便轉身,繼續向著隊列深處走去。
    劉孔敬挺直了胸膛,亦步亦趨地跟上,隻覺得這一刻,便是讓他立刻死去,也心甘情願。
    皇帝親自“點將”!
    這個消息,迅速在文官的方陣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通過壓低了的驚呼和交頭接耳,飛速地傳遞開去。
    朱由檢拿著那張紙,又辨認了一下方位,橫穿過幾個班列,再次停下。
    朱由檢這次,停在了中書舍人的班列之中。
    ——麵白、眼大、留著短須,應該是他了。
    他看向一名二十出頭的青袍小官,開口問道:
    “是薑思睿嗎?”
    那年輕官員臉上的神情,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精彩。
    先是狂喜與不敢置信,隨即是疑惑,最後,隻一瞬間,一切都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失落與尷尬。
    他身邊的同僚,已經向他投來了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他卻漲紅了臉,拱了拱手,正要出列解釋。
    “陛下,臣在這裏!”
    一個急切的聲音,從他左手邊第三個位置響起。
    朱由檢聞聲側頭,這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他哈哈一笑,絲毫不以為意,轉步走了過去。
    而真正的薑思睿,早已激動地拜伏於地。
    “是朕眼拙了,隻識其文,卻未識其人。”
    朱由檢將他扶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那篇《論天下吏治疏》,寫得極好。其中那句‘做事不實,實事不做’,當真是說到了朕的心坎裏。”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可願與朕一起,重新澄清天下?再造大明?”
    薑思睿早已明白了一切,激動得難以自持,便要再次下拜,卻被朱由檢牢牢托住了手臂。
    他隻能用盡全身力氣,克製著自己的顫抖,躬身道:“微臣,敢不從命!”
    朱由檢的腳步沒有停。
    他像一個老練的獵人,在自己的獵場中從容穿行,精準地報出一個又一個名字。
    “陳獻策!”
    “夏時亨!”
    “龔廷獻!”
    他每念出一個名字,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
    有人因為被選中而狂喜,有人因為朋友被選中而與有榮焉,但更多的人,是因為自己沒有被選中,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與懊悔之中。
    那些在這幾日呈上了“經世公文”的官員,無不翹首以盼,心中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希望下一個幸運兒就是自己。
    而那些還在觀望的,或是壓根就沒當回事的,甚至是已經在寫,卻沒來得及呈上的,此刻無不扼腕歎息,捶胸頓足,恨不得以頭搶地。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一名禦史甚至沒忍住,低聲捶打了自己一拳,滿臉皆是悔恨。
    ……
    一直侍立在屏風之側的王承恩看得出神,卻忽然感覺脖頸一涼。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那雪花初時還隻是星星點點,卻在短短片刻之間,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很快,漢白玉的欄杆,以及那廣闊的廣場地麵,都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但這皇極門之前的一千六餘官員,卻無人在意這場蓄勢已久的風雪。
    隊列之中的人,全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皇帝的身影。
    最前列的勳貴大臣們,也全都轉過身來,看著皇帝身後那道越來越長的“溪流”。
    眾人之間沒有言語,甚至連眼神交匯都無。
    黃立極靜靜看著這一切,心中不免又產生了一些退卻之情。
    天子之怒,雷霆萬鈞;天子之愛,亦是烈火烹油。
    這些今日被聖眷點燃的年輕人,又有幾個,能在這場滔天烈焰中,不被燒成灰燼呢?
    他緩緩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簾,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且再看看吧……
    他若要乞骸骨,陛下想必也不至於如同張長公那般待他才是。
    ……
    終於,朱由檢找齊了名單上的最後一人。
    他轉身,重新朝著禦座走去。
    路過順天府的隊列時,他微微一笑,看向為首的四人。
    “薛卿,李卿,王卿,章卿,你們四位,也一同來吧。”
    薛國觀四人齊齊拱手,聲音洪亮。
    “臣等,敢不從命!”
    朱由檢帶著這支由他親自挑選的隊伍,穿越了長長的班列,終於重新走回到了丹陛之下,百官之前。
    到這時,他這才重新看向最前列的勳貴大臣們,像是剛剛想起了什麽,拍了拍額頭,笑道:
    “剛剛……朕說到哪裏了?”
    高時明一直侍立在側,此刻微微躬身,恭敬地提醒道:“回陛下,您剛才說,您的喜好,也不用諸位臣工去揣摩,去窺探……”
    “哦,是了,是了。”
    朱由檢恍然點頭,他再次看向百官,視線從前排的勳貴、閣臣、六部九卿的臉上一一掃過。
    “那麽現在,這還不明顯嗎?”
    他的伸手一指,對著他挑選出來的新政隊伍:
    “凡能陳時弊者,能為國做事者,能與朕一同起新政者,朕所愛也!”
    他微微一頓,給了眾人一個喘息和思考的間隙。
    然後,一字一頓,聲如金石。
    “凡遮蔽天下時弊,凡損毀國勢根基,凡屍位素餐、給新政拖後腿者,朕所惡也!”
    “天下之患,不在於難,而在於不為。坐而論道者千,起而行之者一。天下英才千萬,朕所求者,唯此一也!”
    “朕的好惡,朕的規矩,就清清楚楚地擺在你們麵前!”
    “諸君,無需再去交通內臣,無需再去探聽君意!”
    “去問問你們自己,去問問這天下的百姓,究竟做什麽,才能救我大明!”
    說罷,他猛地一揮龍袖,轉身拾級而上,重新登上禦座。
    他坐下的那一刻,整個皇極門廣場,鴉雀無聲。
    “高時明,頒旨!”
    高時明點頭,從早已等候在旁的內侍手中,接過一卷黃綾聖旨,走上前,展開。
    他清了清嗓子,高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國家承平百餘載,戶口滋殖,然田不加辟,丁不加賦,人地之爭日劇,國本已現危殆。古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民生若此,何以言禮?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朕宵衣旰食,寤寐思之,唯有更張祖製,推行新政,方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茲設秘書處,廣納天下有誌之士,凡上經世之文,由是處總覽,以辨其可行,錄其才幹。命倪元璐、齊心孝、張之極、孫傳庭……並今日所選劉孔敬、薑思睿等二十七人,入值秘書處,以備顧問。”
    “另設新政委員會,以閣部大臣兼領,總統庶務。命黃立極、李國普、成基命、楊景辰、薛國觀……等六人,為首批委員,以定大計。”
    “以上名錄,並非定數。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事而製。天下臣民,但有匡扶之誌,救時之才,皆可以經世之文上呈。由秘書處初審,朕與委員會複核。才堪大用者,可直入秘書處,參讚機務;能任事者,可入新政委員會,專領一事。朕不拘資格,唯才是舉。”
    “前有宋臣王安石變法,其誌可嘉,其行可鑒。新政之道,當由易到難,由近及遠,不可一蹴而就。當效法《大學》修齊治平之道,以圖漸進。”
    “故新政之始,當以京師、北直隸為要,爾後方可推至天下。”
    “自天啟七年十月一日起,至永昌元年一月一日止。凡上經世之文者,當以京師、北直隸二地為要,言其餘處者,概不錄用。”
    “凡所上疏,務求實事求是,言之有物,切中時弊。坐而論道,於國無補,朕所不取。”
    ……
    雪越下越大,但所有人都認真聽著這份新政詔書。
    他們之中有勳貴戚臣,有閣臣部堂高管,有氣勢昂揚的新政隊伍,有尚在觀望的老成之徒。
    有不得誌的京中小官,有盔甲鏽跡斑駁的旗尉軍士,有屏風之旁靜靜站立的內書堂小太監們。
    他們一字一句聽著,終於聽到了這份詔書的結尾。
    “……際茲景命維新,嘉與更始。惟爾百司,與朕一德,播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高時明話音剛落,鴻臚寺官員那特有的,悠長的唱喏聲,便響徹了整個皇極門廣場。
    “行禮——!”
    靜鞭三響,如龍吟,如虎嘯。
    廣場之上,千餘名官員,無論心中是何種滋味,此刻都齊刷刷地拜伏於地,動作整齊劃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衝破了漫天風雪,直上雲霄。
    朱由檢立於丹陛之上,俯瞰著腳下那片被白雪與人潮覆蓋的廣場。
    他的第一張牌,已經打了出去。
    這張牌,是陽謀,是機會,也是一道橫亙在所有人麵前的考題。
    天下風雲,將因此而起。
    這滿朝文武,這天下士子,誰會是他的朋友,誰又會是他的敵人?
    誰會成為新政的基石,誰又會成為時代的塵埃?
    名利二字,究竟能不能推平這小小的京師和北直隸?
    朱由檢的目光,深邃如淵,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刀光劍影,看到了那注定要掀起的驚濤駭浪。
    他沒有再多停留一刻,猛地一揮龍袖,轉身離去。
    那明黃色的身影,決絕而堅定,消失在風雪深處。
    直到那代表著天子威儀的儀仗徹底遠去,沉悶的鍾聲響起,百官才敢起身,在內侍的引導下,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出。
    那些被點中的新貴們,意氣風發,三五成群,高談闊論著未來的抱負。
    而那些落選之人,卻也神情激動,各自尋摸著相熟之人商議著什麽。
    勳貴們走在最前,沒有人說話,氣氛壓抑得可怕。
    方才還擁擠不堪的皇極門廣場,很快便空曠下來。
    雪,更大了。
    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將地上雜亂的腳印,將人們遺落的些許物件,將一切的痕跡,都靜靜地掩埋。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第一卷·初九:鞏用黃牛之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