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人心·國亂思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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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宗道躬身而立,等待著這位年輕帝王的最後一個指令。
    他記得清楚明白,今日禮部需辦三事。
    前兩樁,一樁是定天下民心,另一樁是重立國朝之信。
    那這第三件事,又將是什麽?
    果然,禦座之上的朱由檢,在短暫的停頓後,淡淡開了口。
    “其三……”
    “……仍是人心之事。”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群臣。
    “我大明國朝如今內外交困,百弊叢生。”
    “但難道是今天方才如此的嗎?”
    “過往之中,難道就沒有出現過,力挽狂瀾的救時宰相嗎?”
    隻一瞬間,殿中各人全都意識到了皇帝所談之人。
    但……張居正不是已在天啟二年準複原職,準予祭葬了嗎?
    這是要恢複其人諡號嗎?
    英國公張惟賢猛然抬起頭,驚疑不定。
    諸位大臣紛紛對視,不約而同放低了呼吸。
    朱由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沒有理會,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有的,張居正就是此般人物。”
    “一條鞭法,綜核名實,整頓吏治,澄清寰宇。”
    “是時,海內殷阜,紀綱法度莫不修明。”
    然而,朱由檢的話鋒陡然一轉,變得無比銳利。
    “然其下場呢?”
    “謀國不謀身,一遭身死,闔家被抄。”
    “長子不堪刑罰,自縊而亡;次子充軍發配,遠戍煙瘴之地;三子投井未死,削籍為民!”
    “一時救時宰相,到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從殿中所有文臣的頭頂澆下。
    那些方才還在為追賞舊功而心中激蕩的官員,此刻隻覺得心中微冷。
    朱由檢的目光如刀,掃過黃立極,掃過所有文官的臉。
    “如今,朕欲起新政,國家更是渴求賢才。”
    “朕孜孜所求之賢相,張居正是也。”
    “但這世間賢才,在讀到張江陵舊事時,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恐慌嗎?”
    “在座諸臣,為國辦事,心中又難道沒有一絲顧慮嗎?”
    “賞罰不明,則忠奸不辨;功罪不分,則人心思退!”
    “江陵之事在前,縱使朕今日剖心以示,諸卿又如何能全然信服?”
    黃立極嘴唇翕動,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想要說些什麽,或許是想為先帝辯解,或許是想表達自己的忠心。
    又或許……隻是想稍稍寬慰人心。
    但朱由檢隻是輕輕一擺手,示意他坐下。
    皇帝的視線,又轉向了另一側的勳貴武將。
    “那麽,過往難道沒有為國浴血的救時將軍嗎?”
    殿中的氣氛再次一變,勳貴武官們的呼吸明顯粗重了幾分。
    朱由檢感歎一聲。
    “有的,戚少保便是此般人物。”
    “罷諸弊,練精兵,先平倭寇於東南,再壓北虜於薊鎮,坐邊十四載,邊關儼然無事。”
    “然其下場呢?”
    朱由檢說到此處,居然也忍不住代入了後世的感情。
    竟然一時脫離了皇帝的身份,而語帶悲涼:
    “一遭貶謫,罷官歸鄉,貧病交加,困頓一生,到頭來竟至妻離子散!”
    “如此功臣,尚不能封妻蔭子,保全富貴。”
    “如今九邊各鎮總兵、參將,誰又會想著用心辦事,誰又會真的指望那所謂的國公之賞?!”
    “黃運泰所言世鎮遼東之賞,真真是……”
    朱由檢閉上了嘴,將那句更刻薄的話咽了回去,隻是眼神中的失望與憤怒,卻毫不掩飾。
    他緩緩站起身,環視著殿中神情各異的文武百官,一字一頓地問道。
    “諸卿,這天下事,如何能夠如此!”
    “為眾人抱薪者,又如何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此言一出,群臣騷然,年紀大的臣子,有數人眼中居然已是暗含熱淚。
    如果說前述賞格不兌之事,還能說一句是神宗皇帝賞罰不明。
    那張居正、戚少保二事,簡直就是隱晦地對著神宗皇帝在罵了。
    但如此不孝之事,如此刻薄之語。
    殿中群臣,哪怕是與國同休的勳貴、哪怕是拿了魏征牌匾的李國普,也無一人出列諫言相爭。
    人心之中,都有一杆秤。
    哪怕是貪腐成性的嚴嵩,也會歎一句海瑞之清廉。
    哪怕是屈膝侍奴之人,也會在文天祥的耀眼光芒下自慚形穢。
    哪怕是豺狼虎豹之東廠,也要將嶽飛供奉其上。
    有些事情,縱使不說,人心之中自有公道,青史悠悠自有評說。
    遮著不說,隻是糊弄無知愚夫罷了,聰明人心中自有千般思量,自有萬般計較。
    而這千般萬般的思量計較,到了最後,不過就是保存自身、隨波逐流罷了。
    明始亡於萬曆,始於財稅,始於吏治,始於邊備,然而又何嚐不始於人心。
    朱由檢說到此處,情緒已難再抑,幹脆開口,下達了今日禮部的第三道指令:
    “縱使皇兄已於天啟二年,恢複張江陵、戚少保之官職蒙蔭,但朕以為,仍舊不夠!”
    “過往功過掩於青史,到了朕這裏,卻是要好好評上一評了,議上一議了!”
    “過往不能頒的賞格,朕來賞,過往未曾定的賞格,朕來定!”
    朱由檢微微前傾,目視來宗道,一字一頓道:
    “朕今日,便著令禮部,定議張居正、戚繼光,追封爵位之事!”
    “此事,禮部可能辦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看向了禮部尚書來宗道。
    這已經不是什麽“捅破天”了,這是要將萬曆朝的天,直接翻過來!
    甚至都不是什麽恢複原職,重起諡號,允許祭祀蒙蔭之事。
    而是要議爵,要議未賞之爵!
    萬曆至今,不過是五十餘年而已。
    這屋內之人,幾乎全都是從那個時期一路成長而來的。
    少年開蒙,青年讀書,壯年中舉,一入官場便是混混沌沌,隨波逐流。
    縱有一二奮起,又難免陷於黨爭諸事。
    這屋內中人,凡是年過不惑者,全是眼睜睜看著大明國勢一路下滑之人。
    而年紀輕的,誰人心中沒有一腔熱血?誰人沒有幾分意氣?
    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良相。
    大明到如今,誰人不思張江陵!
    來宗道隻覺得自己的頭皮一陣發麻。
    他的腦海中,本能地閃過賞罰計較年頭。
    ——《大明律》有定,文官封爵,需生前出將入相,能除大患,盡忠報國者方可。張江陵……畢竟未曾出將。
    ——戚繼光功勞雖大,安坐邊疆十四載無事,但終究斬首不足,未有大功。
    但是……
    但是這又何妨呢!
    魏家一門三爵,其中數份封爵的文書,還是他禮部經手所辦!
    那又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惡心!
    與那樣的奇恥大辱相比,為張江陵、戚繼光這兩位不世出的功臣追封爵位,又算得了什麽?!
    來宗道幾乎是瞬間便將所有的顧慮與條框拋諸腦後。
    他向前一步,對著禦座深深一揖,沉聲答道:
    “陛下!此事,禮部辦得!臣來宗道,願接此令!”
    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雙手虛虛下壓,示意殿內安靜。
    他環視一圈,沉吟片刻,語氣更加懇切:
    “朕還是要多說幾句,切莫要叫天下人覺得,朕這是名爵濫賞。”
    “此次封爵,上起嘉靖,下至萬曆,其中各涉人等,與今日朝堂諸公皆不相幹。”
    “有已開賞格,卻又未賞者,如胡宗憲是也;有未開賞格,而朕追賞者,張江陵、戚少保是也。”
    “但朕所賞者,是前人耶,是今人耶?”
    “歸根到底,無非就是為了‘人心’二字而已。”
    “欲治大明,吏治、財稅、軍備等等諸項,皆是重中之重。”
    “然則這一切事物,卻又要從人心談起。”
    “當此華夏兩千年之亂難題,當此大明國朝救亡圖存之時,若不能眾誌成城,如何挽此危局!”
    朱由檢就這麽站著,從一個個大臣勳貴的臉上掃過。
    大殿之中,各位大臣勳貴,眼神之中或激蕩、或熱切、或堅毅,全都緊緊注視著這位皇帝。
    朱由檢開口了。
    “是故,自今日始,天下之忠貞義士,若以全力挽此傾天之局。”
    “則朕所有之錢物、爵位、名祿,又何敢有一分一毫之吝嗇?”
    朱由檢舉起了右手,臉色平靜,卻張口就許下,自絕纓之宴一事後,他登基以來的第二個政治承諾。
    “朕與爾等相約,與這天下之人相約。”
    “就在此地,就在此時,皇天後土,大明江山社稷共同為證!”
    “凡為國盡忠、為民請命、為大明開萬世太平者,朕必使其爵不空付,功不唐捐,名不湮沒!”
    “大明到了這個時候,當再有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當再有雲台二十八將!”
    “諸卿,名爵相付,性命相較,朕虛席而待,這挽天之功,就在眼前!”
    話音落下,大殿之中,粗重的喘息聲連成一片。
    眾位大臣神色各異,但在座之中心中,模模糊糊都有一種感覺。
    青史悠悠,似乎冥冥之中已有筆寫於其上。
    ——天啟七年,帝於武英殿,定挽天之功,定傾國相賞之約。
    明主知人,則群賢畢至。
    明主定賞,則眾功並起。
    大明何其……何其有幸!
    單此人心三事,聖朝中興便已在眼前了!
    英國公情難自抑,他終於放下了一切的擔憂,第一個起身離座,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
    仿佛一個信號,殿中文武,勳貴百官,如潮水般,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寂靜的武英殿內,隻聽得衣袍摩挲之聲,與膝蓋砸在地上的悶響,此起彼伏。
    縱使以定國公徐希皋之老成,此刻竟也目中含淚,俯身叩首。
    差得太遠了,實在差得太遠了!
    不要說與神宗相比了。
    大明曆代除太祖、成祖以外,哪位天子能有此英豪氣概?!
    這一局,我定國公府,就跟了又如何!
    滿朝大臣之中,尤以經曆萬曆一朝的中年、老年臣子勳貴們最為激動。
    而那些青年官員,他們或許沒有經曆過張居正的時代,或許沒有經曆過萬曆的殆政,卻也在史書中、在前輩的歎息中,感受過那份不甘與悲涼。
    但更重要的是,這個時代的機遇!
    中興之主的身側,又怎能沒有中興名臣!
    此刻,他們隻覺得一股熱血從胸膛直衝頭頂,燒得他們雙目發赤,渾身顫抖!
    “陛下聖明!!”
    也不知是誰,用嘶啞的嗓音,喊出了這四個字。
    仿佛點燃了火藥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從武英殿內爆發而出。
    這聲音裏,沒有往日的敷衍與麻木,沒有朝會的例行公事,隻有壓抑了太久的激動,隻有噴薄而出的希望!
    朱由檢靜靜地站著,也努力平複著激動的心情。
    許久,朱由檢才緩緩抬起手,“眾卿平身。”
    群臣依言起身,許多人已是袍服微亂,神情激蕩,但看向禦座的眼神,卻全然都是熱切。
    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了來宗道的身上。
    “來卿。”
    “臣在!”
    朱由檢點點頭,道:
    “禮部三事,全是人心之事,其中諸多關節情麵,朕已寫於令書之中。”
    “你今日回去,盡快將各事方案開列清楚,分派人手去議。定了時日,先報到新政委員會高時明處。”
    “各份方案都按格式而寫,議定一件,就在承天門外公示一件。”
    “如此新政第一事,便由你來作了,切勿讓朕失望!”
    來宗道深吸口氣,回話鏗鏘有力:“臣,敢不效死!”
    朱由檢又將目光轉向另一個人。
    “兵書左侍郎,霍維華。”
    “臣在!”霍維華站起身來,麵色激動但又有些尷尬。
    有些話他需要說,但眼下這個氣氛之下,他又不敢說了。
    朱由檢卻直接開口道:
    “這軍功封賞之事,本應由兵部來做。”
    “但這等追付前朝恩賞之事,非比尋常,名為封賞,實乃新朝抵定人心之始。”
    “是故,朕才將之放在禮部去做。”
    “但一幹陳年檔案,過往敘功之事,兵部也要一應配合。”
    “而今日以後,論功賞爵之事,卻還是放在兵部。”
    “朕如此安排,你可接受嗎?”
    霍維華心中長舒口氣,心中那一點猶豫瞬間散去,拱手領命:“臣,謹遵聖喻!”
    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擺擺手讓其坐下。
    他停頓片刻,終於轉向了下一個人。
    “刑部尚書,喬允升,起身接令!”
    ……
    來宗道重新坐下,手指撫過那三份由禦筆親書的綢緞令書,恍惚間竟覺指尖滾燙。
    這不是冰冷的條文,這是足以燎原的火種。
    新朝雅政,將自此而起。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環視了一圈這武英殿。
    英國公張惟賢仍未完全平複,眼眶微紅,正襟危坐。
    首輔黃立極則低著頭,讓人看不清神情,隻是那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其餘六部九卿之中,白發蒼蒼之人比比皆是。
    而那些新入秘書處的年輕人,卻一個個挺直了腰杆,眼中燃燒著的光,令人難以直視。
    一邊是日薄西山,一邊是旭日初升。
    來宗道忽然明白了,這僅僅是開始。
    一場席卷大明的風暴,已在今日,於這武英殿中,悄然匯聚。
    而他來宗道,今年方才五十有六而已,竟有幸立於這風眼之中。
    他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胸中沉寂已久的血,又一次熱了起來。
    但是……
    攀附閹黨的過往,真的就能這麽被輕易擱下嗎?
    來宗道血熱不過片刻,混跡官場二十年的心智又占了上風。
    他眼睛微微眯起,忍不住側頭看向了站起身來的刑部尚書喬允升。
    東林舊案,陛下心中又是作何打算的呢?
    來宗道在令書上摩挲的手指,不由得漸漸停下了。
    (附圖,永昌帝君“令書”,新朝新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