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黑烏鴉與白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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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檢話音落下,群臣心中一凜。
    賞罰?
    來了,前麵都是鋪墊,這才是今日真正的重頭戲。
    隻聽朱由檢平淡開口,說出的卻是雷霆之言。
    “國朝開國至今,近三百年,法久則弊生,勢久則人倦。朕觀如今之官場,貪腐者,十之有九。”
    “九邊將官如此,在京文臣,更是如此。”
    “國朝諸多歲出之中,邊餉一事,朝廷盯防甚緊,京中諸公動手還算體麵,伸手還算節製。”
    “延綏、宣府等舊餉出京,各級分潤,總能有個八成到邊鎮。”
    “而新餉最為緊要,遼東能夠十成到手,薊鎮、東江等地也能到個九成。”
    “然而,餉銀一到將官之手,便如滾湯潑雪。”
    “諸將先刮兩成、四成不等,再役使士卒,行商走私,侵占挪用,無所不用其極。”
    “將官們刮足了油水,又通過軍功考評、將校考選、巡按核查等諸多事項,將賄賂源源不斷地回流,最終落入京中某些大人們的口袋。”
    “如此一來,京官看似未伸手,卻仍是伸手了。”
    朱由檢頓了頓,目光掃過階下,幾位兵部、五軍都督府的官員,頭垂得更低了。
    他的視線又轉向文臣。
    “邊餉之外,其他各項伸起手來,就不是那麽雅觀了。”
    “京中各部司衙門,各有各的常例。一筆款子出了府庫,發到手是四六分,還是二八分,全看經手之人的胃口。”
    “至於地方,知縣、知府,更是廉者寥寥,貪者成群。隻拿常例,不主動盤剝百姓的,便已能算得上是‘清廉上選’。”
    “而他們所貪之錢,又通過考功、述職、調任等關節,大筆大筆地回流到京官手中。”
    朱由檢說到此處,嘴角竟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如此上下其手,層層盤剝,竟與我大明之稅收一般,自下而上,井然有序。諸卿,你們說,這般景象,如何不能說上一句精彩?”
    “國朝養士三百年,上下交征利,各臣持祿養交,早已是貪腐叢生了!”
    群臣全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然而無人懼怕。
    眾人已經略微習慣這位新君的套路了,既然這麽開誠公布出來,那重點就不是現在,而是未來,而是新君要行的政策。
    英國公張惟賢的反應最為奇特,他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甚至有些無地自容。
    無他……
    那句“養士三百年”,當初還是他與皇帝私下裏說的。
    他一時也分不清楚,皇帝此刻是不是在借題發揮,嘲諷自己。
    他下意識地抬頭,想從皇帝臉上看出些端倪,卻隻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朕此番論調,采自百餘邊將教官之獻言,亦采自一十七篇吏治相關之經世公文。”
    朱由檢的聲音再度響起,打破了沉寂。
    “朕正是由此,方才窺見我大明如今之風貌。”
    他環視眾人,目光如炬:“諸卿,朕所言可有錯漏?可是被奸佞小人蒙蔽了?”
    無人應答。
    “覺得朕所言有誤,天下貪腐未到十之八九地步的,可以舉手。”
    群臣身子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卻無一人有舉手的勇氣。
    但他們都豎起耳朵,等著聽新君要推的方法。
    前麵那些人心操弄之術,還可以說是天家貴胄,與生俱來。
    但這等吏治之事,盤根錯節,千頭萬緒,若非浸淫多年的老吏,又哪裏找得到線頭?
    朱由檢等了片刻,見無人舉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看來今日殿中,皆是忠直之士。”
    他話鋒一轉,竟哈哈一笑,殿內壓抑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
    “諸位也不再急吼吼地勸諫朕行操切之事,可見,是對朕有了些信心。”
    他目光落在李國普身上,點了點他:
    “李卿當日殿中所言,雖是看輕了朕,但所言確實在理。”
    “國朝病入膏肓,遽用猛藥,則元氣必傷,恐有暴斃之虞。”
    “所以,今日,朕便與諸卿說說,朕心中澄清吏治的法子。”
    朱由檢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嚴肅。
    “其實世間之人,所謂聖賢,萬中取一;奸邪之輩,亦不過千中取一。多數人,不過是隨波逐流,跟風而行罷了。”
    “風行草偃,上行下效。世風日下,非一日之故,日積月累,方有如今沉屙難返之態。”
    “一個新科進士,外放知縣,一上任,縣中胥吏便會捧上數千常例。”
    “這錢,他若不拿,知州、知府、布政使怎麽拿?他若不拿,日後入京考選怎麽辦?巡按地方的禦史又該如何應酬?”
    “此中人情脈絡,牽一發而動全身。朕,全都一清二楚。”
    “那麽,如此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局麵,該如何破解?”
    “朕下令反貪?能反幾人?諸臣皆貪,則貪腐之事,不過是黨爭攻訐之由頭罷了。”
    “反來反去,換上一批人,該拿的還是拿,分毫未變。”
    “要破此局,朕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另起爐灶!”
    “天下烏鴉既然一般黑,那朕,就先找出一批‘白烏鴉’來!”
    “白烏鴉”三個字一出,殿內瞬間的寂靜,大臣們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新政!是新政!
    果然,隻見朱由檢繼續開口:
    “今後,凡涉新政之人,便是這‘白烏鴉’之徒!”
    “其他人等,隻要不是特別過分,朕都可以暫時和光同塵。”
    “唯有新政中人,朕的眼中,是半點沙子都容不下!”
    朱由檢說到此處,直接點名。
    “李卿,請起身吧,與諸位同僚說說,你所領之事。”
    內閣次輔李國普緩緩站起身來,拱手而立,神情肅穆。
    “臣,專領新政反貪一事。”
    “所有新政中人,凡有貪腐彈劾之章、廠衛探查之報,一律先遞交臣處,由臣會同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並審。”
    “所謂新政中人,包括新政委員會、秘書處、薛府尹所領之京師新政諸官,以及日後通過考選,加入北直隸新政的各級官吏。林林總總,約莫兩百之數,是為天下官吏百一之數也。”
    李國普的聲音清晰而沉穩,開始宣讀早已擬好的章程。
    “此反貪事,有四則並行條例。”
    “其一,曰:豁免舊過。”
    “凡官員,自入新政名錄之日起,則以陛下聖言為斷,前塵盡棄。”
    “隻需根據以往世情,酌情捐銀助國,則過往諸事,一概不究。”
    “往後,隻看其在新政之中,是否清廉奉公。”
    此言一出,群臣頓時騷然。
    工部尚書薛鳳翔,下意識地將手一握,指尖瞬間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捐了俸,便等同於入了汙名冊,在皇帝那裏掛了號,始終是留下了一條小辮子。
    這……真的能行嗎?
    可若是不捐,不入此名冊,那便等同於自絕於新政之外,仕途恐怕也就此斷絕了。
    皇帝上演絕纓之宴,燒掉那三本冊子時的話早已被人翻出來反複研究過了。
    陛下說得是前塵盡棄,卻從來沒說他未曾看過那三本冊子!
    李國普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繼續道:
    “其二,曰:加俸養廉。”
    “凡新政官員,於本職俸祿之外,再領一份養廉俸。此養廉俸之數額,仍在商定,稍後會有明文公示。”
    “但按陛下之前所言,其宗旨在於:低品官員,保其體麵;中品官員,保其優渥;高品官員,令其傳家富貴無憂。”
    “此銀,由陛下內帑出具。臣會與內府太監鄭之惠對接開冊,每季審核發放。”
    李國普頓了一頓,拋出了一個具體的數字以供參考。
    “其中,正七品官,暫定每年加養廉俸銀二十兩。”
    二十兩?
    殿中又是一陣輕微的騷動。
    對於秘書處那些行人司、中書舍人出身,沒什麽撈錢門路的年輕官員來說,這筆錢不算少了。
    畢竟,七品官的常規年俸,加上月米、折銀、折捐、柴直銀、堂直銀等諸項,折銀大概三十兩左右,這一下就增長了大半。
    但對於那些手握“常例”和來錢門路的官員,比如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禦史而言,區區二十兩,又實在有些不夠看。
    知縣入京考選,使人往京中來,基本上數千起步。
    他們這些要害位置的七品官,一年下來,各種孝敬便能收個五百上千兩。
    若是吏科、兵科這種要害中的要害,一年三千兩、五千兩也不在話下。
    朱由檢仿佛看穿了眾人的心思,他叩了叩禦案,開口補充道:
    “諸卿,此次加俸,隻是一個開始。往後,還會繼續追加。”
    “朕心目中,理想的七品京官俸祿,應當是年入百金。”
    他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懇切。
    “京師居,大不易。一個八口之家,若要過得體麵,不大舉借貸,一年耗費五十兩上下,才不算狼狽。”
    “而京官但凡上了品級,迎來送往,時節程儀,人情往來,一年沒有百金,更是捉襟見肘。”
    “若欲過上奢豪生活,那五百金、六百金亦不為多。”
    朱由檢頓了頓,問道:“朕於市井間聽聞此情,是否有偏頗之處?”
    百官紛紛搖頭,首輔黃立極拱手道:“陛下明見萬裏,能體恤下情,實乃社稷之福。”
    “那朕就放心了。”朱由檢點點頭,“這一次加俸,其主要目的,是保全體麵,使新政各官在不伸手之餘,尚能維持官身尊嚴。至於優渥、富貴,那就要看新政的成效了。”
    “朕並非貪吝之人,居於深宮,天下奉養,要這錢財亦是無用。”
    “然如今九邊連年欠餉,國庫入不敷出,新政未見成效之前,委實無法加得太多。”
    “明年,北直隸新政一期事了,朕會根據成效,再定一次加俸。往後,新政每推進一步,俸祿便調整一次。”
    “總而言之,國朝財稅寬裕,諸卿的俸祿自然就寬裕。我等君臣一心,先爭取將俸祿恢複到太祖高皇帝之時,再說其他!”
    朱由檢畫下了一個巨大的餅,也不管群臣反應,直接揮手,示意李國普繼續。
    他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太祖高皇帝恐怕就是他加薪的終點了。
    高薪養廉?
    養不動的。
    這種法子,隻適合小國寡民之地。隻要權力的收益遠高於俸祿的收入,官員就一定會嚐試權力尋租,這是人性,無可避免。
    更何況,大明還有納妾和奴仆製度。
    京官還好,地方官一上任,拖家帶口,加上幕僚、仆役,動輒便是百餘人之多。
    一個七品知縣的排場,比後世一個高官都大。
    要加到多少薪俸,才能養得起這百餘口人?
    明人自己說得好,士風之敗,敗於奢靡。
    奢靡之風一開,工資發到天上去,也刹不住貪腐。
    現階段,不過是先用“晉升快車道”和“高壓監管”這兩根鞭子,壓製住他們的欲望罷了。
    李國普得到示意,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令人心悸的第三條。
    “其三,曰:強督察,嚴刑罰!”
    “治亂世,用重典!”李國普的聲音略微拔高,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陛下曾言,彈劾新政之人,需證據詳實。卻未言明一旦確證其罪後,又要如何懲罰。今日便在此明晰。”
    “凡查出新政官員貪腐情弊者,其刑罰,一律從重從嚴!”
    “尋常官員,罪當加綠者,新政官員,則定加綠三道!”
    “尋常官員,罪當罷官者,新政官員,則定削籍為民!”
    “尋常官員,罪當配贖者,新政官員,則定斬首示眾!”
    李國普每說一句,殿中百官的臉色便嚴肅一分。
    當“斬首示眾”四個字落地時,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處罰如此嚴苛,那前麵加的一點俸祿,又算得了什麽?
    不少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那些已經身處新政之中的官員臉上,想看看他們的反應。
    卻見以新政委員會為首的一批大臣,大多麵無表情,顯然是早已通過氣。
    而站在後排的那些秘書處年輕官員,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個個雙目放光,透著一股狂熱的切望。
    殺好啊!殺好啊!你不殺,我不殺,宰輔何時到我家!
    無論理想主義者還是野心家,均從這其中嗅到了難得的機遇!
    朱由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為此斟酌了許久,也與大臣們反複爭論過,反貪的線,到底要劃在哪裏。
    結果聊來聊去,在國家層麵,明麵上,隻能劃一道“零容忍”的紅線。
    至於更詳細的底線,比如貪汙多少兩是警戒線,多少兩是免職線,多少兩是殺頭線,這些都不能明說,隻能在日後的判例中,慢慢體現。
    ——總不可能他皇帝親口許諾,隻要不貪超過10兩就沒事吧?那為何不加俸10兩呢?
    底線是底線,不能退讓。
    實操卻可根據時勢、節奏去慢慢調整了。
    李國普頓了頓,又拋出一個重磅消息。
    “其四,曰:賞舉告。”
    “風憲各官,若能查實新政官員大樁貪鄙之事,證據確鑿者,每樁事,賞銀百兩,考功加‘紅’一道,以彰其澄清天下之氣!”
    “彈劾成功之人,陛下皆不吝賞拔。其人欲入新政也好,不欲也罷,從其自願。”
    “以上四則,便是新政反貪諸例概要,詳細細則會在月內貼於承天門處公示。”
    說罷,李國普深深一揖,退回原位。
    朱由檢點點頭,目光轉向左都禦史房壯麗。
    “房卿,此事,你都察院也要盯緊了。”
    “總憲之職,在於澄清風氣,肅正朝綱,而不是給黨爭當馬前卒的。好好做事,莫要再讓朕失望了。”
    房壯麗連忙起身,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躬身道:
    “臣……臣必定整頓隊伍,革汰慵人,為陛下掃清寰宇,萬死不辭!”
    朱由檢隨口敲打了一句,卻並未對他抱有太大期待。
    閹黨時期能坐上左都禦史高位的人,能是什麽硬骨頭?
    不過是個過渡人物罷了。
    如果房壯麗做不好這事,正好將他換掉,換上劉宗周那樣的硬茬子上來,也能順便平衡一下朝中勢力。
    東林那班人裏,還是有不少適合走監察路線的。
    至此,他為天下官吏打造的“新政高速路”,已然三出其二。
    俸祿高(略高),監督嚴(如嚴),晉升快(真的快到飛起)。
    隻是,這條路,隻有真正的勇士和英才,才有資格踏上。
    要麽,像北直隸即將開始的官吏考選一般,憑實打實的經世致用之才,脫穎而出。
    要麽,就走監察路線,以火眼金睛糾出害群之馬,用“黑烏鴉”的屍骨,鋪就自己的晉升之路。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中百官。
    俸祿一事,交代了。
    監督一事,也交代了。
    唯獨那最誘人,也最關鍵的“晉升快”,還一直如雲中之月,影影綽綽,未曾言明。
    這根吊在所有人麵前的胡蘿卜,也是時候,該讓眾人看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