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屠殺與賞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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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亮透。
    地平線是一條繃緊的、青黑色的線。
    風是這片草原當下的主人,它從遠方來,呼嘯著掠過枯草。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大地開始微微顫抖。
    那是一種極有規律的、從地心深處傳來的悶響。
    青黑色的線上,拱出了一片蠕動的陰影。
    那是一支騎兵。
    他們像是從凍土裏長出來的,無聲無息,隻有馬蹄踏碎霜凍的聲音,匯成一股壓抑的暗流。
    暗流所向,是幾十頂散落在風中的帳篷。
    沒有號角,沒有戰吼。
    此戰,本就不是劫掠,而是一場屠殺。
    當第一個哨兵被帳篷外的異響驚醒,從燃盡的篝火旁抬起頭時,一支羽箭精準地釘進了他的眉心。
    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身體就軟了下去,溫熱的血瞬間在臉上炸開。
    箭雨瓢潑而下,上百支精準而致命的毒蜂,嗡鳴著鑽進每一頂帳篷。
    布料被撕裂的聲音,重物倒地的聲音,以及被壓抑在喉嚨裏的垂死呻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
    騎兵們湧入部落,彎刀的弧光在昏暗的晨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一個剛剛抓起彎刀的男人,手腕被齊齊斬斷,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斷手,還來不及哀嚎,下一刻,頭顱便飛了出去。
    一個老人剛剛拿起弓箭,一支長矛便從他的胸前捅入,將他背後的孫子也釘在了一起。
    血,不是潑灑,而是像擰開的水龍頭,汩汩地從屍體上流淌出來,將腳下的凍土浸潤成一片片暗紅色的泥濘。
    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嚎,終於衝破了黎明前的寂靜,但很快又被新的殺戮之聲所淹沒。
    一名穿戴鐵甲的蒙古貴族勒馬立於緩坡之上,默然地看著這一切。
    屠殺的慘狀,並未讓他的目光有絲毫的偏移。
    他便是林丹汗的妹婿,這支察哈爾部騎兵的主帥,貴英恰。
    ……
    戰鬥結束得很快。
    當最後一個試圖反抗的男人被長矛貫穿喉嚨,像一根破麻袋般被挑起來時,部落徹底失去了聲音。
    一個渾身浴血的部將衝上緩坡,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額真!所有膽敢拿起武器的,全都殺掉了。”
    “繳獲不多,羊五百八十七頭,牛四十七頭,馬一百八十七匹。但都是些不頂餓的瘦貨。”
    他啐了一口的唾沫,滿臉的鄙夷。
    “最值錢的,居然是兩匹南邊的緞子,其他的連銀兩也抄不出來。”
    另一個軍官也圍了上來,語氣中難掩失望:
    “太窮了!連過冬的糧食都湊不齊,攏共隻找到四車麥子。剩下的男人有八十九個,婦孺三百四十八。”
    貴英恰終於收回了目光,看向眾人。
    “著急什麽,等我們踏平了青城,還用得著搶這些窮鬼?”
    他咧嘴一笑,眼神中全是冷漠。
    “我聽說,那裏的佛塔尖頂都是黃金鑄的,敕勒川的水草地,更是比我們整個察哈爾的牧場還肥。”
    “成千上萬的漢人在那裏耕作,一年能收幾十萬石的穀子。”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眾人,貪婪的火苗在每個人的眼中被點燃。
    “那裏的女人,比最肥美的羊羔還要嫩,隻要你跑得夠快,一天能換三個。”
    士兵們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呼吸粗重,仿佛已經聞到了血腥和財富的味道。
    “踏平青城!”
    “搶光他們的糧食和女人!”
    就在眾人沉浸在對財富的幻想中時,一支小小的羽箭歪歪斜斜地飛了過來,軟綿綿地搭在貴英恰身前的土地上,“噗”的一聲,無力地顫動著。
    所有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遠處,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童,正站在他父親的屍體旁,舉著一張獵兔小弓,渾身顫抖。
    短暫的錯愕之後,周圍的士兵爆發出更加響亮的哄笑。
    “哈!小狼崽子也想咬人了!”
    貴英恰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他靜靜地看著那個孩子,吐出幾個字:
    “不聽話的狼,就該死在冬天裏。”
    話音未落,弓弦輕響。
    箭出,人倒。
    男童的眉心多了一個血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在了自己父親的身邊。
    貴英恰收起了弓,麵無表情,仿佛隻是隨手碾死了一隻螞蟻。
    他調轉馬頭,對部將下令:
    “安排一些人把俘虜和牛羊運回去。”
    “再挑兩個人,砍掉耳鼻,讓他們去土默特部報信。告訴他們,不臣服,這就是下場。”
    “剩下的人……”
    貴英恰調轉馬頭,大聲笑道:
    “走!隨我去下一處!”
    眾人齊齊應諾,聲如悶雷。
    他們不再看地上的屍體一眼,也不再理會俘虜的哭嚎,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殘忍的亢奮。
    貴英恰一馬當先,馬蹄卷起帶血的草屑與泥土,朝著遠處馳去。
    在他身後,數百騎兵緊緊跟隨,匯成一股黑色的鐵流,在蒼茫的草原上無聲地流淌。
    天色尚早,這場殺戮,才剛剛開始。
    ……
    廝殺了一日,破了幾處帳子,貴英恰終於引兵歸營。
    此刻天色已然昏晚,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壯烈的火紅。
    貴英恰眯著眼,看著那輪巨大的紅日沉入地平線。
    他喜歡這種顏色,像是鮮血,也像是黃金,充滿了征服與收獲的味道。
    身下的坐騎感受到了主人的意誌,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速度又快了幾分。
    馬蹄卷起的煙塵,如同一條黃龍,直撲前方那座巨大的營地。
    他甚至懶得等待營門完全打開,胯下寶馬便如一道離弦之箭,從堪堪拉開的縫隙中一衝而過。
    擋在前麵的牧民驚慌失措地閃避,稍慢一步的,便被他的親隨一鞭子抽在背上,發出一聲悶哼。
    貴英恰對此充耳不聞。
    在這片草原上,弱者的哀嚎,本就是強者的戰歌。
    營地裏一如既往的混亂而富有生機。
    馬糞的臭氣、劣質奶酒的酸氣,混雜著女人和孩子們的吵鬧聲,構成了一曲獨屬於草原的交響。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有敬畏,有羨慕,也有隱藏在謙卑之下的貪婪。
    這些目光讓他感到滿足。
    他是林丹汗最鋒利的一把刀,飲血越多,便越能得到主人的賞識。
    而這些賞識,又將為他帶來越來越多的部屬,以便痛飲更多的鮮血。
    繞過幾個巨大的車帳,那頂屬於林丹汗的金頂白帳,如一頭匍匐的白色巨獸,出現在視野盡頭。
     附圖意思一下,真正的營寨,應該是各種大車圍起來的,不會這麽鬆散。但騎兵通道是合理的
    貴英恰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丟給迎上來的錫固西(小廝),整了整自己滿是塵土的甲胄,便大步走了進去。
    帳簾掀開,一股混雜著奶酒、烤肉和濃鬱香料的暖氣撲麵而來。
    與帳外的嘈雜不同,大帳之內,居然略顯安靜。
    十幾個部落首領已分坐兩側,一個個雖然喝酒吃肉,但談笑聲卻壓得低低的,也有些心不在焉。
    見貴英恰進來,各人頓時紛紛拿眼看來。
    火塘的光芒在他們臉上跳躍,映出各異的心思。
    貴英恰的目光越過他們,望向最上首那個斜倚在虎皮寶座上的高大身影。
    兩個貌美的女子如同柔順的貓,依偎在他懷裏,一個為他揉捏著肩膀,一個將剔好的羊肉喂進他的嘴裏。
    這,就是他們的王,察哈爾數萬控弦勇士的主人——林丹汗!
    “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願您吉祥圓滿!”
    貴英恰單膝跪地,聲音洪亮,打破了帳內的沉寂。
    林丹汗的目光緩緩落在他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裏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後,嘴角才勾起一抹笑意。
    “我的‘血鷹’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
    “回大汗!七個不聽話的帳子,已經從草原上抹去了。他們的舌頭,我也派人送去了西邊,相信土默特的順義王,會喜歡這份禮物。”
    貴英恰的回答簡潔而血腥。
    “好!”林丹汗哈哈一笑,“賞酒!吃肉!”
    貴英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抓起一條烤羊腿,毫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他能感覺到,隨著自己的到來,帳內那根緊繃的弦,似乎又拉緊了幾分。
    他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作為之中的外藩首領,心中冷笑。
    這些人,就像是圈裏的羊,隻有看到狼的獠牙,才會懂得順從。
    過了片刻,賬門又被掀起。
    卻是歸屬囊囊太後名下的阿哈固山額真,阿古拉。
    照舊的“願您吉祥”問候以後,他匯報道:
    “我們今日隻端了三個帳子,搶回了五百多隻羊,一百多匹馬!主要是中間遇到了土默特本部騎兵,試探性幹了一仗,折了十幾名漢子。”
    林丹汗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舒展開來:
    “狼行千裏吃肉,哪有不受傷的道理。帶回了獵物,便是功。賞酒,坐下吃肉!”
    阿古拉大喜謝恩。
    帳內氣氛稍鬆。
    但這份輕鬆並未持續多久。
    又一名首領掀門而入,卻是察哈爾外藩,阿喇克綽特部的首領,桑哈兒寨濟農。
    他臉色鐵青,進來後對著林丹汗行了禮,便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氣說道:
    “大汗!我今日帶人往西去,正好撞見了土默特的騎兵!那幫狗娘養的,仗著人多,跟瘋狗一樣追著我們咬!”
    他一拳砸在自己的地板上,恨恨地說道:“半點東西沒搶到,還折了我們一百多個好漢子!”
    林丹汗端著金杯的手停在半空,他臉上的笑意已經完全消失,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將杯中的馬奶酒一飲而盡,將金杯重重地頓在案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桑哈兒寨。”林丹汗開口道,“你的意思是,我察哈爾的勇士,不如土默特的騎兵?”
    桑哈兒寨濟農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帶著情緒,連忙跪伏在地:“大汗,我不敢如此說!土默特人狡猾,以多欺少!請大汗明鑒!”
    林丹汗冷笑一聲,“阿古拉折損十餘人,帶回了牛羊。你折損百餘人,卻隻帶回了恥辱。”
    “成吉思汗傳下的規矩!搶來牛羊的,有酒喝,有肉吃!空著手回來的,就是廢物!”
    他看向跪伏於地的桑哈兒寨濟農,冷冷說出他的命令。
    “既然輸了,那便要罰。”
    “我罰你部出一百戶,劃給阿古拉。讓他去教教你的人,怎麽當一頭能帶回獵物的狼!”
    “你,可服氣?”
    此言一出,阿古拉的眼中瞬間爆發出貪婪而驚喜的光芒,他連忙低下頭,掩飾自己快要咧開的嘴角。
    桑哈兒寨濟農的臉色則是一陣青一陣白,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
    一百戶!媽的,又是一百戶!
    自從跟著林丹汗西遷以來,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手段,他見得多了。
    今天這個部落折損了人手,劃十幾戶走;明天那個部落狩獵不利,再劃一些走。
    七零八落下來,他們這些外藩部落的實力,已經被削弱了不知多少。
    好處,全是察哈爾本部的。硬仗、苦仗,全是他們這些外藩來打。
    他娘的!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跟著敖漢、奈曼那幫人,直接投了東邊那夥女真人!也不用在這裏受這窩囊氣!
    心裏翻江倒海,怒罵不止,可他又能說什麽?他敢說什麽?
    最終,他隻是把頭埋得更低,悶聲悶氣的聲音回道:“……我,沒意見。”
    貴英恰看著大帳中央這番主奴分明的表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強者為尊,弱者為食,這本是草原的法則。
    但這位大汗,卻喜歡用那南朝皇帝的手段,玩些遮遮掩掩的把戲!
    直接就把他吞了又何妨呢?!
    這位皇帝,真的是越看越像那三國裏的袁紹啊。
    貴英恰用力咀嚼著羊肉,目光再次投向帳外那沉沉的夜色。
    現在被“教導”的是桑哈兒寨,等會,又會是誰呢?
    但無所謂,被教導的永遠不會是他貴英恰!
    ……
    很快,一個個首領陸續到齊。
    在行禮祝願後,各自匯報今日的戰果。
    林丹汗或加以獎賞,或施以懲戒,很快一一安排妥當。
    當最後一人到達之時,賬內已經滿滿當當坐了幾十名各部首領。
    最前列的,是六位衣著華貴的女人。她們是林丹汗的妻妾,更是他帳下六個核心固山的實際統領者。
    再往下便是察哈爾本部中的親信,外藩中較為強大或親近的首領們。
    眾人按照親疏遠近,各自落座坐好,紛紛看向汗帳中央,那個高坐於虎皮大椅之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