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磚窯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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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已過,磚窯裏一片死寂。
爐火已經熄滅,隻剩下暗紅色的餘燼在灰堆裏明明滅滅,像垂死者最後的心跳。風從窯頂的破洞灌進來,吹得餘燼簌簌作響,火星子偶爾蹦起,在黑暗中劃出短暫的光痕。
林硯秋躺在幹草鋪上,呼吸粗重而急促。清辭用濕布敷在他額頭,布很快就燙手了。燒還沒退,而且傷口開始化膿——跳河時沾了髒水,感染了。
“得找大夫。”清辭低聲說,手指探了探林硯秋的脈搏,跳得又急又亂。
李浩搖頭:“現在出去太危險。軍統的人在搜山,金鱗的人可能也在附近。”
“可他會死的!”
“我知道。”李浩的聲音很沉,“但我們現在出去,三個人可能都會死。”
清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知道李浩是對的。但看著林硯秋痛苦的樣子,她心裏像堵了塊石頭。
林硯秋忽然動了動,眼睛睜開一條縫。
“水……”他嘶啞地說。
清辭連忙扶起他,喂他喝水。水是從河裏打的,裝在破瓦罐裏,有一股土腥味。林硯秋喝了幾口,又躺回去,眼神渙散地望著窯頂。
“我……看見了……”他喃喃道。
“看見什麽?”清辭湊近。
“顧小滿……她在船上……船在霧裏……霧很大……”林硯秋斷斷續續地說,顯然在說胡話,“她對我笑……說老師……東西……在鍾裏……”
鍾裏?
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
“什麽鍾?”清辭輕聲問。
“寺裏的鍾……寒山寺的鍾……”林硯秋的聲音越來越低,“她敲鍾……敲了……一百零八下……然後……霧散了……”
他說完,又昏睡過去。
清辭給他掖好蓋在身上的破麻袋,轉身看向李浩:“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李浩盯著窯口外的黑暗,“‘東西在鍾裏’。但寒山寺那麽多鍾,是哪個鍾?大雄寶殿的?鍾樓的?還是別的什麽地方的鍾?”
“也許不是真的鍾。”清辭沉思,“可能是個比喻。‘鍾’可能指的是某個時間,某個信號,或者……”
她忽然想起什麽,從包袱裏翻出那張燒焦的照片——顧小滿在虎丘塔前的那張。
照片背麵那行字:“老師,如果我出事了,東西在‘聽雨’。”
聽雨。
鍾聲。
“張繼的詩裏說,‘夜半鍾聲到客船’。”清辭輕聲念道,“‘聽雨’茶樓,可能是個雙關。既指茶樓的名字,也指‘聽雨’這個動作——聽雨聲,聽鍾聲,都是‘聽’。”
李浩的眼睛亮了:“所以顧小滿留下的線索,都和‘聽’有關。她在聽雨茶樓留了假的線索,引開追兵。而真的線索,在寒山寺的鍾聲裏。”
“但寒山寺的鍾每天敲三次,晨鍾、午鍾、晚鍾。她說的是哪一次鍾聲?哪一口鍾?”
李浩搖頭:“不知道。但林老師說,顧小滿最喜歡《楓橋夜泊》。詩裏寫的是‘夜半鍾聲’,也就是子時的鍾聲。”
子時。
清辭看向窯外。現在已經是醜時了,子時已過。
“但今天子時的鍾聲,我們聽到了。”她說,“沒什麽特別的。”
“也許需要特定的條件。”李浩站起身,在窯裏踱步,“比如特定的日子,特定的天氣,或者……需要特定的鍾聲節奏。”
他忽然停下,看向清辭:“你記得剛才的鍾聲嗎?一共敲了多少下?”
清辭努力回憶:“一百零八下。佛寺的鍾都是敲一百零八下,代表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對。但敲擊的節奏呢?是勻速的,還是有快有慢?”
清辭愣住了。她隻記得鍾聲悠長,沉鬱,但具體節奏……沒注意。
“我沒留意。”她承認。
“我也沒留意。”李浩說,“但林老師燒糊塗了還在說‘一百零八下’,說明這個數字很重要。而顧小滿讓他聽鍾聲,可能聽的就是節奏。”
他走到林硯秋身邊,蹲下身,輕輕推他:“林老師,林老師,醒醒。”
林硯秋艱難地睜開眼。
“顧小滿有沒有跟你說過,鍾聲的節奏?”李浩問得很快,“比如,什麽時候敲得快,什麽時候敲得慢?”
林硯秋的眼神迷茫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聚焦。
“她……說過……”他的聲音很虛弱,“她說……寒山寺的鍾……不是每次都一樣……初一十五……敲得慢……平常日子……敲得快……”
“那今天呢?今天是幾號?”
林硯秋想了很久:“今天是……十月二十一……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所以今天的鍾聲應該是快的。”清辭說。
“但剛才的鍾聲,不快。”李浩說,“很慢,很沉。”
三人沉默了。
“除非……”清辭緩緩說,“除非今天有什麽特殊。”
“或者,敲鍾的人,不是平常的和尚。”李浩接道。
窯裏陷入沉默。隻有林硯秋粗重的呼吸聲,和外麵風吹荒草的聲音。
過了很久,李浩忽然說:“我們得回寒山寺。”
“現在?”
“現在。”李浩看著清辭,“天亮之前,趁所有人都在找那個藤箱的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可林老師……”
“啞叔會照顧他。”李浩說,“而且,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顧小滿留下的線索,很可能隻能在天亮前才能找到。”
“為什麽?”
“因為‘夜半鍾聲’。”李浩說,“夜半是子時,是一天中最暗的時候。但子時之後,就是醜時、寅時,天將亮未亮。這個時辰,最適合藏東西,也最適合找東西。”
清辭看著李浩。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得他的眼神異常堅定。
她點了點頭:“好,我們去。”
李浩看向林硯秋:“林老師,你撐得住嗎?”
林硯秋艱難地點頭,從懷裏掏出個小鐵片:“這個……給啞叔……他認得……會幫你們……”
鐵片很舊,邊緣都磨光了,上麵刻著個模糊的圖案——是個三角形,裏麵套著個圓圈。
李浩接過鐵片,鄭重地收好。
“等我們回來。”他說。
清辭最後檢查了一遍林硯秋的傷,重新包紮,又喂他吃了兩粒退燒的藥丸——是從上海帶出來的,安德森神父給的西藥。
“一定要撐住。”她輕聲說。
林硯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李浩和清辭準備出發。他們隻帶了槍和子彈,還有那張照片和鐵片。幹糧和水留給林硯秋,雖然不多,但能撐一陣。
啞叔不知何時已經等在窯外。他看著李浩和清辭,打了一串手勢。
林硯秋虛弱地翻譯:“他說,他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直接到寒山寺後山。但路上有巡夜的和尚,還有可能遇到軍統的暗哨。”
“必須冒這個險。”李浩說。
啞叔點頭,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
三人消失在夜色中。
林硯秋躺在幹草上,聽著風聲,聽著遠處隱約的狗吠,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可能撐不到天亮了。
但沒關係。
隻要能幫他們找到顧小滿,找到那個箱子,就值了。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顧小滿時的情景。那是在蘇州師範的課堂上,他教國文,她坐在第一排,眼睛亮晶晶的,像含著星星。她總愛問問題,問《詩經》裏的草木,問《楚辭》裏的鬼神,問李白為什麽愛喝酒,問杜甫為什麽總憂愁。
他說,因為世道太苦。
她說,那我們就讓世道變甜一點。
多天真的孩子啊。
可就是這樣的天真,讓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林硯秋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
小滿,老師對不起你。
老師沒能保護好你。
但老師的學生,老師的學生的朋友,會找到你留下的東西。
會完成你沒完成的事。
一定。
夜色如墨。
啞叔在前麵帶路,像一隻夜行的貓,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李浩和清辭跟在後麵,盡量放輕腳步,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踩到枯枝落葉,發出細微的聲響。
小路很陡,幾乎是貼著山壁開鑿出來的,一側是懸崖,下麵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另一側是密林,風吹過時,樹葉嘩嘩作響,像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往下看,隻能盯著啞叔的背影,一步一步跟著。
忽然,啞叔停住了。
他舉起手,示意停下。
李浩和清辭立刻蹲下,屏住呼吸。
前方傳來腳步聲,很輕,但不止一個人。還有低低的說話聲。
“……搜過了,沒有。”
“再搜一遍。上頭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軍統的人。
李浩悄悄拔出槍。清辭也握緊了槍柄。
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束在林間掃過,幾次差點照到他們藏身的地方。
啞叔做了個手勢——分散,躲到岩石後麵。
三人迅速分開,各自找掩體。清辭躲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岩石上長滿了苔蘚,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黴味。
手電筒的光掃過來了。
清辭屏住呼吸,身體緊貼著岩石。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
光在岩石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移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
但清辭不敢動。她聽見李浩那邊傳來極其輕微的聲響——是他挪動了一下位置。
又等了一會兒,啞叔從藏身處探出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招了招手。
安全了。
三人重新匯合,繼續前進。
這次走得更小心了。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了微光——不是燈光,是月光照在寺廟黃牆上的反光。
寒山寺到了。
寺廟坐落在半山腰,規模不大,但很古樸。黃牆黑瓦,飛簷翹角,在月光下顯得莊嚴肅穆。寺門緊閉,門前的石獅子沉默地蹲著,像兩個守護的巨人。
啞叔指了指寺廟西側——那裏有一道小門,是僧人出入的便門。
李浩點頭,三人悄悄摸過去。
便門虛掩著,沒鎖。啞叔輕輕推開門,裏麵是個小院,種著幾棵銀杏樹,地上落滿了金黃的葉子。
院裏沒人。
啞叔打手勢:他守在這裏,李浩和清辭進去。
李浩點頭,拉著清辭閃身進了院子。
寺廟裏靜得出奇。按理說,這個時辰應該有值夜的和尚敲更,但今晚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人不安。
李浩和清辭貼著牆根,慢慢往裏走。大雄寶殿的門關著,但從門縫裏透出微弱的燭光。他們繞到殿後,那裏是鍾樓。
鍾樓是座兩層的小樓,木結構,已經很舊了,木頭的顏色在月光下泛著深褐。樓門也關著,但沒鎖。
李浩輕輕推開門。
吱呀——
門軸發出老邁的呻吟。
樓裏一片漆黑,隻有從窗戶漏進的月光,照亮了正中央的那口大鍾。
鍾很大,至少要三個人才能合抱。鍾身鑄滿了經文,在月光下泛著青銅的幽光。鍾槌掛在旁邊,是一根粗大的木杠,前端包著紅布。
清辭走到鍾前,伸手摸了摸鍾身。冰涼的,帶著夜晚的寒意。
“東西會在鍾裏?”她低聲問。
李浩沒回答,他在仔細觀察鍾樓內部。地麵鋪著青磚,磚縫裏長著青苔。牆壁是木板做的,有些地方已經開裂。樓梯在角落,通往二樓。
他走上樓梯。樓梯很陡,踩上去嘎吱作響。
二樓是間小閣樓,堆著些雜物——破蒲團、舊經幡、幾卷泛黃的經書。角落裏還有張矮桌,桌上擺著油燈和木魚,但積了厚厚的灰,顯然很久沒人用了。
沒什麽特別的。
李浩正要下樓,忽然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幅畫。
畫很舊了,紙都發黃了,但保存得還算完好。畫的是寒山寺的全景,筆法工細,連寺裏的一草一木都畫得清清楚楚。畫的右下角有題款,字跡娟秀:
“甲戌年秋,小滿寫於楓橋。”
甲戌年,就是兩年前。
顧小滿畫的。
李浩的心跳加快了。他湊近細看。
畫上的寒山寺,和現在的寒山寺幾乎一模一樣。但有一個地方不同——畫上的鍾樓,二樓窗戶是開著的。而現在的鍾樓,窗戶緊閉。
他走到窗邊,試著推了推窗戶。
窗戶被釘死了。
從外麵釘死的。
為什麽?
李浩拔出匕首,撬開釘子。窗戶吱呀一聲開了,夜風灌進來,帶著鬆林的清香。
他探出頭。
窗外是寺廟的後山,黑黢黢的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但當他低頭時,他看見了。
窗台的外側,用刀刻著一個圖案。
三角形,裏麵套著圓圈。
和林硯秋給的那個鐵片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清辭也上來了,看見圖案,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
“顧小滿留下的。”李浩說,“她畫這幅畫,就是為了讓人注意到這個窗戶。窗戶被釘死,是為了保護這個標記。”
“標記指向哪裏?”
李浩看向窗外。從窗戶的角度看出去,正對著後山的一片鬆林。鬆林裏,隱約可見一點微光——像是燈籠,又像是……
“是座亭子。”清辭說,“鬆林裏有座亭子。”
對,是亭子。一座很小的亭子,幾乎被鬆樹完全遮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走。”李浩說。
兩人下樓,出了鍾樓,繞到寺廟後麵。
後山沒有路,隻有一條踩出來的小徑,長滿了荒草。他們撥開草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鬆林很密,月光隻能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腳下是厚厚的鬆針,踩上去軟綿綿的,幾乎發不出聲音。
那座亭子越來越近。
是座六角亭,已經很破舊了,柱子上的漆都剝落了,露出裏麵腐朽的木頭。亭子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石桌,四個石凳。
李浩和清辭走進亭子。
石桌上積滿了灰和落葉。清辭用手拂開落葉,發現桌麵上刻著字。
是首詩。
不是張繼的《楓橋夜泊》,是另一首: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正是《楓橋夜泊》。
但刻的方式很奇怪——不是橫著刻,而是豎著刻,而且字與字之間留有很大的空隙。
“這是……”清辭皺眉。
李浩也發現了異常。他蹲下身,仔細看那些字。
然後他明白了。
“這不是詩。”他說,“是密碼。”
“密碼?”
“你看。”李浩指著詩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取每句的第三個字。”
月落烏啼霜滿天——啼。
江楓漁火對愁眠——漁。
姑蘇城外寒山寺——城。
夜半鍾聲到客船——鍾。
“啼漁城鍾?”清辭念出來,“什麽意思?”
“不是‘啼漁城鍾’。”李浩搖頭,“是‘啼’‘漁’‘城’‘鍾’四個字。每個字,可能代表一個地點,或者一個線索。”
他繼續看第二句:“取每句的第五個字。”
月落烏啼霜滿天——霜。
江楓漁火對愁眠——對。
姑蘇城外寒山寺——山。
夜半鍾聲到客船——聲。
“霜對山聲。”清辭念道,更困惑了。
李浩站起來,在亭子裏踱步。月光從亭頂的破洞照進來,在他臉上切出明暗的光影。
“顧小滿喜歡詩,也喜歡猜謎。”他緩緩說,“她父親是密碼專家,她從小耳濡目染,一定也懂一些。她留下這首詩,不是讓我們欣賞,而是讓我們破解。”
“可破解出來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李浩搖頭,“但肯定和‘東西’的藏匿地點有關。”
清辭重新看向石桌。詩句是用刀刻的,刻痕很深,即使積了灰,也能看清。刻字的人很用力,每一筆都帶著決絕。
是一個知道自己可能會死的女孩,留下的最後訊息。
清辭伸出手,輕輕撫摸那些刻痕。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鍾”字上。
這個字的刻法,和其他字不太一樣——最後一筆,豎鉤的那一鉤,特別深,特別長,而且指向一個方向。
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
指向亭子的一根柱子。
柱子是木頭的,已經腐朽了,爬滿了藤蔓。清辭走過去,撥開藤蔓。
柱子上,刻著一個箭頭。
箭頭指向地下。
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同時蹲下身。
亭子的地麵鋪著青磚,年深日久,磚縫裏長滿了雜草。但箭頭指向的那塊磚,邊緣特別整齊,而且周圍的磚縫裏,沒有雜草。
李浩用匕首撬了撬那塊磚。
磚鬆動了。
他用力一撬,整塊磚被撬了起來。
下麵是個洞。
不大,剛好能容一個人下去。洞裏黑漆漆的,有台階通往深處。
“找到了。”李浩的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激動。
清辭的心跳也加快了。她掏出隨身帶的小手電——是安德森神父給的,德國貨,很亮。
手電光照進洞裏。
台階很陡,但很整齊,顯然是人工開鑿的。洞壁是磚砌的,很幹燥,沒有青苔。
“我下去。”李浩說。
“一起。”清辭堅持。
李浩看著她,最終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台階。
洞不深,大概十幾級台階就到了底。下麵是個很小的空間,像個小地窖,最多能容三四個人。
地窖裏空蕩蕩的,隻有正中央擺著個東西。
是個箱子。
木箱,黑漆,黃銅包角。
和十六鋪碼頭那些裝軍火的箱子,一模一樣。
第七個箱子。
李浩和清辭站在箱子前,久久沒有動。
手電光在箱子上晃動,照亮了箱蓋上刻著的一行字:
“開箱者,須以血為誓。”
字是刻上去的,然後塗了朱砂,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紅光。
“什麽意思?”清辭問。
李浩沒回答。他蹲下身,仔細檢查箱子。
箱子沒上鎖,但箱蓋和箱身之間,封著一層蠟。蠟是紅色的,像血。
“這是血蠟。”李浩低聲說,“用血和蠟混合封箱,一旦打開,就再也封不回去了。而且,開箱的人,會留下痕跡。”
“什麽痕跡?”
“血蠟會沾在手上,洗不掉,至少要三天才能消退。”李浩說,“這是為了防止箱子被打開後,有人不認賬。”
清辭明白了。這是顧長明留的後手。他要用這個箱子,把某些人釘死在恥辱柱上。
“開嗎?”她問。
李浩看著她,又看看箱子。
然後,他點了點頭。
他從懷裏掏出匕首,在掌心劃了一道。血湧出來,滴在箱蓋上。
“我,李浩,以血為誓。”他沉聲道,“必讓此箱中之物,重見天日。必讓罪惡之人,付出代價。必讓無辜之血,得以昭雪。”
血滴在蠟封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蠟開始融化。
清辭也劃破手掌,滴血其上:“我,清辭,以血為誓。必以此身,護此箱周全。必以此心,證此間清白。必以此命,換天下公道。”
兩人的血混在一起,融化了最後的蠟封。
李浩深吸一口氣,掀開了箱蓋。
箱子裏沒有軍火,沒有金銀。
隻有一疊文件,和一本日記。
文件最上麵,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人。一個穿著日本軍服,一個穿著長衫。兩人在喝酒,笑容滿麵。
穿長衫的那個人,李浩認識。
是二皇子。
照片背麵,寫著一行字:
“昭和九年十月,於奉天。以華北五省礦業權,換關東軍支持。”
昭和九年,就是民國二十三年。三年前。
清辭的手在發抖。
她拿起照片下麵的文件。全是日文,她看不懂,但裏麵有中文的批注,還有簽名——二皇子的簽名,和日本關東軍司令的簽名。
“這是……”她的聲音發顫。
“賣國契約。”李浩的聲音冷得像冰,“二皇子把華北五省的礦業權,賣給了日本人。換日本關東軍支持他奪嫡。”
他又拿起那本日記。
日記是顧長明的。從民國二十一年開始記,到二十五年他死前三天止。
每一頁,都記錄著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
軍火,情報,地圖,還有——人。
顧長明寫道:“今日送十名‘技師’赴日。皆為我江南製造局之精英。二皇子曰,此乃‘技術交流’。實則人質也。”
又寫道:“東北礦產圖已交日方。二皇子得金條二十箱,存於匯豐銀行。”
還寫道:“小滿似有所覺。勸她勿問,勿查。然此女性烈,恐難聽勸。憂之。”
最後一頁,隻有一行字:
“事已敗露。吾命不久矣。箱中之物,可誅國賊。望後來者,不負所托。”
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倉促中寫下的。
而在這行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字,筆跡不同,娟秀工整:
“父債女償。若我死,請開此箱。顧小滿。”
清辭的眼淚掉了下來,滴在日記本上,暈開了墨跡。
顧小滿。
那個笑起來眼睛像月牙的女孩。
那個說“要讓世道變甜一點”的女孩。
她知道自己會死。但她還是留下了線索,留下了這個箱子。
用自己的命,換一個真相。
李浩合上日記,把文件和照片重新放回箱子。
“我們得走。”他說,“天快亮了。”
清辭點頭,擦幹眼淚。
兩人蓋上箱蓋。蠟封已經沒了,箱蓋蓋不嚴了。李浩脫下外套,把箱子包起來,背在背上。
箱子不重,但清辭覺得,它重如千鈞。
那是無數條人命。
是顧長明的,是顧小滿的,是沈墨的,是所有被這張網吞噬的人的命。
也是這個國家的命。
他們爬出地窖,回到亭子裏。
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天,真的要亮了。
但清辭知道,漫長的夜,才剛剛開始。
箱子的重量壓在李浩肩上,也壓在她心裏。
但他們不能停。
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
也為了,讓這個世道,變甜一點。
哪怕隻是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