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夜奔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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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比想象的更難走。
沒有月亮的夜晚,山路像一條被隨意扔在群山間的黑色帶子,時斷時續,時隱時現。碎石在腳下滾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李浩的呼吸越來越重,每走幾十步就得停下來,靠在山石上喘氣。冷汗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背,在寒冷的夜風裏凝成冰碴,貼著皮膚,刺骨的涼。
清辭攙扶著他,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不隻是因為傷口的疼痛,還因為失血過多和連日奔波的虛弱。她的手一直托在他的肘下,盡量分擔他的重量,但她的手臂也開始發麻,幾乎失去知覺。
“歇會兒吧。”她又一次說,聲音在寂靜的山裏顯得很輕。
李浩搖頭,繼續往前走。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前方,那裏是更深、更黑的山影。他知道不能停,停下來就意味著被追上,意味著死亡,意味著箱子裏那些用命換來的證據永遠不見天日。
但他真的走不動了。
左肩的傷口像有無數根針在同時紮刺,每一次心跳都扯動著傷處的皮肉,疼得他眼前發黑。肺裏像是塞了團棉花,吸進去的空氣總是不夠用。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把整座山都拖在身後。
“李浩!”清辭驚呼一聲,在他即將倒下時死死撐住他。
李浩單膝跪地,一手撐著地麵,一手捂著肩膀。黑暗中,清辭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聽見他壓抑的、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痛哼。
“必須……找個地方……”他喘息著說,“天快亮了……”
清辭抬頭看向東方。天邊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雖然還很微弱,但黑夜確實正在退去。天亮之後,他們在這光禿禿的山路上就像靶子,任何一個從高處往下看的人都能發現他們。
她環顧四周。山路一側是陡峭的山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山穀。前後都是蜿蜒的山道,看不到盡頭。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連棵像樣的大樹都沒有。
“那邊……”李浩忽然指向山壁一處,“有個洞。”
清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黎明前最暗的時刻,那裏確實有個黑黢黢的凹陷,不大,但足夠兩個人蜷身躲藏。
她扶著李浩,一步一步挪過去。洞很淺,與其說是山洞,不如說是山壁上一道較深的裂縫。裏麵長滿了青苔,濕漉漉的,散發著泥土和腐爛植物的氣味。但至少能遮擋身形。
兩人擠進洞裏。空間很窄,他們必須緊挨著才能容身。清辭讓李浩靠坐在最裏麵,自己擋在外麵,用披風遮住洞口。
天終於亮了。
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在山穀裏。霧氣從穀底升起來,白茫茫的一片,像煮沸的牛奶。遠處的太湖露出輪廓,水麵泛著金色的波光。很美,但清辭無心欣賞。
她側耳傾聽。山路上有鳥叫聲,有風聲,有遠處村莊隱約的雞鳴,但沒有人聲,沒有馬蹄聲。
暫時安全。
她回過頭,看向李浩。晨光從披風的縫隙漏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幹裂,眼窩深陷,隻有那雙眼睛還亮著,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
“你的傷……”她低聲說。
李浩搖搖頭,閉上眼睛,似乎在積蓄力氣。但清辭看見,他捂著肩膀的手在微微發抖。
她咬了咬牙,從懷裏掏出陳郎中給的藥瓶。藥不多了,隻剩下薄薄的一層。她倒出最後幾粒藥丸,又拿出水囊——水也隻剩小半袋了。
“吃藥。”她把藥丸遞到李浩嘴邊。
李浩睜開眼睛,看著她手裏的藥,又看看所剩無幾的水,搖搖頭:“你留著。”
“吃藥。”清辭重複,語氣不容置疑。
李浩看著她,最終妥協,接過藥丸吞下,又喝了兩小口水。水很涼,順著喉嚨滑下去,稍微緩解了幹渴。
“我們還有多少幹糧?”他問。
清辭翻出布包。裏麵隻剩下一個硬得像石頭的饃饃,還有一小塊鹹菜。她從上海帶出來的銀元還剩三塊,白玫給的那些假證件和車票還在,但車票已經過期了——昨晚十一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他們注定錯過了。
“夠今天。”她說,掰了半塊饃饃遞給李浩。
李浩沒接:“你吃。我不餓。”
“撒謊。”清辭把饃饃塞進他手裏,“你的傷需要體力。不吃東西,我們走不出這座山。”
李浩看著她,最終還是接過饃饃,小口吃起來。饃很硬,很難下咽,他吃得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清辭也吃著自己的那半塊,味同嚼蠟,但強迫自己咽下去。
吃完東西,兩人靠在洞壁上休息。陽光漸漸升高,洞裏的溫度也暖和了些。清辭的倦意湧上來,眼皮越來越沉。但她不敢睡,強撐著盯著洞口外的山路。
“清辭。”李浩忽然開口。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真的走不出去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麽,“箱子怎麽辦?”
清辭的心一緊。這個問題她不敢想,但李浩問出來了,她就必須麵對。
“陳郎中給的地圖上,標了黑風寨。”她說,“如果實在走投無路,我們就去那裏。啞叔說,寨主欠他人情。”
“土匪窩。”李浩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但沒笑出來,“把箱子交給土匪?”
“總比落在軍統或者金鱗手裏強。”清辭說,“至少,土匪不賣國。”
李浩沉默了。他看向洞外,陽光越來越亮,山路的輪廓清晰可見。遠處,有隻鷹在天空盤旋,翅膀展開,像一把黑色的刀,劃破藍天。
“顧小滿……”他忽然說,“白玫說她還在上海。如果我們到不了北平……”
他沒說完,但清辭懂。如果他們到不了北平,顧小滿就永遠等不到救援。那個笑容像月牙的女孩,可能真的會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家醫院的病床上,像她父親一樣,像沈墨一樣,像無數個在這亂世中消失的人一樣。
“我們能到。”清辭說,聲音不大,但很堅定,“我們一定能到。”
李浩轉頭看她。晨光中,她的臉髒兮兮的,頭發散亂,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明亮,像淬過火的鋼。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他頓了頓,似乎在找合適的詞,“這麽硬氣?”
清辭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容很淡:“從我父親死的那天起。從我決定跟你來上海的那天起。從我看著沈墨的屍體被人從河裏撈起來的那天起。”
她看著李浩:“這世道,軟骨頭活不下去。我父親教過我,人可以死,但不能跪著死。”
李浩長久地看著她。然後,他也笑了,是真的笑,雖然很虛弱,但眼裏有了光。
“你父親是個好父親。”他說。
“你父親也是。”清辭說。
提到父親,兩人都沉默了。洞外,那隻鷹越飛越高,最後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雲層裏。
“休息一會兒吧。”李浩說,“我守一會兒。”
“你的傷……”
“死不了。”李浩說,“而且,我需要想想接下來的路。”
清辭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點頭。她實在太累了,從離開上海到現在,幾乎沒有真正合過眼。身體像散了架,每一處都在疼。她靠在洞壁上,閉上眼睛。
但睡意並沒有立刻襲來。她的腦子裏像走馬燈一樣閃過許多畫麵:父親書房裏昏黃的燈光,沈墨在雪地裏揮手告別的笑容,李浩在百樂門包廂裏遞給她槍時的眼神,蘇州楓橋下的月光,土地廟裏那盞將盡的蠟燭……
還有顧小滿。照片上那個紮著麻花辮、笑眼彎彎的女孩。她真的還活著嗎?如果在,她在哪裏?在做什麽?是醒著,還是昏迷?是在等人來救,還是已經放棄了希望?
清辭不知道。她隻知道,那個女孩和他們一樣,被卷進了這場巨大的、黑暗的漩渦。而他們,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必須活著。必須把箱子送到北平。必須找到顧小滿。
這個念頭像一根針,刺破了疲憊的繭。她重新睜開眼睛。
李浩正看著洞外,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棱角分明。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思考什麽難題。受傷的肩膀微微塌著,但背挺得筆直。
“你在想什麽?”清辭問。
李浩回過頭:“在想白玫。”
“她?”
“她說箱子她帶走,我們在北平匯合。”李浩說,“但她在哪裏等我們?北平那麽大,我們怎麽找她?她又怎麽確保,箱子能安全送到?”
清辭也想過這個問題。白玫的安排聽起來合理,但漏洞太多。一個職業特務,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
“除非……”她緩緩說,“除非她根本沒打算讓我們活著到北平。”
李浩點頭:“或者,她根本沒打算把箱子給我們。”
“那她為什麽要幫我們?為什麽要給我們安排身份和路線?”
“因為我們需要她幫。”李浩說,“我們走投無路,她雪中送炭,我們就會信任她。而信任,是最好的陷阱。”
清辭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現在走的每一步,可能都在白玫的算計之中。那些假身份,那張過期的車票,甚至陳郎中、啞叔,都可能……
不,不會。啞叔是林硯秋的人,林硯秋是顧小滿的老師。陳郎中是個善良的鄉下大夫,他兒子死在了牢裏。這些人,不會是白玫的棋子。
“但也有可能,”李浩又說,聲音很輕,“她是真的在幫我們。隻是她也有她的算計。她想借我們的手,把箱子送到北平,送到那個美國記者手裏。這樣,她既不得罪日本人,又能讓二皇子身敗名裂,還能得到名單的副本,一舉三得。”
“那我們呢?”清辭問,“我們對她來說,算什麽?”
“棋子。”李浩說,“很有用,但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棋子。”
清辭沉默了。她想起白玫在土地廟裏的眼神,那種冰冷的、不帶溫度的目光。那個女人像一條蛇,美麗,但致命。你永遠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轉身咬你一口。
“那我們還按她的計劃走嗎?”她問。
“走。”李浩說,“但不能再完全相信她。到了北平,我們自己找接應的人,自己安排接下來的事。箱子……”他頓了頓,“箱子必須在我們手裏,或者,在我們絕對信任的人手裏。”
“可是箱子已經被她帶走了。”
“我知道。”李浩的眼神沉下來,“所以我們必須盡快到北平。在她把箱子交給別人之前,找到她,拿回箱子。”
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現在被困在山裏,身無分文,李浩重傷,後有追兵。而白玫可能已經在去北平的路上,或者,已經到北平了。
“我們能追上嗎?”清辭問,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李浩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後,他說:“能。因為我們沒有退路。”
是的,沒有退路。往前,可能是陷阱,可能是死路。但往後,一定是死。
清辭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那就走吧。趁天還沒大亮,路上人少。”
李浩也掙紮著站起來。他的臉色更白了,站起來時晃了一下,清辭連忙扶住。
“你的傷……”她看見,李浩肩頭的衣服又被血浸濕了一小塊。
“不礙事。”李浩咬牙,推開她的手,自己站穩,“走。”
兩人鑽出山洞。陽光已經有些刺眼了,山路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見。遠處的村莊升起炊煙,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們沿著山路繼續往北走。李浩走得很慢,但很穩。清辭跟在旁邊,隨時準備扶他。兩人都沒說話,節省體力。
山路蜿蜒向上,越來越陡。李浩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全是冷汗。清辭看見,他的嘴唇已經沒了血色。
“歇會兒吧。”她又說。
這次,李浩沒有拒絕。他靠在一塊大石頭上,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清辭拿出水囊,喂他喝水。水已經不多了,她隻讓他喝了一小口。
“翻過這座山,”李浩喘息著說,“應該就能看見官道。上了官道,可以搭車。”
“你有錢嗎?”清辭問。
李浩搖頭。他們最後的幾塊銀元,給了老乞丐,給了陳郎中,已經一文不剩了。
“那就走路。”清辭說,“走到有車搭為止。”
李浩看著她,忽然笑了:“清辭,你比我想象的能吃苦。”
清辭也笑了:“我父親說過,讀書人要有風骨,但也要能吃苦。風骨是精神,吃苦是本事。沒本事的骨氣,是傻氣。”
“你父親……”李浩頓了頓,“是個明白人。”
“他也是個固執的人。”清辭說,“明知道那封信是陷阱,還是去了。明知道會死,還是去了。”
“因為他有必須要做的事。”李浩說,“人這一輩子,總得有那麽一兩件事,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
就像他們現在。明知前路艱險,明知可能死無葬身之地,還是要去。因為箱子裏那些證據,必須公之於眾。因為那些死去的人,不能白死。因為這個國家,不能就這麽爛下去。
休息了一會兒,兩人繼續上路。山路越來越陡,有些地方幾乎要手腳並用才能爬上去。李浩的傷口被牽動,血又滲出來,但他一聲不吭,咬著牙往上爬。
清辭在前麵探路,找到好走一點的地方,就回頭拉他。她的手被石頭劃破了,流著血,但她顧不上。
終於,在午時前後,他們爬到了山頂。
站在山頂,視野豁然開朗。北邊,一條灰白色的官道像帶子一樣蜿蜒遠去,消失在遠方的山影裏。官道上偶爾有車馬經過,揚起塵土。更遠處,是煙波浩渺的太湖,陽光下,像一麵巨大的鏡子,反射著耀眼的光。
“到了。”李浩說,聲音裏帶著如釋重負。
但清辭的心並沒有放下。因為她也看見,官道上有幾個黑點正在移動——是騎馬的人,速度很快,正朝他們這個方向來。
距離太遠,看不清是什麽人。但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條路線上的人,不會是朋友。
“快走。”李浩也看見了,臉色一變。
兩人連滾帶爬地下山。下山比上山更難,碎石多,路滑,好幾次李浩差點摔倒,都被清辭死死拉住。
終於下到山腳,官道就在眼前。但那些騎馬的人也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是五個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馬跑得很快。
“躲起來。”李浩拉著清辭,躲到路邊的灌木叢後。
馬蹄聲越來越響,像鼓點敲在心上。清辭屏住呼吸,手按在槍上。李浩也拔出槍,眼睛死死盯著官道。
五匹馬呼嘯而過,揚起漫天塵土。馬上的人戴著鬥笠,看不清臉,但從身形和騎馬的姿勢看,不像是普通百姓,也不像是軍統或警察——更像江湖人。
是青龍幫的?還是別的什麽勢力?
馬隊過去了,沒有停留,繼續往南邊去了。清辭和李浩等了很久,直到馬蹄聲完全消失,才從灌木叢後出來。
“不是找我們的?”清辭疑惑。
“不一定。”李浩說,“可能隻是路過。但不管怎樣,我們得盡快離開這裏。”
他們走上官道。官道是土路,被車馬壓得坑坑窪窪,但比山路好走多了。李浩的步子快了些,但每走一步,眉頭就皺緊一分。清辭知道,他的傷一定很疼。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身後又傳來馬蹄聲。這次隻有一匹馬,跑得不快。清辭回頭,看見是個老漢,趕著輛驢車,車上堆著些柴火。
“大爺!”清辭揮手。
老漢勒住驢,打量他們:“啥事?”
“大爺,您這是往哪兒去?”清辭問,臉上擠出笑容。
“前頭,周莊。”老漢說,“賣柴火去。”
周莊。清辭記得地圖上,周莊是個大鎮子,在太湖東岸,離這裏還有二十多裏。
“大爺,能捎我們一段嗎?”她問,“我哥受傷了,走不動了。”
老漢看看李浩,又看看清辭,猶豫了一下:“上來吧。不過隻能到周莊,我還要趕著賣柴。”
“謝謝大爺!”清辭連忙道謝,扶著李浩上了車。
驢車很慢,但比走路強多了。李浩靠在柴堆上,閉上眼睛,像是累極了。清辭坐在他旁邊,警惕地看著四周。
官道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挑擔的小販,有推獨輪車的農民,偶爾還有騎自行車的人,車鈴叮當響。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很平靜。
但清辭的心還是懸著。她總覺得,那些騎馬的人會回來,或者,前麵有更大的危險在等著。
驢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太陽漸漸西斜,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稻田一片金黃,沉甸甸的稻穗低垂著,快要收割了。遠處有村莊,炊煙嫋嫋升起,在夕陽裏染成淡淡的紫色。
很美。很安寧。
但清辭知道,這安寧是假的。就像太湖平靜的水麵下,是暗流,是漩渦,是能吃人的水草。
她看向李浩。李浩睡著了,眉頭還皺著,即使在夢裏也不得安寧。他的臉在夕陽下顯得柔和了些,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藏不住。
清辭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很涼,但掌心粗糙,滿是老繭。這是一雙拿過筆、也拿過槍的手,一雙在亂世中掙紮求生的手。
她握緊他的手,像是要傳給他一些溫暖,一些力量。
驢車繼續往前走,吱呀吱呀,像一首單調的歌。
前方,周莊的輪廓漸漸清晰。
而更前方,是更遠的路,更多的未知。
但至少這一刻,他們還活著,還在一起,還有一輛慢吞吞的驢車,載著他們,走向下一個黎明。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