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漁火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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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徹底亮了。
晨光從糊著油紙的窗戶透進來,在泥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清辭趴在床邊,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一個多時辰,半邊身子都麻了,但她不敢動。李浩還在睡,呼吸平穩了些,但額頭上又滲出細密的汗珠,嘴唇幹得起了皮。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輕,是周老四。他端著一碗熱粥進來,看見清辭醒了,點點頭:“姑娘,吃點東西。”
粥是糙米熬的,很稀,但熱騰騰的,散發著米香。清辭道了謝,接過碗,小口喝著。粥很燙,燙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但胃裏暖起來,連帶著身體也暖了些。
“你哥還沒醒?”周老四在門檻上坐下,摸出煙袋。
清辭搖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浩:“昨晚後半夜燒退了些,但一直沒醒。”
“傷了元氣,得養。”周老四點上煙,青色的煙霧在晨光裏繚繞,“我這兒偏,平時除了打魚的,沒人來。你們安心住著,等傷好了再說。”
“周大爺,”清辭放下碗,猶豫了一下,“您……不怕我們給您惹麻煩嗎?”
周老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容很淡,但眼角的皺紋舒展了些:“我這把年紀了,還怕什麽麻煩?兒子沒了,老伴也走了,就剩我一個老頭子。能幫一把是一把,就當積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清辭聽出了話裏的蒼涼。她想起陳郎中,那個兒子死在牢裏的鄉下郎中。這世道,苦命人太多了。
“您兒子……”她輕聲問。
“當兵的。”周老四抽了口煙,眼睛望著門外,“三年前,打日本人的時候,死在閘北。屍骨都沒收回來,就寄回來一張陣亡通知書,還有幾塊撫恤金。”
他頓了頓,聲音很平靜,但握著煙杆的手在微微發抖:“我老伴接到信,當時就暈過去了,沒緩過來,三個月後也走了。就剩我一個,守著這條河,這條船,等死。”
清辭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太輕,太重的話說不出口。她隻能沉默。
周老四也沉默著,抽完一袋煙,在鞋底磕了磕煙灰,起身:“我去打點魚,中午燉湯,給你哥補補。”
他拎著漁網出去了。清辭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晨光中的小河泛著金色的波光,遠處的蘆葦蕩在風裏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
很美。很寧靜。
但清辭知道,這寧靜是假的。就像太湖平靜的水麵下,是暗流,是漩渦。周莊那些暗哨,那些追兵,不會因為他們在漁村就放棄搜索。他們隨時可能來。
她回到屋裏,在床邊坐下,握住李浩的手。他的手還是很涼,但比昨晚暖了些。脈搏跳得穩,一下,一下,像鍾擺,堅定而有力。
“你會好起來的。”她輕聲說,像是在對李浩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李浩動了動,眼皮顫了顫,緩緩睜開。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渙散的,然後慢慢聚焦,落在清辭臉上。他看了她很久,像在確認什麽,然後,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沒笑出來。
“水……”他嘶啞地說。
清辭連忙端來水,扶起他,一點點喂他喝。李浩喝得很慢,很小心,但喝了小半碗。水順著他幹裂的嘴唇滑下去,喉結滾動。
喝完水,他靠在床頭,閉上眼睛,像是在積蓄力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睜開眼,看向清辭:“我們……在哪兒?”
“一個漁村。”清辭說,“周大爺家,他救了我們。”
她把昨晚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從跳窗逃跑,到周老四救人,到縫針包紮。說到縫針時,李浩的眉頭皺了皺,但沒說什麽。
“外麵……什麽情況?”他問。
清辭搖頭:“不知道。但周莊全是暗哨,我們被盯上了。周大爺說這裏偏,暫時安全,但不能久留。”
李浩點頭,掙紮著想坐起來,但一動,肩上的傷口就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清辭連忙按住他:“你別動,傷口剛縫上。”
“得走。”李浩咬牙,“不能連累人家。”
“你現在這樣,怎麽走?”清辭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一動傷口就崩,再流血,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浩沉默了。他知道清辭說得對。他現在連下床都困難,更別說走路、逃跑。可留在這裏,一旦追兵找來,不僅他們自己沒命,還會連累周老四。
“等天黑。”他最終說,“天黑之後,我跟你出去看看情況。如果能走,我們就走。不能走……再做打算。”
清辭想反對,但看著李浩堅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她隻能點頭:“好,等天黑。”
周老四中午回來了,拎著幾條鯽魚,還有一把野菜。老婆婆把魚燉了湯,湯很白,很鮮,撒了點鹽,什麽調料都沒放,但很香。清辭喂李浩喝了小半碗魚湯,李浩喝了,但很快又吐了出來——傷口疼,沒胃口。
“硬喝。”周老四說,“不喝沒力氣,沒力氣就好不了。”
李浩咬牙,又喝了幾口,這次沒吐。他靠在床頭,額頭上全是虛汗,但眼神清醒了些。
下午,清辭在院子裏洗衣服——是她和李浩換下來的血衣。水很涼,手凍得通紅,但她仔仔細細地搓著,想把血跡洗幹淨。可血已經滲進布料纖維裏,怎麽洗都留下淡淡的印子。
就像有些事,發生了,就再也抹不掉。
她看著水盆裏淡紅色的水,想起昨晚李浩渾身是血的樣子,想起縫針時他疼得發抖的樣子,想起這一路走來,看見的、經曆的那些血腥和死亡。
父親的血,沈墨的血,顧小滿父親的血,現在又是李浩的血。
為什麽要有這麽多血?
為什麽好人總要流血,而那些壞人,卻高高在上,錦衣玉食?
清辭的手停了下來,看著水盆裏的倒影。倒影裏的臉很髒,很憔悴,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但眼神裏有一種東西,是她以前沒有的——一種冰冷的,堅硬的東西。
是恨。
她恨那些賣國賊,恨那些劊子手,恨這個吃人的世道。
但恨沒用。父親說過,恨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讓人失去理智。要解決問題,就得冷靜,就得思考,就得行動。
她重新開始搓衣服,用力地搓,像是要把所有的汙穢都搓掉。
傍晚,周老四又出去了,說是去鎮上買點鹽。清辭在屋裏守著李浩,李浩睡了醒,醒了睡,燒時退時起,但總算沒再昏迷。
天快黑時,周老四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他把鹽罐子放在灶台上,看了一眼清辭,欲言又止。
“周大爺,怎麽了?”清辭問。
周老四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然後關上門,壓低聲音:“鎮上戒嚴了。說是查什麽江洋大盜,所有客棧、車馬行、碼頭,全有人守著。進出鎮子都要查證件,查行李。”
清辭的心一沉。果然,追兵沒放棄。
“還有,”周老四的聲音更低了,“我聽說,青龍幫的人也來了。幫主親自帶的隊,說要找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槍傷。懸賞五百大洋,活的。”
五百大洋。夠一個普通人家過十年了。
清辭的手心冒出汗。青龍幫的幫主親自出馬,說明這件事不小。或者說,箱子的價值,比他們想象的更大。
“周大爺,”她看著周老四,“您救了我們,我們很感激。但我們不能連累您。今晚我們就走。”
周老四搖頭:“走不了。水路陸路都封了,你們出去就是自投羅網。”
“可是……”
“沒有可是。”周老四打斷她,“你們就在這兒待著。我這屋子偏,平時沒人來。隻要你們不出去,沒人知道。”
“可萬一……”
“萬一被發現了,我就說你們是我遠房侄子,來投親的。”周老四說,“我一個老頭子,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
清辭看著周老四,這個瘦小的、頭發花白的老漁夫,眼神很平靜,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知道,勸不動了。
“周大爺,”她深深鞠躬,“大恩不言謝。如果……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報答您。”
周老四擺擺手:“別說這些。先活著,比什麽都強。”
夜幕降臨。
漁村的夜很靜,隻有風聲,水聲,偶爾幾聲狗吠。周老四和老婆婆早早就睡了,清辭守在李浩床邊,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
五百大洋的懸賞,青龍幫幫主親自出馬,全鎮戒嚴……這是天羅地網,他們插翅難飛。
可難道就這樣等死?
不。不能。
清辭站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夜色如墨,遠處的周莊燈火點點,像散落的星子。更遠處,太湖的水麵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像一隻沉睡的巨獸。
她想起白玫。那個神秘的女人,現在在哪裏?箱子在她手裏,她是不是已經到北平了?還是,她也遇到了麻煩?
又想起顧小滿。那個笑容像月牙的女孩,真的還在上海嗎?白玫會不會騙他們?
還有沈墨。沈墨在夢裏說,鑰匙才是關鍵。可鑰匙是什麽?在哪裏?
無數疑問在腦海裏翻湧,但沒有答案。清辭隻覺得頭疼,像要裂開。
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她回頭,看見李浩睜開了眼睛,正看著她。
“你沒睡?”她輕聲問。
“睡不著。”李浩說,聲音還是很沙啞,但清晰了些,“在想事情。”
“想什麽?”
“想怎麽出去。”李浩掙紮著坐起來,清辭連忙扶他。他靠在床頭,喘息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周大爺說,水路陸路都封了。但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
“我知道。”清辭說,“可是你現在這樣……”
“我死不了。”李浩打斷她,“但我們得有個計劃。等死,不是辦法。”
他看向窗外,月光照在他臉上,蒼白,但眼神銳利得像刀。
“青龍幫幫主親自出馬,說明這件事不小。”他緩緩說,“要麽,箱子裏的東西,比我們想象的更重要。要麽,我們手裏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而我們自己不知道。”
“我們手裏什麽都沒有了。”清辭苦笑,“箱子給了白玫,錢花光了,槍也隻剩幾發子彈。”
“不。”李浩搖頭,“我們還有一樣東西。”
“什麽?”
“命。”李浩看著她,“我們的命,對他們來說,可能比箱子更重要。”
清辭愣住了。
“你想,”李浩繼續說,“如果我們死了,箱子裏的秘密就可能永遠不見天日。但如果我們活著,就有可能把秘密說出去。所以,他們一定要抓活的,尤其是你。”
他頓了頓:“白玫說過,他們要抓你,要活的。為什麽?”
清辭搖頭。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她一個女學生,無權無勢,為什麽非要抓活的?
“除非,”李浩的聲音沉下來,“你知道什麽,或者,你是什麽人,而你自己不知道。”
清辭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什麽?她父親是禦史,被構陷貪腐而死。沈墨是她師兄,也死了。顧長明是她父親的朋友,也死了。除此之外,她還知道什麽?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父親死前那天,交給她一個小木盒,說如果以後有人問起,就打開。但她一直沒打開,因為父親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
那個木盒,她離開北平時,埋在了老宅後院的老槐樹下。
盒子裏是什麽?父親沒說過。但她記得父親當時的眼神,很鄭重,很悲傷。
“我父親……”她緩緩說,“死前給了我一個木盒,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我把它埋在北平老宅的後院了。”
李浩的眼睛亮了:“盒子裏是什麽?”
“不知道。”清辭搖頭,“但我父親說,如果有人問起,就打開。我一直以為,他說的是仇家,是來尋仇的人。但現在想想……”
“現在想想,可能不是仇家。”李浩接過了話頭,“可能是來找東西的人。而那個東西,就在盒子裏。”
“可那是什麽?為什麽和我有關?”
李浩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你父親是禦史,專司彈劾。他手裏,一定有很多官員的把柄。而二皇子結黨營私,你父親不可能不知道。他可能留下了什麽證據,而這些證據,和箱子裏的證據,是互補的。”
清辭的心跳得更快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手裏的木盒,可能就是打開一切謎題的關鍵——就是沈墨在夢裏說的“鑰匙”。
“可木盒在北平。”她說,“我們現在在江蘇,到不了北平。”
“到得了。”李浩說,眼神堅定,“我們一定能到。”
“怎麽到?水路陸路都封了,你重傷,我們身無分文……”
“有辦法。”李浩打斷她,看向門外,“周大爺。”
清辭一愣:“周大爺?”
“周大爺在這條河上打了一輩子魚,對水路熟得不能再熟。”李浩說,“如果他能幫我們,或許有辦法。”
“可是他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不能再連累他……”
“不是連累,是交易。”李浩說,“我們給他一個報仇的機會。”
“報仇?”
“他兒子死在日本人手裏。”李浩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而二皇子和日本人勾結,出賣華北五省。如果我們能把證據送出去,扳倒二皇子,就等於替他兒子報了仇。”
清辭沉默了。她看著李浩,看著這個重傷未愈,但眼神依然銳利的男人。他總是能在絕境中找到一線生機,總是能看穿事情的本質。
“他會答應嗎?”她問。
“不知道。”李浩說,“但值得一試。”
兩人等周老四起床。天快亮時,周老四起來了,在院子裏劈柴。清辭走出去,幫他把柴火碼好。
“周大爺,”她輕聲說,“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周老四停下斧子,看著她。
清辭把李浩的猜測說了,關於木盒,關於鑰匙,關於報仇。周老四一直沉默地聽著,臉上的皺紋在晨光裏顯得更深了。
“所以,”清辭最後說,“我們想請您幫忙,送我們離開這裏。我們需要到北平,拿到那個木盒,然後把箱子和木盒裏的證據,一起公之於眾。這樣,您兒子的仇,還有無數像您兒子一樣死在日本人手裏的士兵的仇,才有可能報。”
周老四沒說話。他拿起煙袋,點上,抽了一口。青煙在晨光裏繚繞,模糊了他的臉。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你們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清辭說,“箱子裏那些證據,我們都看過。二皇子把華北五省的礦業權賣給了日本人,還送了很多技師去當人質。您兒子……”她頓了頓,“您兒子可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裏。”
周老四的手抖了一下,煙灰掉在地上。他抬起頭,看著清辭,眼睛裏有血絲,有淚光,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
“我兒子……”他的聲音在顫抖,“死的時候,才十九歲。他走之前跟我說,爹,等我回來,給您買新棉襖。我說好,爹等你。可等回來的,是一張紙,幾塊大洋。”
他狠狠吸了口煙,像是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吸進去。
“你們要我怎麽做?”他問。
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李浩在屋裏,但顯然在聽。
“周大爺,”清辭說,“您對水路熟,能不能想辦法,送我們出太湖?隻要出了太湖,到長江,我們就有辦法北上。”
周老四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有一條水道,很窄,隻有我們打魚的知道。平時不走大船,隻能走小船。但能通到長江。”
“追兵不知道?”
“不知道。”周老四說,“那是條老河道,幾十年前就廢棄了,長滿了水草。除了我們這些老打魚的,沒人記得。”
“那……”清辭的心提了起來。
“我可以送你們。”周老四說,“但有個條件。”
“您說。”
“帶上我。”周老四看著她,眼神很堅定,“我跟你們一起去北平。我要親眼看看,那些害死我兒子的人,是什麽下場。”
清辭愣住了。她沒想到周老四會提這個要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要跟他們一起,走上千裏逃亡路?
“周大爺,這一路很危險……”
“我知道。”周老四打斷她,“但我兒子死了,老伴也走了,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如果能替他報仇,死了也值。”
清辭看著周老四,看著這個瘦小的、頭發花白的老漁夫,看著他眼裏的決絕。她知道,勸不住了。
“好。”她說,“我們一起走。”
周老四點點頭,把煙袋在鞋底磕了磕:“那就今晚。今晚有霧,好走。你們準備一下,我去弄條船。”
他轉身出去了。清辭站在院子裏,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晨光越來越亮,照在院子裏,照在那些晾著的漁網上,照在牆角堆著的破漁船上。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今晚,他們將踏上一條更危險的路。
但至少,有了方向。
有了希望。
清辭轉身回屋。李浩靠在床頭,看著她,眼裏有笑意。
“成了?”他問。
“成了。”清辭點頭,“今晚就走。”
李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清辭。”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謝謝你。”他說,聲音很輕,“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
清辭愣了愣,然後笑了,笑容很淡,但很溫暖。
“你說過的,”她說,“同往。”
李浩也笑了,這次是真的笑,雖然虛弱,但眼裏有光。
“對,同往。”
窗外,晨光正好。
而他們的路,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