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懸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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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將至,水道裏的黑暗濃得像墨。
兩艘小船一前一後,在狹窄的水道裏緩緩前行。老陳頭的船在前,燈籠的光隻能照亮船頭一小片水麵,光線在崖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像無數鬼手在舞動。周老四的船緊隨其後,槳入水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聽不見。
清辭坐在船頭,手按在槍上,眼睛盯著前方。黑暗裏,隻有燈籠的光是唯一的方向。她感覺自己在一條巨獸的喉嚨裏穿行,兩邊的崖壁是獸牙,隨時可能合攏,把他們碾碎、吞噬。
李浩靠在船艙裏,閉著眼睛,但沒睡。他的呼吸很重,很急,每一次吸氣都扯動著傷口,疼得他額頭冒汗。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清辭不時回頭看他,黑暗中隻能看見他蒼白的臉,和緊抿的嘴唇。
“快到了。”老陳頭的聲音從前麵的船傳來,很輕,但在寂靜的水道裏聽得清楚。
清辭的心提了起來。她看向前方,水道在這裏拐了個彎,崖壁更加陡峭,幾乎垂直。燈籠的光照在崖壁上,能看見上麵爬滿了藤蔓,密密麻麻,像一張巨大的網。
“裂縫在哪兒?”周老四低聲問。
“就在前麵。”老陳頭說,船速更慢了,“看見那棵歪脖子樹了嗎?樹的右邊,藤蔓最密的地方。”
清辭眯起眼睛。前方崖壁上確實有棵樹,從石縫裏長出來,樹幹扭曲,枝葉稀疏,在夜風裏微微搖晃。樹的右邊,藤蔓像瀑布一樣垂下來,幾乎遮住了整麵崖壁。
“就是那兒。”老陳頭把船撐到崖壁邊,伸手撥開藤蔓。
藤蔓後麵,果然有個裂縫。不大,勉強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裏麵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從這兒爬上去,”老陳頭說,“大概二十丈高,上麵是片林子。穿過林子往東走,有條小路,能繞到出口後麵。”
周老四點點頭,把船靠過去。兩艘船並排停在崖壁下,燈籠的光在裂縫口晃動,照出裏麵濕滑的石壁。
“我先上。”周老四說,把魚叉插在腰間,抓住裂縫邊緣的石棱,開始往上爬。他年紀雖然大了,但常年打魚,身手很靈活,幾下就爬上去一丈多高。
清辭看向李浩。李浩睜開眼睛,掙紮著想站起來,但一動就疼得臉色發白。
“我背你。”清辭說。
“不行。”李浩搖頭,“你背不動。我自己能行。”
“別逞強。”清辭扶住他,“你現在的樣子,爬不上去。”
李浩還想說什麽,但周老四的聲音從上麵傳來:“快上來!有動靜!”
清辭的心猛地一跳。她側耳傾聽,遠處果然傳來水聲——是船槳劃水的聲音,而且不止一艘。
追兵來了。
“快!”老陳頭也急了,從船上站起來,抬頭看向裂縫,“老四,拉他們一把!”
周老四已經爬到一半,聽見喊聲,又往下爬了幾步,伸出一隻手。清辭先把李浩扶到裂縫口,李浩咬著牙,抓住石棱,開始往上爬。他的動作很慢,每動一下都像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但沒停。
清辭跟在後麵。她沒爬過這麽陡的崖壁,石壁又濕又滑,好幾次差點脫手。但求生的本能讓她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手指摳進石縫,腳尖找到落腳點,一點一點往上挪。
下麵的水聲越來越近。燈籠的光在遠處的水麵上晃動,能看見三艘小船的影子,正朝這邊快速劃來。
“快點!”老陳頭在下麵急得直跺腳。
李浩爬到裂縫中部,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往下墜了一截。清辭在下麵,眼睜睜看著他往下掉,心髒幾乎停跳。
但周老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李浩的手腕。李浩整個人懸在半空,全靠周老四一隻手拉著。他的傷口崩開,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在清辭臉上,溫熱,腥甜。
“抓緊!”周老四低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李浩用另一隻手抓住石棱,重新站穩。他喘著粗氣,額頭上的汗混著血往下淌,但沒鬆手。
清辭加快速度,幾下爬到李浩身邊,托住他的腿:“繼續爬,別停!”
三人繼續往上爬。下麵的水聲已經到了崖壁下,能聽見說話聲:
“這裏有兩艘船!”
“人呢?搜!”
燈籠的光在裂縫下方晃動,幾次照到清辭的腳。她屏住呼吸,手腳並用,拚命往上爬。
終於,爬到了裂縫頂部。上麵果然是片林子,樹木很密,月光從枝葉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周老四先爬上去,然後把李浩拉上去,清辭最後上來。
三人癱倒在林子裏,大口喘氣。下麵的喊聲和水聲還在繼續,但暫時上不來。
“走。”周老四最先緩過來,扶起李浩,“不能停,他們很快會找路上來。”
清辭也爬起來。她的手上全是血——是爬崖壁時被石頭劃破的,但她感覺不到疼。她看了一眼裂縫下方,燈籠的光還在晃動,追兵在搜索。
三人鑽進林子。林子很密,沒有路,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周老四走在前麵,用魚叉撥開擋路的枝葉。清辭扶著李浩跟在後麵,李浩幾乎是被她拖著走,腳步虛浮,隨時可能倒下。
走了約莫一刻鍾,前方出現了亮光——不是月光,是火光。還有說話聲。
三人立刻停下,躲到一棵大樹後。從枝葉的縫隙看出去,前方是片空地,空地上燃著幾堆篝火,圍著十幾個人。都穿著青色短打,腰挎長刀——是青龍幫的人。
空地中央,坐著個中年人,四十來歲,國字臉,濃眉,左臉上有道疤,從眼角一直劃到下巴,在火光下像條蜈蚣。他手裏端著個酒碗,正慢慢喝著,眼神很冷,像冰。
是青龍幫幫主,趙天雄。
清辭的心沉到了底。青龍幫幫主親自坐鎮,說明他們插翅難飛了。
“幫主,”一個手下上前稟報,“水道搜遍了,沒人。那兩艘船是空的,人跑了。”
趙天雄沒說話,繼續喝酒。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酒碗,站起身,走到空地邊緣,看向林子的方向。
“跑不遠。”他的聲音很沉,帶著江湖人特有的沙啞,“受了傷,又是晚上,能跑哪兒去?肯定在這片林子裏。”
他招了招手,幾個手下立刻圍過來。
“分三隊,搜林子。”趙天雄說,“記住,要活的。尤其是那個女的,不能傷著。”
“是!”
手下們立刻分散,打著火把,開始搜林。火光在林子裏晃動,人影幢幢,像鬼魅在遊蕩。
清辭三人悄悄後退,躲到更深的林子裏。但林子就這麽大,搜過來是遲早的事。
“怎麽辦?”清辭壓低聲音。
周老四沒說話,眼睛盯著那些晃動的火光,腦子飛快地轉。李浩靠在一棵樹上,臉色白得像鬼,但眼神很清醒。
“聲東擊西。”他忽然說。
周老四和清辭都看向他。
“我去引開他們。”李浩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你們往反方向跑,找機會下山。”
“不行!”清辭抓住他的手,“你傷成這樣,出去就是送死!”
“不出去,三個人都是死。”李浩看著她,眼神很平靜,“我出去,至少能引開一部分人。你們有機會跑。”
“要死一起死!”清辭的眼淚湧了出來,“你說過,同往!”
“我說的是同往,”李浩握緊她的手,“不是同死。清辭,箱子裏的證據,必須送出去。顧小滿還在等我們,那些死去的人,也在等一個公道。你活著,這些事才有可能。我死了,就死了,但你得活著。”
清辭搖頭,用力搖頭,但說不出話。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看不清李浩的臉,隻看見他眼裏的光,那種堅定的、視死如歸的光。
周老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去。”
清辭和李浩都愣住了。
“我年紀大了,活夠了。”周老四說,聲音很平靜,“你們還年輕,還有事要做。我去引開他們,你們跑。”
“周大爺……”清辭哽咽了。
“別說了。”周老四擺擺手,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塞給清辭,“這裏麵是我攢的一點錢,不多,但夠你們路上用。還有這個——”他又掏出個銅錢,遞給清辭,“這是我兒子的,他走之前給我的。你們要是能到北平,見到那些大官,替我問一句:我兒子死在閘北,到底是為國捐軀,還是被人賣了?”
清辭接過銅錢,沉甸甸的,像有千斤重。她看著周老四,這個瘦小的、頭發花白的老漁夫,眼睛裏有淚光,但腰挺得筆直。
“周大爺,”李浩開口,“您……”
“我兒子死了,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周老四笑了,笑容很淡,但很坦然,“要是能幫你們逃出去,也算替他報仇了。”
他站起身,拎起魚叉,看了一眼清辭和李浩:“記住,往東跑。東邊是懸崖,但有條小路,能下到江邊。到了江邊,找船,順流而下,能到鎮江。從鎮江坐火車,去北平。”
說完,他轉身要走。
“等等。”李浩叫住他,從懷裏掏出個東西,遞給周老四,“這個,您拿著。”
是個小鐵片,邊緣磨得很光滑,上麵刻著個模糊的圖案——三角形,裏麵套著圓圈。是啞叔給的那個信物。
“這是……”周老四接過,看了一眼,愣住了。
“您要是能活著出去,”李浩說,“拿著這個,去黑風寨,找寨主。他會收留您。”
周老四看著鐵片,看了很久,然後點點頭,把鐵片收好:“多謝。”
他最後看了清辭和李浩一眼,轉身,朝火光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很單薄,但走得很穩,一步一步,像走向戰場的老兵。
清辭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想喊,想叫,想拉住他,但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聲音。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周老四的背影消失在林子裏,然後,聽見遠處傳來喊聲:
“在這兒!人在這兒!”
火光立刻朝那個方向湧去。喊殺聲,兵刃碰撞聲,慘叫聲,混成一片。
“走!”李浩咬牙,拉起清辭,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辭機械地跟著跑,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看不清路,幾次差點摔倒,但李浩死死拉著她,不讓她停。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遠,但沒停——周老四在拚命,用命給他們爭取時間。
他們跑出林子,眼前果然是懸崖。懸崖很高,下麵就是長江,江水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波光,浩浩蕩蕩,向東流去。
“小路在哪兒?”清辭喘著氣問。
李浩在懸崖邊尋找。月光下,能看見一條很窄的小路,幾乎是貼著崖壁開鑿出來的,隻有一尺來寬,長滿了青苔,濕滑難行。
“從這兒下。”李浩說,率先踏上小路。
小路很陡,腳下是萬丈深淵。清辭不敢往下看,隻能盯著腳下的路,一步一步往下挪。李浩走在前麵,他的傷很重,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好幾次腳下一滑,差點掉下去,但他死死抓住崖壁上的藤蔓,穩住了。
下到一半,上麵傳來喊聲。是追兵追上來了,火把的光在懸崖頂上晃動。
“他們在下麵!”
“追!”
箭矢破空而來,釘在崖壁上,碎石四濺。清辭和李浩加快速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下衝。
終於下到崖底。崖底是片亂石灘,江水在這裏拐了個彎,水流很急。灘上停著幾條破船,都朽了,不能用。
“找船!”李浩說。
兩人在亂石灘上尋找。終於找到一條還能用的舢板,很小,很舊,船底有裂縫,用木板草草補著。但沒別的選擇了。
他們把船推下水,跳上去。船漏水,水很快漫進來,但顧不上了。李浩抓起槳,拚命劃,船歪歪扭扭地衝進江心,順流而下。
崖頂,追兵到了崖邊,但不敢下——小路太陡,太險。他們站在崖頂,朝江裏放箭,但距離太遠,箭都落在船後。
船在急流裏顛簸,像片葉子,隨時可能翻。清辭趴在船底,用手堵著漏水的裂縫,但水還是不停地湧進來。船越來越沉,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
“要沉了!”她喊。
李浩沒說話,拚命劃槳。但船太重了,劃不動。江水已經漫到膝蓋,船在下沉。
就在船即將沉沒的瞬間,前方出現了一艘大船——是條貨船,正順流而下。船頭掛著一盞燈籠,在黑暗的江麵上很顯眼。
“救命!”清辭拚命揮手。
貨船上的人看見了他們,船速慢了下來。有人扔下繩索,李浩抓住,把舢板拉到貨船邊。船上放下軟梯,清辭先爬上去,然後回身拉李浩。
李浩爬到一半,突然手一鬆,往下墜。清辭死死抓住他的手,船上的人也來幫忙,七手八腳把李浩拖上船。
一上船,李浩就癱倒在甲板上,昏了過去。他肩上的傷口完全崩開,血把整條袖子都染紅了,還在往外滲。
“郎中!快找郎中!”清辭哭喊著。
船上的人圍過來。貨船的船長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看見李浩的傷,臉色變了:“這是槍傷!”
“求求您,救救他!”清辭跪下來,“我們給錢,給多少錢都行!”
船長看看清辭,又看看昏迷的李浩,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點頭:“先抬進艙裏。老孫,去拿藥箱!”
李浩被抬進船艙。船上的郎中——其實是個懂點醫術的老水手——給李浩檢查傷口,重新清洗、上藥、包紮。傷口很深,失血過多,李浩一直沒醒,但還有呼吸。
清辭守在床邊,握著他的手,眼淚一直沒停。她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像掉進了冰窖。
船長走進來,看著清辭:“姑娘,你們是什麽人?怎麽受的槍傷?”
清辭咬著嘴唇,沒說話。
船長歎了口氣:“不說就算了。這世道,誰沒點難處。但你們這傷……到了下一個碼頭,你們就得下船。我這船是運貨的,不能惹麻煩。”
清辭點頭:“謝謝您,我們到了碼頭就走。”
船長出去了。船艙裏隻剩下清辭和李浩。船在江上航行,很穩,能聽見水聲,風聲,還有船工們的號子聲。
清辭看著李浩蒼白的臉,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看著他幹裂的嘴唇。她想起周老四,那個瘦小的老漁夫,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是死是活?是逃出去了,還是……
她不敢想。
她想起父親,想起沈墨,想起顧小滿,想起這一路走來,所有幫助過他們、為他們流血、為他們死的人。
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犧牲?為什麽好人總要死?
清辭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掐出血來。
不。不能就這麽算了。周老四的仇,父親的仇,沈墨的仇,顧小滿父親的仇,所有死去的人的仇,都要報。
箱子裏的證據,必須公之於眾。二皇子,還有那些賣國賊,必須付出代價。
她擦幹眼淚,眼神變得冰冷,堅定。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個隻會哭、隻會怕的女學生。她是清辭,是李浩的同伴,是所有死去的人的希望。
她要活下去。要把證據送到北平。要找到顧小滿。要讓那些罪惡,暴露在陽光下。
一定。
她俯身,在李浩耳邊輕聲說:“李浩,你聽見了嗎?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報仇。我們要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李浩沒反應,但清辭覺得,他的手指動了一下。
很輕,但確實動了。
她握緊他的手。
船在江上航行,破開黑暗,駛向東方。
天,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