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叔,我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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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的空氣十分汙濁,看著王朝陽那雙因好奇而發亮的眼睛,李硯青嘴角的笑意漸漸綻開,聲音也跟著放緩,臉上露出一絲追憶神色。
“1970年,一個滬上來的男知青,來到了美麗的西雙版納。”
“日子雖然很苦,但他覺得很甜,因為他在那兒,遇到了一個同樣來自滬上的美麗姑娘……”
李硯青的聲音不大,卻像擁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將這節嘈雜的車廂都隔絕開來。
他講了一個滬上男知青和女知青,在那個激情燃燒又物質貧瘠的歲月裏相識、相愛,最終紮根邊寨,生下一個男孩的故事。
隨著李硯青的語調漸低,王朝陽的心也被漸漸打開,一股被塵封的記憶不受控製的浮現。
當年,也有那麽一個姑娘來到自己身邊……那是那段艱苦歲月裏唯一的亮色。
可美好的開端往往預示著悲傷的結局,身為製片廠導演,王朝陽本能的嗅到了故事裏未盡的曲折,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這故事肯定沒完吧?”
李硯青的肩膀微微一塌,那和煦的笑容裏,終於滲出了幾分苦澀之意。
“後來,1978年恢複高考,為了孩子的將來,他們決定回滬上搏一把。”
“他們走之前,爸爸抱著那個男孩,在他兜裏塞了一顆大白兔奶糖,那是男孩第一次嚐到那麽甜的東西。”
“他說,等他們考上了大學,就回來接他,以後天天給他買糖吃。”
“夫妻兩人還在寨子最大的那棵橡膠樹上,用刀刻下誓言,愛情至死不渝。”
“可惜,這一去,這對愛人就再也沒了音信。”
李硯青的聲音頓了頓:“那個男孩,就這麽在山裏等啊等,嘴裏那顆糖的甜味早就散了,可他還是天天盼。”
“一直等到十八歲,等到那棵刻著誓言的橡膠樹都被砍了,他的父母,依舊是杳無音訊。”
王朝陽的心猛的咯噔一下。
車廂連接處的風猛的灌進來,讓他控製不住的打了個寒顫。
在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這樣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成了一代人不敢觸碰的傷口。
他看著李硯青那張故作堅強的年輕臉龐,一個猜測從腦海中湧起,喉嚨都不由有些發硬。
“你……你就是那個孩子?這次去滬上,是去找你爸媽?”
“王叔,您這眼光可太毒了。”
李硯青收回目光,對著王朝陽豎起一個大拇指,臉上的笑容燦爛依舊,“那個男孩確實就是我。”
可這笑容越是燦爛,王朝陽心裏那股酸楚就越是翻江倒海。
這孩子得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在親手揭開自己傷疤的時候,還笑得出來?
他的目光掃過一旁始終沉默的光頭少年二壯,遲疑的問:“那他……也是?”
李硯青點頭,語氣平靜:“他父母也是滬上知青,我們倆,算是一起去尋親的難兄難弟。”
兩個才剛成年的小子,要去偌大的滬上,尋找失聯了十幾年的父母。
這聽起來,就不像個能有結果的故事。
看著李硯青那張稚嫩的臉,王朝陽滿腔的同情幾乎要從胸口溢出,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個已被他拋棄在歲月裏的,模糊不清的孩子。
“要是我的孩子……還在,應該也這麽大了吧?”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他心痛如絞。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而虛偽。
“或許……或許你父母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天底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爹媽。”
“我們也這麽想。”
李硯青眼神清澈,笑容依舊,“所以,我們才要去滬上,找到他們。”
這副懂事得讓人心碎的模樣,徹底擊潰了王朝陽的心理防線。
他想到自己那個失散多年的孩子,是否也在某個角落,像李硯青一樣,固執的尋找著自己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還是……隻剩下怨恨?
想到這裏,王朝陽眼眶猛的一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倉皇起身。
“車廂太悶了,我……我出去吹吹風。”
隨後便像逃一樣,狼狽的躲進了車廂連接處。
車廂內,看著王朝陽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李硯青臉上那副天真又帶著期盼的笑容並未立刻消失,而是維持了足足三秒。
直到確認對方的身影徹底隱入連接處的陰影裏,他嘴角的弧度才慢慢收斂撫平,臉上隻剩下冷漠。
“我滴乖乖,硯青哥,你這腦子是咋長的?”
二壯見王朝陽走遠,立刻湊了過來,他撓了撓自己鋥亮的光頭,臉色滿是驚歎之色。
“這又是大白兔又是橡膠樹的,說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還以為你真想找爹媽了呢!
別說外人了,要不是咱們一起在大山裏闖了四年,連我都要信了!”
說到這裏,二壯頓了頓,壓低聲音,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硯青哥,陳建設那狗東西黑了咱們拿命換來的錢,咱們去滬上是要錢的。
你跟這老頭磨嘰半天,又是幫他搶回錢包,又是給他講故事的,你到底圖個啥啊?”
李硯青眼神冰冷的瞥了二壯一眼,與剛才那個講故事的溫和少年判若兩人。
“二壯,要回本屬於咱們的錢這件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滬上人生地不熟,陳建設那種人滑不溜手,想找到他跟大海撈針一樣。”
說到這裏,李硯青瞥了一眼王朝陽消失的方向,低聲說道:
“這個王朝陽是製片廠的導演,在滬上有自己的人脈。搭上他這條線,比咱們自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強百倍。
二壯,你要記住,像我們這種無根浮萍,想要活的更好,就要抓住每一個機會,咱們不是在騙一個好人,隻是在借用他那份無處安放的愧疚,去拿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這點‘善意’,對他來說是贖罪,對我們來說,是命。”
說到這裏時,周圍空氣都仿佛凝滯了,李硯青突然自嘲一笑,唇角泛起嘲諷:
“再說了,誰說我編故事了?我說的哪句是假話?咱們的爹媽不是滬上知青?他們不是跑回城裏享福了?咱們不是被扔在山裏了?我隻是把這些事實,講得好聽了一點而已,又怎麽能說我是編故事呢?”
夜色將陰影投在兩人臉上,明暗不定。
二壯嘿嘿一笑,撓了撓自己鋥亮的光頭,滿臉不好意思。
“嘿嘿,也是。剛才真嚇我一跳,以為你真要帶我尋親去。”
說到這裏的時候,二壯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滿臉都是冷笑和不屑。
“我那個媽,把我跟我爸扔在山裏,自個兒回了滬上。我爸到死都沒再見她一麵,我還找她?呸!真要去尋親,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同為知青留子,二壯的童年,就是掙紮著活下去。父親死後,他被送進廟裏,直到遇見了李硯青。
李硯青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咱們當初為什麽闖山了?是為了走出大山,過上好日子!”
“這筆錢要是要不回來,咱們這幾年就白幹了!不找個滬上本地的地頭蛇幫襯,你以為憑我們兩個,能在滬上那種地方站穩腳跟?”
“那倒是,還是硯青哥你想的周全。”
二壯點點頭,他明白,王朝陽是製片廠的導演,有他幫忙,比他們兩個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強上一百倍。
“行了,接下來看我眼色行事,等拿到錢,就跟三丫碰頭,再想後麵的事。”
李硯青正要再叮囑幾句,眼角餘光瞥見王朝陽從連接處那邊走了回來,他的眼眶還有些發紅。
李硯青迅速遞給二壯一個眼神。
二壯心領神會,立刻閉上嘴,腦袋一歪,靠著椅背開始裝睡,呼吸平穩。
談話戛然而止。
李硯青則扭頭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在他深邃的瞳孔裏化作流光。
玻璃上倒映出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而這張臉下,卻藏著一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飽經風霜的靈魂。
父母?多麽遙遠,又多麽可笑的詞。
無論是上一世的孤兒院,還是這一世,都讓他對這兩個字……毫無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