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水師初戰敗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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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裹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石味,灌進姚則遠的喉嚨,嗆得他胸腔發緊。他扶著望台斑駁的木欄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鎖著東麵海平線。三艘藍夷鐵甲艦像三座移動的黑石山,艦身鐵殼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黑黢黢的炮管齊刷刷對準明州水師殘存的五艘戰船,炮口黑洞洞的,像擇人而噬的獸口。
    “傳令!所有戰船撤入港口炮台射程!” 姚則遠的聲音劈開浪濤,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旗手瘋了似的揮動黃旗,紅黃相間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最外側的千戶艦正艱難轉向,左舷被實心彈砸出的破洞不斷湧入海水,甲板上的士兵們撲在船舷,用浸透的棉被死死堵住缺口,手指被木刺刮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船板往下淌,在海麵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藍夷艦首的重炮再度噴火,橘紅色的火舌刺破晨霧,實心彈呼嘯著砸在千戶艦三丈外的海麵,激起的水幕足有丈高,將整艘船淋得透濕。姚則遠指節扣得更緊,指腹幾乎要嵌進欄杆的木紋裏 —— 敵艦在反複測試射程精度,每一次炮擊都在逼近,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
    “李參將!” 姚則遠突然扭頭,目光如刀,“帶兩艘快艇接應傷兵!”
    李參將正趴在望台角落的陰影裏疾書,墨錠滾落在腳邊,墨跡在紙上暈開一片。他倉促合上簿冊,袍角掃過階上未幹的血汙,蹭出一道暗痕,語氣帶著幾分敷衍:“末將遵命!” 轉身時,甲葉碰撞的脆響在緊張的氛圍裏顯得格外刺耳。
    傷兵營搭在碼頭倉庫背麵,簡陋的棚子遮不住鹹濕的海風。江楓蹲在地上,正用隨身攜帶的匕首撕開一名水手的褲腿,碎骨碴混著染血的棉布深深紮進皮肉,觸目驚心。那水手突然抽搐著抓住江楓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喉嚨裏發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炮…… 藍夷炮會連發……”
    姚則遠半蹲下來,官袍下擺浸在渾濁的血水裏,冰涼刺骨。他取過旁邊親兵遞來的紗布,死死壓住水手腿根的動脈,試圖止住噴湧的鮮血:“你看清炮管製式了?”
    “圓筒…… 帶轉輪的……” 水手咳出粉紅色的泡沫,呼吸越來越微弱,“比我們紅衣大炮短一截…… 卻能連著打……”
    姚則遠扯下腰間的酒囊,拔開塞子灌進水手嘴裏。辛辣的酒液混著血從下頜淌落,水手嗆咳幾聲,終於昏死過去,眉頭卻依舊緊緊皺著,像是還在承受炮轟的恐懼。
    “帶我去看繳獲的彈片。” 姚則遠起身時身形晃了晃,江楓伸手欲扶,被他用眼神硬生生截住。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須穩住,不能有半分示弱。
    二十三名工匠蹲在港務衙門前院的空地上,圍著三塊扭曲變形的鐵皮低聲議論。最年長的老匠人須發花白,手裏捏著石炭,在青磚地上一筆一劃地畫圖,粗糙的線條勾勒出炮管的剖麵:“藍夷用的是後膛裝彈,不用像咱們那樣費力從炮口填藥。” 他拾起半枚變形的鏈彈,指尖摩挲著上麵的紋路,“而且炮管內有螺旋膛線,這玩意兒出膛後會旋轉,飛得又遠又準,射程比我們的紅衣大炮遠兩成不止。”
    姚則遠拾起一塊燙黑的銅片,入手冰涼,邊緣還帶著火藥灼燒的痕跡:“能仿製嗎?”
    “難。” 老匠人搖著頭,指甲摳著銅片的接縫處,褐色的鐵鏽簌簌落下,“要精鋼做炮管,火候差一點都不行。明州的鐵匠鋪,最多也就打得出鋤頭犁耙,哪能煉出這般堅韌的鋼?”
    “若用嘉靖年那尊鎮海炮的鋼料呢?” 姚則遠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
    院落裏陡然寂靜下來,連風都仿佛停了。老匠人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裏滿是震驚:“大人,您說的是那尊洪武年間南洋進貢的隕鐵炮?那可是鎮著明州港的寶貝,傳說是有神明庇佑的……”
    “拆了。” 姚則遠將銅片擲回鐵皮堆,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明日卯時,我要見到新炮的圖紙。”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夜色漸濃,子時的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李參將的密報被親兵小心翼翼地裹在油布裏,劃著小艇駛向預定的礁島。油布包裹著三頁紙,上麵寫著:“姚則遠拒和招戰,致水師損船五艘,亡百餘人。現又妄拆鎮海炮,恐引海神降災,動搖民心……”
    小艇即將繞過防波堤時,黑暗中突然伸出兩把鐵鉤,死死扣住船幫。江楓的青衫在月光下泛著冷調,他踩著親兵掙紮的腿,聲音像冰碴子:“李參將的手信?” 他俯身,“不妨大聲念給弟兄們聽聽,讓大家看看你是怎麽背後捅刀子的。”
    親兵情急之下突然咬向舌根,江楓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他的下頜,猛地一卸,關節錯位的悶響在夜裏格外刺耳。油布包跌落艙底,散開的紙頁在海風中翻飛,墨跡斑駁。
    “告訴李參將。” 江楓拾起密報,湊近火折,火苗舔上 “鎮海炮” 三字,紙張瞬間燃起,“下回記得用防潮的鬆煙墨,免得這點‘心意’半路就泡了湯。”
    姚則遠站在鎮海炮巨大的基座前,這座重達三萬斤的銅鐵巨物已在港口屹立二百餘年,炮身的銘文被海風侵蝕得模糊難辨,卻依舊透著一股沉鬱的威嚴。十餘名工匠正拿著鋼鑿,費力地拆卸炮座的鉚釘,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驚起了夜棲的海鳥,撲棱棱飛向漆黑的夜空。
    “大人三思!” 白發蒼蒼的老典史突然撲跪在地,老淚縱橫,雙手死死拽住姚則遠的官袍下擺,“此炮鎮著明州的海眼,拆了是要招海嘯的啊!多少年來,就是靠它庇佑,明州才免遭海患!”
    姚則遠俯身,拂開典史拽住的官袍,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海眼在哪?”
    “就… 就在炮基底下… 老人們都是這麽說的…” 老典史哭得渾身發抖,聲音哽咽。
    姚則遠突然奪過工匠手中的鋼鑿,狠狠砸向基座的青磚。磚粉飛濺中,露出深褐色的土層,哪裏有什麽海眼的痕跡。“明州地勢高出海平麵三丈七尺,潮汐再大也淹不到城根,哪來的海眼?” 他將鋼鑿擲回給工匠,“卯時前拆不完,軍法處置。”
    東方的海平線漸漸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照在裸露的炮管內膛時,老匠人突然發出一聲驚呼,聲音裏滿是難以置信:“膛線!這炮本來就有螺旋膛線!”
    姚則遠快步上前,指尖輕輕撫過炮管內壁深淺不一的旋紋,粗糙的紋路硌著指腹。二百年前的工匠早已摸到了真理的門檻,卻被所謂的 “神明庇佑” 和香火銅鏽封存至今,這是何等的可惜可歎。
    “大人!” 一名親兵狂奔而來,臉色煞白,聲音帶著驚慌,“藍夷艦隊開始集結了!”
    港外傳來蒸汽汽笛的長鳴,尖銳刺耳,像某種野獸的嚎叫。三艘鐵甲艦排出嚴整的戰鬥隊形,湯姆森的白色禮帽在指揮台上格外刺眼,仿佛在炫耀即將到來的勝利。
    姚則遠解下腰間的欽差印信,拋給江楓,印信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帶工匠和炮管從西門撤往虎頭山,務必趕在藍夷攻城前造出新炮。” 他抽出身側親兵的佩刀,刀鋒在掌心狠狠一劃,鮮血滴落在隕鐵炮管上,瞬間滲了進去,“今日我要這鏽鐵飲飽夷血,為犧牲的弟兄們報仇!”
    江楓攥著印信,眼眶通紅,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姚則遠堅定的眼神製止。他知道,再多的言語都是多餘,唯有盡快造出能與藍夷抗衡的火炮,才能不辜負姚則遠的囑托。
    姚則遠轉身登上望台,重新握住那根冰冷的木欄杆。海風吹動他的官袍,獵獵作響,身後是殘存的水師戰船,身前是虎視眈眈的藍夷艦隊。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硝石味和血腥味交織在一起,刺激著他的神經。
    “傳令各艦,主炮裝填實心彈,瞄準敵艦吃水線!” 姚則遠的聲音再次響起,沉穩而有力,“炮台配合水師,形成交叉火力,就算拚到最後一發炮彈,也要讓藍夷知道,大炎的海疆,不是他們想來就能來的!”
    藍夷艦隊的炮火率先打響,密集的炮彈像雨點般砸向港口。戰船搖晃得愈發劇烈,木板斷裂的聲響、士兵的呐喊聲、炮彈爆炸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悲壯的戰歌。姚則遠站在望台最高處,目光如炬,冷靜地指揮著每一次反擊。
    千戶艦的主炮終於發出怒吼,實心彈呼嘯著飛向藍夷的旗艦,卻在離艦身丈許遠的地方落水,激起巨大的水花。差距依舊懸殊,戰船的老舊、火炮的落後,像兩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名親兵踉蹌著跑來,額角淌著血:“大人!南炮台被擊中,炮位損毀,無法射擊!”
    姚則遠的心沉了下去,南炮台是港口防禦的重要一環,如今被毀,防線等於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他咬了咬牙:“讓西炮台填補缺口,務必守住航道,不能讓敵艦靠近碼頭!”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海麵上漂浮著戰船的殘骸、斷裂的桅杆和士兵的屍體,海水被染成了暗紅色。明州水師的戰船又損失了兩艘,剩下的三艘也已是傷痕累累,炮彈所剩無幾。
    姚則遠看著眼前的慘狀,心頭像壓著一塊巨石。他知道,再這樣硬拚下去,水師遲早會全軍覆沒。可身後是明州城,是數十萬百姓,他退無可退。
    “大人,敵艦正在逼近,我們的炮彈不多了!” 江楓從船艙跑上望台,臉上沾著油汙和血跡,“要不要撤進內河,依托河道繼續抵抗?”
    姚則遠望著越來越近的藍夷鐵甲艦,又看了看遠處隱約可見的明州城牆,搖了搖頭:“不能撤。一旦我們退入內河,藍夷就會肆無忌憚地炮擊城區,百姓們會遭殃。”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堅定,“再撐一會兒,等工匠們造出新炮,我們就能反擊了!”
    就在這時,藍夷旗艦的主炮再次開火,一枚炮彈徑直砸向望台。姚則遠隻覺得眼前一黑,巨大的衝擊力將他掀飛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劇痛從後背傳來,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卻噴出一口鮮血。
    “大人!” 江楓驚呼著撲過來,扶住姚則遠搖搖欲墜的身體。
    姚則遠抹了把嘴角的血跡,推開江楓的手,重新站直:“慌什麽!還沒到認輸的時候!” 他指著藍夷艦隊,“傳令下去,所有能動的士兵,準備跳幫作戰!就算沒有炮彈,我們還有刀,還有命!”
    士兵們聽到命令,紛紛抽出腰間的佩刀,眼神裏閃爍著決絕的光芒。他們知道,這或許是最後的抗爭,但他們沒有退縮,因為他們身後是自己的家園,是自己的親人。
    藍夷艦上的水兵也做好了準備,火槍上膛,長刀出鞘,一場慘烈的近身搏殺即將開始。海風吹得更急了,卷起的浪花拍打著戰船,仿佛在為這場注定悲壯的戰鬥伴奏。
    姚則遠握緊手中的佩刀,刀柄因出汗而變得濕滑。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的臉龐,聲音沙啞卻有力:“弟兄們,今日一戰,不為功名,不為富貴,隻為守護我們的家國,守護我們的親人!就算戰死,也要死得其所!”
    “誓死保衛海疆!” 士兵們齊聲高呼,聲音震徹雲霄,蓋過了海浪的轟鳴和炮火的巨響。
    藍夷的戰船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晰看到甲板上藍夷水兵的嘴臉。姚則遠舉起佩刀,正要下令衝鋒,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汽笛聲,不是藍夷艦隊的那種尖銳,而是……
    他猛地抬頭,隻見西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幾艘掛著大炎旗號的戰船,雖然數量不多,但船身嶄新,炮管粗壯,正全速向這邊駛來。
    “是援軍!是虎頭山的工匠們造出了新炮,帶著漕運的戰船趕來了!” 江楓激動地大喊,聲音裏滿是驚喜。
    姚則遠的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看著越來越近的援軍戰船,又看了看眼前的藍夷艦隊,嘴角終於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他舉起佩刀,指向藍夷旗艦:“弟兄們,援軍已到,隨我殺回去,把這些侵略者趕出我們的海疆!”
    “殺!”
    呐喊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充滿了希望和力量。殘存的水師戰船重新振作起來,與援軍匯合,形成一股新的戰鬥力。新鑄的火炮發出怒吼,帶著複仇的火焰,砸向藍夷的鐵甲艦。
    藍夷艦隊顯然沒料到會有援軍出現,頓時亂了陣腳。湯姆森站在指揮台上,臉色鐵青,瘋狂地大喊著下達命令,試圖穩住陣腳。但局勢已經逆轉,新炮的威力遠超他們的想象,實心彈砸在鐵甲艦上,雖然沒能直接擊穿,卻也讓艦身劇烈搖晃,炮手無法準確瞄準。
    姚則遠親自操炮,瞄準藍夷旗艦的指揮台,狠狠拉下擊發繩。實心彈呼嘯而出,準確命中目標,指揮台瞬間被炸毀,木屑飛濺,湯姆森狼狽地摔在甲板上。
    “撤退!快撤退!” 藍夷艦隊的副指揮見勢不妙,急忙下令。鐵甲艦調轉船頭,狼狽地向公海逃去,留下了滿海的殘骸和死傷慘重的水兵。
    姚則遠站在甲板上,看著藍夷艦隊遠去的背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後背的劇痛再次襲來,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姚則遠躺在臨時的營帳裏,江楓守在床邊,臉上滿是關切。“大人,您醒了!”
    姚則遠虛弱地笑了笑:“藍夷…… 走了?”
    “走了,被我們打跑了!” 江楓點頭,“新炮的威力果然厲害,就是數量太少,沒能留下他們。不過經此一戰,藍夷短期內應該不敢再輕易來犯了。”
    姚則遠點點頭,目光望向營帳外,那裏傳來工匠們忙碌的聲響。他知道,這場勝利隻是暫時的,藍夷不會善罷甘休,想要真正守護住海疆,還需要造出更多的新炮,訓練出更精銳的水師。
    “鎮海炮的鋼料……” 姚則遠開口問道。
    “工匠們正在加緊鑄造新炮,已經造出三門了,性能比預想的還要好!” 江楓興奮地說,“等新炮全部造好,我們就能主動出擊,把藍夷徹底趕出東南沿海!”
    姚則遠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欣慰的笑容。雖然這場戰鬥水師損失慘重,失地未完全收複,但他們守住了明州城,守住了百姓,更看到了勝利的希望。他知道,隻要堅持下去,革新軍備,整頓水師,總有一天,大炎的海疆會恢複平靜,煙石之禍會徹底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