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用衣袖把銀子上的水擦拭幹淨，裝進銀袋子裏，說道：
    “二虎哥，走啦。”
    兩人折回，上了驢車，沿著官道繼續前行。
    陸元把銀子倒在車板上，借著月光仔細數了數，嘴角難壓：
    “除去住店，吃飯，置辦聘禮，一些花銷，還有整銀八十九兩，不到一兩碎銀，和十五文錢。而且還賺了五兩。”
    他把五十兩大銀錠放在阿爺腿上，笑道：
    “咱爺倆說好的領了賞銀平分，你們還為我進了大牢，挨了鞭子，這次得收著，二虎哥的五兩銀子阿爺幫他拿著。”
    老雕爺拿起銀子，用大拇指摩挲著，笑道：
    “打獵一輩子，沒碰過這麽大的銀錠子，沒見過大世麵，快黃土埋頭了，倒是出息一回。”
    “趙祺機關算盡，末了丟了命，銀子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你銀袋子裏。”
    “倒是應了老話，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沒有莫強求，不是自己的東西，揣兜裏早晚是禍害。”
    他把銀子丟還給陸元，說道：
    “我明知道趙祺心懷鬼胎，還貪心賣小狼崽，才掉進坑裏，挨鞭子實數活該。
    “讓二虎跟著受罪，還給你惹出大麻煩，能活著出來就謝天謝地了。
    “這銀子我揣兜裏折壽，不能要。”
    老雕爺這一套大道理，讓陸元很無奈，還是回去給翠蘭嬸嬸吧。
    陸元拋給李二虎十兩銀子，賭氣說道：
    “二虎哥，你要是把我當兄弟就收著。”
    李二虎看了眼銀子，心髒砰砰跳，捏著拳頭沒碰，看向二爺，聽他的意思。
    老雕爺歎氣道：
    “二虎十文錢的命，你給他十兩銀，反而是害他。
    “沒銀子他還能吃得飽睡得香，給他個銀錠子，他捂在身上怕化了，埋進土裏怕老鼠叼走，連睡覺都得摟著才能睡踏實。
    “你跟你爹一樣，豪氣，仗義，有血性，有這份心就行啦。
    “平日裏給他買點衣服、吃食，多照應他點，比啥都強。”
    李二虎拿起銀子，放回銀堆裏，認真道：
    “陸元，我聽二爺的，帶銀子在身上，我走路都不利索。”
    陸元抓起碎銀，丟到他衣襟上兜著，笑道：
    “這點碎銀帶身上，走路總能利索吧？”
    李二虎看向二爺。
    老雕爺看他眼巴巴的樣子，打趣笑道：
    “拿著吧，算是鞭子沒白挨。”
    李二虎咧嘴憨笑，碩大粗糙的手抓著豆子大的碎銀，很珍稀的揣進兜裏，說道：
    “到了鎮上買些水果、饅頭，回去給我爹娘大哥上墳，告訴他們，我跟著陸元哥賺錢了。”
    老雕爺正高興，忽有悲傷掛心頭，笑意悄然消失，說了聲好孩子，仰頭灌了一口酒。
    陸元想起村東頭那片荒宅。
    記得老雕爺說，是媒婆那張淬毒的嘴，禍害了一家子三條人人命，剩下可憐的二虎。
    依稀記得小的時候。
    二虎吃飯睡覺都在老雕爺家，家裏閨女大了，房子不夠住，老雕爺才蓋了兩間草房給二虎住。
    二虎家的慘事，像是老雕爺心中的刺。
    他不願提。
    隻是喝酒。
    陸元回頭看了眼，見他眉上帶愁，眼中含怒。
    朱雀城逐漸縮小，模糊，消失在月色中。
    中間停歇兩次，給驢子喂些草料。
    趕到陳家鎮，天已經大亮。
    天空漂浮著鉛灰色的雲，一層疊一層，像是有序排列的魚鱗，跟畫的一樣，遮天蓋地。
    下血雨之前，雲就是這樣的。
    有美感，但陸元不喜。
    老雕爺辛勞一輩子，舍不得花錢，要在街邊對付一口，填飽肚子，趁著下雨前趕回村子。
    其實是擔心李富貴和媒婆鬧什麽幺蛾子，把陸元的婚事給攪黃了。
    攪黃了婚事對老雕爺也是好事。
    他有兩個孫女，讓陸元自己挑，白撿一個長的俊還有能耐的孫女婿。
    可話說回來。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再稀罕陸元這孩子，也得幹人事兒。
    陸元心裏欠著老雕爺和二虎哥的情，自己賺錢了，好酒好菜得管夠。
    他央求半天，老雕爺才無奈點頭，走進有檔次的酒樓。
    酒足飯飽後。
    陸元偷偷給老雕爺打了一葫蘆上好的杏花釀。
    老雕爺拿到沉甸甸酒葫蘆，訓斥陸元亂花銀子，細品一口，酒香醇厚，回味綿長，嘴角難壓。
    他把酒葫蘆往腰間一掛，腰板挺的筆直，仿佛喝了這一葫蘆杏花釀，死也夠本了。
    出城匆忙，沿途在鎮上買些東西後，爺仨繼續趕路。
    出了官道。
    前往盤龍村的路崎嶇坎坷。
    驢子比來時輕鬆很多，加上吃了兩頓精草料，也不鬧脾氣尥蹶子了。
    一路上低著頭拉車，心事重重：
    該說不說，李老拐這人不錯，草料管夠，鏟屎勤快，不舍得自己幹重活，還時不時帶自己到溪邊洗刷。
    可以說。
    十裏八村的牛馬中，自己是最享福的驢。
    要是陸元去找李老拐把自己買走，棄他而去，是不是有點忘恩負義，不講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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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車嘎吱嘩響，驢蹄沉重。
    抬頭望天，鉛雲重重。
    山道蜿蜒，群山中，熟悉的村子出現了。
    忽然風起。
    起於赤紅如海的林端，掠過曠野，止於驢心田。
    恍然間，驢頓悟了。
    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不想束縛在稻田、驢槽間，隻能拉磨蹉跎，要跟著陸元斬妖除魔，驢踏千裏！
    “爺爺——”
    一個光著膀子的小孩，從道邊蹦出來，搖著胳膊大喊。
    緊接著，又有四個小孩從草木叢裏跑了出來。
    陸元驚喜道：
    “阿爺，是二狗和他的小夥伴來接咱們了。”
    老雕爺笑意慈祥，搖頭道：
    “這些小子。”
    李二虎站在驢車上，像是衝鋒陷陣的將軍，手持鑼錘，搖著胳膊，敲響銅鑼，朝跑來的五個孩子喊道：
    “我們進城回來啦，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一群小孩跑到驢車跟前，腦門冒汗，呼哧呼哧喘氣，看著城裏回來的阿爺哥哥們，眼中滿是好奇驚喜。
    “來，爬上來，咱們回村。”
    老雕爺熱情招呼跑幾裏路來迎接的孩子們。
    “二虎，把糖果、糕點分給他們吃。”
    陸元打小就是孩子王，一直是村裏孩子心中的大哥，路上特意買些東西，回來給二狗和他的兄弟們。
    五個小孩收到從未吃過的糖果、糕點，抱在身上，倒顯得有些拘謹。
    二狗抹把眼淚，哭道：
    “爺，李茂帶人把我爹打的鼻子冒血，我娘也被扇了兩巴掌，還把陸元哥家裏的籬笆牆踹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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