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一根斷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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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十一根斷指
淩晨三點零四分,東江潮水漲到本月最高位。
廢棄的北灣碼頭像一具被掏空的巨獸,鏽跡斑斑的龍門吊垂下斷裂鋼纜,在海風裏吱呀晃動。浪頭拍擊水泥樁,濺起的飛沫帶著垃圾與柴油的味道,像某種腐敗的呼吸。
沈鳶把法醫箱擱在防波堤上,摘了右手的乳膠手套,指腹觸到的夜風比海水更黏膩。她低頭看表,熒光指針閃了一下,像提醒她——又是這個時間,又是這個地點,第十一根。
“沈姐,拍照完畢。”
助手顧淼抱著相機過來,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驚起遠處幾隻夜鷗。它們撲棱棱掠過燈塔的光錐,翅膀拍打聲像一連串嘲笑。
沈鳶“嗯”了一聲,蹲下身,重新戴上手套。
地上的黑塑料袋是標準五十升規格,袋口用黃色塑料繩纏了七圈,死結。燈光下,袋壁泛著油膩的亮,像被反複摩挲過。最外層沾滿墨綠色海藻,間或夾著灰白色碎貝殼——至少在水裏泡了六小時。
她伸手,指尖隔著袋子描出輪廓:人類手指,單根,屈曲狀,末端膨隆。
“第十二根。”顧淼輕聲糾正。
“不,十一。”沈鳶糾正她,聲音像夜潮一樣平靜,“上周日發現的那根,DNA比對結果今天傍晚才出來,是猴子。”
顧淼吸了口氣,沒再說話。
沈鳶用剪刀剪斷繩結,袋口咧開,一股比柴油更刺鼻的腐胺味猛地竄出。她屏住呼吸,兩指撐開袋壁——
裏麵是一截人類右手小指,斷端齊整,指背微微蜷曲,指甲蓋上塗著褪色的珠光裸色甲油。
最惹眼的是戒指:足金寬版,表麵激光雕刻著交錯雙“Y”,筆畫細如蛛絲,在強光電筒下閃著冷白光。
沈鳶的呼吸停了一秒。
三年前的最後一通加密語音,林驍隻發來兩個字——“雙Y”。隨後定位消失,臥底檔案封存,官方記錄寫著“疑似叛變,下落不明”。
她捏住那截斷指,舉到與視線平齊。斷口截麵在冷光燈下泛出瓷白,骨腔裏嵌著一粒黑色圓珠,像某種微型裝置。
“拍照,立刻。”她聲音發啞。
顧淼快門連響的瞬間,沈鳶的耳機裏插入一道電流雜音,隨後是低沉男聲:
“沈鳶,別抬頭,聽我說。”
那聲音像貼著耳膜刮過,帶著水汽與金屬的回響。
“林驍?”她幾乎失聲。
“戒指裏有芯片,三十秒後信號屏蔽失效,禁毒支隊會鎖定你。現在,把斷指掉包,用你口袋裏的標本指。”
沈鳶左手指尖已探進風衣口袋,那裏有一截她下午在解剖室提前削好的塑料手指,尺寸、膚色與眼前這根高度相似。
“為什麽相信你?”她垂眼,用嘴型無聲問。
“因為下一個塑料袋裏,裝的是你的指紋。”
耳機裏留下最後一句,電流聲戛然而止。
遠處,警笛劃破夜空。
沈鳶抬頭,看見兩艘禁毒支隊快艇撕開黑潮,警燈紅藍交錯,像一把巨大的剪刀,把夜色與她的退路一並剪開。
……
“沈法醫,請放下手中物證,雙手抱頭。”
擴音器裏的聲音被海風撕得七零八落,卻依舊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沈鳶半蹲在地,右手仍捏著那截斷指。她瞥見顧淼驚恐的目光,微微搖頭,示意她別動。
快艇靠岸,七八個全副武裝的禁毒警跳上碼頭,槍口在探照燈下泛著幽藍。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黑色作戰服領口敞開,露出鎖骨處一道蜿蜒疤痕。
周野。
東江禁毒支隊副支隊長,三年前親手把林驍的臥底檔案釘進“疑似變節”木匣的人。
“沈鳶,你涉嫌破壞物證、串通毒販,現在起停職接受調查。”
周野的聲音比夜風更冷,卻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迫不及待。
沈鳶沒有辯解,她慢慢把斷指放進 evidence bag,封口,貼上編號標簽——
“E1120”。
然後她站起身,抬眼與周野對視。
“我需要現場完成初步檢驗,否則鏈條斷裂,法庭會質疑你們取證程序。”
周野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鏈條?沈法醫,你大概沒明白,今晚開始,這裏的一切由禁毒支隊接管。”
他伸手,要去拿她手裏的密封袋。
沈鳶後退半步,拇指不動聲色地一彈,袋口暗扣鬆開,那截塑料指滑進袖口,真正的斷指連同戒指落入掌心。
“好,我交。”
她把密封袋遞過去,指尖在交接的瞬間,輕輕碰了碰周野的手背——冰涼,帶著海水與火藥的鹹腥。
周野接過,看也沒看,轉身丟給身後技術員:“立刻送實驗室,加急。”
沈鳶被帶上快艇時,回頭望了一眼碼頭。
潮水湧來又退去,那隻黑塑料袋像被抽掉靈魂的水母,軟軟地貼在水泥縫裏,等待下一次漲潮,等待第十二根。
……
禁毒支隊臨時審訊室設在碼頭值班木屋,鐵皮屋頂被海風捶得劈啪作響。
沈鳶坐在折疊椅上,雙手被塑料束帶勒出紫痕。頭頂一盞白熾燈,燈罩鏽跡斑斑,飛蟲撞擊玻璃,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門被推開,周野拎著兩瓶礦泉水進來,一瓶放在她麵前,一瓶自己擰開。
“渴嗎?”
沈鳶沒動。
周野拉過另一張椅子,與她隔著一張折疊桌坐下。
“沈法醫,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斷指案已經拖了三個月,上麵給的壓力很大。你今晚出現在現場,是私人行為,還是省廳秘密調查?”
沈鳶抬眼,燈光在她瞳孔裏投下兩枚細小的光斑,像兩粒無法被吹滅的火種。
“我隻是例行出現場,顧淼可以作證。”
周野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推到她麵前。
照片裏,沈鳶蹲在防波堤上,右手捏著一截斷指,指根處的戒指清晰可辨——雙Y。
“技術複原,戒指內側有微型發射器,信號指向公海一艘廢棄油輪。我們的人登船,發現十二具無指屍體,每具右手小指缺失,戒指被取走。”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沈鳶,你在替誰打掩護?”
沈鳶的指尖微微收緊,塑料束帶勒進皮肉,疼痛讓她清醒。
“如果我說,我懷疑凶手是你,你相信嗎?”
周野挑眉,似被逗笑:“理由?”
“三年前,林驍最後一條情報,提到雙Y。隨後他失蹤,你負責善後。如今雙Y出現,你第一時間不是追查凶手,而是封鎖現場、扣押法醫。周隊,你在怕什麽?”
周野的笑容一點點收攏,眼底像覆上一層薄冰。
“沈鳶,你太情緒化。林驍的案子已經蓋棺定論,他叛變,證據確鑿。你揪著不放,隻會把自己拖進泥潭。”
他起身,繞到她身後,俯身貼著她耳廓,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
“別再查下去,下一次漂上來的,可能真是你的手指。”
話音未落,沈鳶猛地後仰,後腦勺重重撞向周野鼻梁。
一聲悶哼,周野踉蹌後退,鼻血噴湧。
門被踹開,兩名警員衝進來,扭住沈鳶肩膀。
周野捂著鼻子,血水從指縫滲出,卻笑了:“襲警,罪加一等。把她送看守所,明天一早移交省廳督察總隊。”
……
淩晨五點,看守所過渡倉。
鐵門在背後合攏,沈鳶被推得跪爬在地,掌心磨破,火辣辣地疼。
倉內燈光昏黃,七八個女犯或躺或坐,目光像冷鐵滑過她的皮膚。
沈鳶靠牆坐下,閉上眼,腦海裏卻全是那截斷指——
骨腔裏的黑色圓珠,在強光下泛著幽藍,像一枚微型攝像頭,又像一枚***。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把真正的物證帶進了看守所。
如果戒指裏有芯片,那麽此刻,她正坐在一枚定時炸彈上。
而她的心跳,或許就是引爆器。
……
同一時刻,禁毒支隊證物室。
技術員戴上手套,剪開 evidence bag 封口,倒出那截“斷指”。
塑料與血肉撞擊不鏽鋼托盤,發出清脆的“噠”。
技術員愣住,湊近細看——
指骨橫截麵光滑均勻,沒有骨髓腔,沒有血管神經,隻有一層薄薄的矽膠膜。
“假指?”
他猛地抬頭,看向監控攝像頭。
鏡頭紅光閃爍,像某種無聲的嘲笑。
而在更遠的黑暗裏,一艘廢棄油輪隨波起伏,船艙內十二具無指屍體靜靜躺著,右手小指斷端,整齊劃一。
最中間那具,突然睜開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