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周夫子的聲音透過厚厚的牆壁，變得有些沉悶，但楊嫣卻聽得無比專注。她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粉嫩的嘴唇無聲地跟著翕動，模仿著那些對她而言尚且陌生卻又充滿魔力的音節。
    這是她最近才發現的新天地。偶然一次，她聽到牆那邊傳來不同於府中丫鬟婆子閑聊的聲音，好奇之下貼牆細聽，竟發現了這個“寶藏”。
    從此，隻要聽到那邊有動靜，她便會像一隻靈敏的小貓，悄無聲息地溜到牆角，貪婪地汲取著知識的養分。
    她不知道“天地玄黃”是什麽意思，但她記住了這個音，這個調。她不知道“宇宙洪荒”有多麽浩瀚，但她能感受到那聲音裏蘊含的某種莊重與力量。
    相比於花廳裏那些心不在焉的嫡係子弟，這個被排除在外的庶女，對知識的渴望純粹而熾烈。
    日複一日，風雨無阻。楊嫣趴在牆根下，聽著周夫子講《千字文》，講《弟子規》，偶爾還會講一些淺顯的詩詞和曆史典故。
    她記憶力極好，幾乎過耳不忘。無人教導，她便自己琢磨，將聽到的隻言片語在腦海裏反複咀嚼、拚湊。
    肖魚兒偶爾精神好些，看到她對著牆壁念念有詞，隻當是小孩子自言自語，心中酸楚，卻也無力改變什麽。
    轉眼半年過去。花廳內，周夫子正在考查學業。
    “楊豔小姐，你來背一下《千字文》前八句。”
    楊豔站起身，扭捏了一下，才磕磕絆絆地背道：“天地玄黃……宇宙……宇宙洪荒……日月盈……盈什麽來著？”她求助似的看向旁邊的楊金，楊金卻把頭埋得更低。
    周夫子皺了皺眉，又點了楊金、楊木、楊火，結果無一不是丟三落四，錯誤百出。楊金甚至把“寒來暑往”背成了“熱來冷往”，惹得楊豔捂嘴偷笑。
    周夫子花白的胡子氣得微微發抖，用戒尺敲著桌麵：“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半載光陰，竟連區區《千字文》前百句都記不牢！爾等……”
    他的斥責聲透過牆壁，清晰地傳到了牆根下。
    小小的楊嫣正趴在那裏，聽到裏麵嫡姐和堂兄們的窘態，她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嘴唇微動，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清晰而流暢地、一字不差地將《千字文》從頭開始，默默背誦了下去，一直背到了周夫子尚未正式講授的後麵章節……
    她不僅記住了他們學過的，連他們沒學過的，她也通過偷聽周夫子平時的吟誦和講解，記下了大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楊嫣偷聽學堂的事情，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發現她的，是主母華之蘭身邊一個慣會溜須拍馬、踩低捧高的管事婆子，姓王。這王婆子那日奉命去後花園庫房取東西，路過西角院時，無意中瞥見那個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趴在牆角，模樣專注，嘴裏還念念有詞。
    王婆子心下起疑，悄悄靠近一聽，隱約聽到“金生麗水，玉出昆岡”之類的句子，這不是學堂裏周夫子教的東西嗎？這卑賤的庶女，竟然敢偷學！
    王婆子如同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到主院，添油加醋地向華之蘭稟報：“夫人！了不得了！西角院那個小賤種，竟敢每日趴在牆根下偷聽少爺小姐們上學！這成何體統！要是讓她學了去，豈不是玷汙了學問？再說，這要是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司徒府沒規矩，讓個婢生庶女偷師學藝呢！”
    華之蘭正在修剪一盆名貴的蘭花，聞言，眼神瞬間陰鷙下來。“哢嚓”一聲，她手中的金剪刀利落地剪斷了一根長勢正好的花枝。
    “好個下作的小賤人！跟她那個娘一樣，心思不正，專會這些鬼鬼祟祟的勾當！”華之蘭將剪刀重重拍在花架上，“看來是西角院的日子過得太清閑了！讓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原本就視肖魚兒母女為眼中釘肉中刺，隻是礙於楊霄那點微末的、對血脈的顧及，加之肖魚兒病懨懨的構不成威脅，楊嫣又年幼，才勉強容她們苟活。
    如今，這賤種竟然敢覬覦隻有嫡係子弟才能享有的教育資源？這簡直是對她正室權威的挑釁！
    “去！”華之蘭厲聲吩咐王婆子，“帶幾個人，把那小賤人給我拿到學堂前來！我倒要看看，她偷聽了些什麽歪門邪道！今日非要好好教教她什麽叫規矩！”
    “是！夫人！”王婆子滿臉興奮，帶著幾個粗使婆子，氣勢洶洶直奔西角院。
    此刻，楊嫣還渾然不知大禍臨頭，正沉浸在“似蘭斯馨，如鬆之盛”的意境裏，小手無意識地在泥地上劃拉著。
    “好你個小賤蹄子！果然在這裏！”王婆子尖利的聲音如同夜梟，打破了西角院的寂靜。
    楊嫣嚇了一跳，猛地回頭，隻見王婆子帶著幾個麵目凶悍的婆子衝了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揪住她的細胳膊，像拎小雞一樣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們幹什麽？放開我！”楊嫣掙紮著，但她那點力氣，在幾個粗壯婆子麵前如同蚍蜉撼樹。
    “幹什麽？夫人要見你！你偷聽學堂，犯了府中大忌！看夫人怎麽收拾你！”王婆子惡狠狠地說著，指甲幾乎掐進楊嫣的肉裏。
    肖魚兒在屋裏聽到動靜，掙紮著爬下床，踉蹌著衝出來，看到女兒被如此對待，心如刀絞，撲上來哀求：“王媽媽！求求你們，放開嫣兒！她還小，不懂事，要打要罰衝我來！”
    “滾開！病癆鬼！”一個婆子嫌惡地一把推開肖魚兒。
    肖魚兒本就虛弱，被這一推，直接摔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再也爬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拖走，淚流滿麵。
    楊嫣被一路拖拽，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了學堂所在的花廳外。
    花廳內，周夫子剛訓斥完那幾個不成器的學生，正讓他們罰抄，氣氛沉悶。楊豔等人看到楊嫣被如此狼狽地抓來，先是一愣，隨即楊豔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得意之色。
    “夫人，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帶到了！”王婆子邀功似的將楊嫣往前一推。
    楊嫣踉蹌幾步，勉強站住，小小的身子在春日陽光下微微發抖，但她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她抬起頭，看向麵色冰冷的華之蘭，眼神裏沒有求饒，隻有一片沉寂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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