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青龍幫總舵，燈火通明。
    大殿之內，推杯換盞，酒香肉香混雜著脂粉氣，熏得人有些頭昏腦漲。幾名身著薄紗的舞姬在中央扭動腰肢，絲竹聲靡靡入耳。
    陸明坐在次席，麵前擺著一張紫檀木桌，桌上佳肴琳琅滿目。
    清蒸熊掌、紅燒鹿筋、百年陳釀的女兒紅，甚至還有幾盤在這個季節罕見的水靈瓜果。
    他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肉片放入嘴中，油脂在舌尖化開，確實美味。
    可他吃得心裏發堵。
    這一桌酒席，怕是抵得上東坡村全村人十年的口糧。
    他想起自己的爹娘，但凡吃的能有這頓酒席的十分之一，又何至於如此？
    而在這裏，這些所謂的江湖豪傑、幫派高層，隨手灑出的酒水，都是窮人命裏求不到的甘霖。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古人誠不欺我。
    陸明放下筷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這世道，不僅妖魔吃人，人也在吃人。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掀桌子了。
    “陸兄弟，怎麽不動筷子？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坐在對麵的唐孤野端著酒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笑眯眯地盯著陸明。
    “唐長老說笑了，”陸明臉上立刻堆起沒見過世麵的憨笑，撓了撓頭，“我這窮苦出身，哪見過這種神仙吃食，光看著都舍不得下嘴……正琢磨能不能打包點，回去祭拜先人。”
    “哈哈哈，陸兄弟真是至孝之人！”唐孤野放聲大笑，眼底的輕蔑一閃而過，“盡管吃！管夠！進了青龍幫，榮華富貴那是享之不盡！”
    “多謝唐長老！”
    陸明佯裝感激涕零，心裏卻在瘋狂翻白眼。
    吃你大爺，早晚把你做成刺身。
    酒過三巡，陸明頓感尿意上湧。
    “各位兄弟，在下不勝酒力，去放個水，失陪片刻。”陸明起身告罪。
    幫主沈青微微頷首，並未多言，隻是那疲憊的眼神在陸明身上停留了一瞬。
    霍岩那個大塊頭此刻正抱著一隻烤乳豬狂啃，滿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嚷嚷道：“陸兄弟，快去快回！咱倆還沒喝透呢！”
    陸明笑著應下，轉身走出了大殿。
    一出殿門，夜風裹挾著涼意撲麵而來，吹散了不少酒氣。
    陸明深吸一口氣，順著回廊向後山走去。青龍幫總舵極大，假山園林錯落有致，在月光下拉出長長的陰影，宛如鬼魅。
    走著走著，陸明腳步微微一頓。
    有人跟著。
    雖然對方氣息收斂到了極致，甚至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但陸明還是察覺到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窺視感。
    是唐孤野？還是那個看起來腦子不太好使的霍岩？
    陸明不動聲色，繼續向前，直到拐入一處偏僻的假山群後，四下無人，唯有蟲鳴。
    他解開褲帶，卻並沒有放水，而是慢條斯理地係好，隨後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那片陰影。
    “看了這麽久，不出來聊兩句？我可沒有被人參觀方便的癖好。”
    周遭靜了片刻。
    “果然敏銳，不愧是年紀輕輕便晉升靈級的天才。”
    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陰影中一人緩緩走出。
    陸明瞳孔微微一縮，肌肉瞬間緊繃。
    來人不是陰險的唐孤野，也不是狂暴的霍岩。
    竟然是幫主，沈青。
    沈青背負雙手，臉上沒了大殿之上那種醉意與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與深沉。
    “幫主好雅興，放著滿堂賓客不顧，跑來這後山看我撒尿？”陸明似笑非笑，體內靈力已暗暗運轉。
    沈青沒有理會陸明的調侃，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突然開口問道：“你為何殺了黃毛？”
    陸明心裏咯噔一下。
    好家夥，你們青龍幫是搞批發的嗎？
    詐我？又來這招？
    上午那個唐孤野詐完，晚上幫主親自來詐？這幫派文化是不是叫“狼人殺”？
    陸明麵色不變，一臉茫然：“幫主此話怎講？上午唐長老不是已經查清楚了嗎？那隻是個誤會……”
    沈青打斷了陸明的表演，語氣平淡，卻字字珠璣：“吃飯的時候我已經派人查過了，你鄰居說與你打鬥的，好像是個黃色頭發，但這還是其次。”
    陸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說來也巧，我修煉的功法恰巧對血比較敏感。”
    沈青看著陸明，眼神銳利：“我從你身上感受到了妖魔之血的臭味。”
    陸明沉默了。
    這特麽就尷尬了。
    這世界的手段真是防不勝防，自己都洗過澡，換了身衣服，都能被發現。
    那隻能自認倒黴了。
    不對！
    妖魔之血？
    陸明驚訝抬頭：“你知道黃毛是妖魔？”
    沈青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眼中滿是悲涼，“我這青龍幫，如今都要變成妖魔窩了，我身為幫主，若是連這點都不知道，早就被它們生吞活剝了。”
    這幫主，有點東西啊。
    “你是怎麽發現的？”陸明好奇道。
    沈青轉過身，望著遠處燈火輝煌的大殿，聲音幽幽：“兩年前，幫裏來了一位新的客卿，實力強橫。我本大喜，設宴款待。當晚酒醉，我起夜路過他的院子，聽見裏麵傳來咀嚼骨頭的聲音。”
    沈青頓了頓，袖子裏的手微微顫抖：“我透過門縫，看見他正在啃食一名幫眾……那模樣，除了妖魔，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了……”
    “況且，我剛和你說過，我的功法有些特殊，會更容易發現他們的破綻。”
    “隻可惜，等我徹底確定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幫裏，早就爛透了。”
    陸明心裏一沉。
    看來局勢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爛。
    “我也發現了一些規律。”沈青深吸一口氣，似乎找到了傾訴的對象，“這群妖魔雖然能化作人形，但身上大多會保留著一些畜生的特征。”
    陸明點頭，唐孤野那雙琥珀色的豎瞳確實不像人類，還有黃毛那一頭黃發。
    陸明歎了口氣，攤了攤手，瞬間卸下了那副憨厚的偽裝，恢複了原本的冷冽氣質：“行吧，既然幫主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再裝也沒意思。沒錯，人是我殺的。”
    “理由？”
    “他想殺我，我就殺了他，這理由夠不夠？”陸明反問。
    “不夠。”沈青搖搖頭，“你殺了黃毛，不僅不逃，反而主動加入青龍幫。別跟我說你是為了榮華富貴，你眼裏的那股子厭惡，藏得雖然好，但在我這雙老眼裏，還是太明顯了。”
    沈青上前一步，逼視著陸明：“你究竟為何而來？”
    陸明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
    從見麵開始，這人就一直表現得像個被架空的傀儡，唯唯諾諾，優柔寡斷。但此刻，這股壓迫感卻實打實地告訴陸明，這貨是個老銀幣。
    既然已經被揭穿，索性賭一把。
    “為了斬妖除魔。”陸明直視沈青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空氣再次死寂。
    然而，預想中的譏諷並未出現。
    沈青隻是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泛起自嘲，輕輕吐出一口氣：“原來如此……我就知道，斬妖司不會徹底放棄落陽城。”
    “我不……”陸明剛想說我不是斬妖司的人，但轉念一想，扯虎皮做大旗似乎更有利，解釋起來也麻煩，幹脆閉嘴默認。
    “陸明，雖然你天賦異稟，但你現在太弱了。”沈青轉過身，上下打量著陸明，有些失望，“靈級通脈境，在這群妖魔麵前，不過是稍微可口一點的血食。你有幾成把握斬妖？”
    “這個就不勞幫主費心了，我自有手段。”陸明自信一笑。
    開玩笑，我有掛。
    沈青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看來附近有你斬妖司的前輩坐鎮？”
    陸明保持高深莫測的沉默。
    那還能怎麽說？
    說全憑我一人足矣？
    這話要是說出來，幫主隻會把我當做大傻……
    “那我就放心了，我會幫你們創造機會。”沈青鬆了口氣，似乎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那幫主打算怎麽幫我？”陸明問道。
    “今天白日不是說要什麽投名狀嘛。”沈青沉聲道，“明日我會支持霍岩，讓他帶你一起去赤火幫，這樣你們就能趁機下手，逐個擊破。”
    陸明一愣：“霍岩？那個大塊頭？”
    他對霍岩印象還算不錯，雖然是個武癡，下手重了點，但看起來直爽豪邁，沒什麽心機，不像唐孤野那種陰逼。
    “讓霍岩這個傻大個跟我一起去也好，關鍵時刻還能讓他當個肉盾。”陸明摸了摸下巴。
    沈青聞言，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陸明。
    “你覺得霍岩是傻大個？”
    “難道不是嗎？”
    “嗬嗬。”沈青冷笑一聲，“你以為他那一身濃密的體毛是為了禦寒？”
    陸明心頭一跳：“什麽意思？”
    “因為他根本褪不幹淨那一身熊毛！”沈青壓低聲音，語氣森然，“霍岩是比唐孤野更早混進來的妖魔！也是吃人最多的一個！他那所謂的‘直爽’，不過是掩蓋他獸性的偽裝罷了。你真以為他剛才那一掌隻用了五成力？他那是想試探你的肉身強度，看你好不好下口！”
    陸明隻覺頭皮發麻。
    臥槽。
    我想拿人家當肉盾，人家想拿我當刺身？
    這青龍幫裏，到底還有沒有正常人？
    “多謝幫主提醒。”陸明深吸一口氣，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明日……”
    “兩位不在殿中吃酒，怎麽跑到這種偏僻之地吹冷風？”
    一道突兀的聲音陡然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密謀。
    陸明和沈青同時身體一僵。
    這聲音……
    陰柔、尖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戲謔。
    兩人緩緩轉頭。
    隻見假山之上，月光背陰處，一道修長的身影不知何時立在那裏。
    唐孤野雙手背後，那雙琥珀色的豎瞳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綠光，嘴角掛著一抹詭異至極的微笑。
    “而且，還聊得這般投機？不知能不能讓唐某也聽聽？”
    陸明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這家夥，聽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