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酸梅湯引鏢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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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亮,阿蕎就醒了。
    晨光從窗縫裏斜斜地爬進來,像一縷細線,輕輕搭在她的鼻尖上。她沒動,也沒出聲,隻是緩緩睜開眼,望著屋頂那根被煙熏得發黑的橫梁。屋外有雞叫,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風從院子那邊吹過來,帶著一點濕土和柴火灰的味道。她側過頭,看見母親還在睡,薄被搭在胸口,呼吸輕而穩。
    她這才伸手去摸床頭那個布袋。
    布袋是用舊衣裳改的,針腳歪歪扭扭,邊角已經磨出了毛邊。她指尖一碰就覺出不對——濕的。昨夜摔進溝裏的事一下子湧回腦中:泥水漫過腳踝,身子一滑,整個人撲進草叢,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時,懷裏布袋口鬆了,銅錢滾出兩枚,她跪在爛泥裏一枚一枚撿,手指摳著石縫找最後一枚,直到掌心被碎石劃破。
    她解開袋子,把三枚銅錢倒在手心。
    銅錢邊緣果然有些發澀,像是鏽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她用拇指挨個擦過去,聽見細微的沙沙聲。一枚、兩枚、三枚……數完,又重新裝回去,紮緊袋口,再塞進貼身的衣襟內側。那裏空蕩蕩的,原先鼓鼓囊囊塞滿銅板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像被人剜去一塊肉,隱隱作痛。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襟,布料洗得發白,袖口補過一圈深藍的布條。昨天還能聽見走路時銅板碰撞的輕響,今天隻剩一片寂靜。
    “娘。”她小聲叫,聲音壓得很低,怕驚擾了什麽。
    陳宛娘幾乎是立刻坐起身的。她一向警醒,哪怕睡著也像守著一口井,稍有動靜就會探頭張望。她沒說話,先將藏在懷裏的柳枝記事本掏出來,放在膝上。封麵是用山槐皮鞣過的粗紙糊成的,沾了汗漬,顏色比前幾日更深了些,邊角微微翹起。她沒打開,隻用拇指輕輕抹了抹四邊,確認沒有受潮——這本子不能壞,裏麵記著每一筆進出賬,還有那些別人不知道的配方。
    “今天還賣菜團嗎?”阿蕎問。
    “賣。”陳宛娘說,“但不單賣菜團了。”
    她昨晚想了一夜,躺在炕上睜著眼,聽著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心裏翻來覆去都是昨日收攤時剩下的七個菜團。蒸好的糯米團子放不過半日就硬了,掰開來看,芯子發酸,隻能喂雞。可醬菜不一樣,醃筍、辣蘿卜、泡薑,都能存十天半月。她記得前世夏天街邊總有酸梅湯,瓦罐擺在陰涼處,舀一碗遞過去,解暑開胃,配上小吃最好不過。她還有些烏梅,是上山挖野薑時順手采的,一直沒舍得用,藏在陶罐底層,裹著一層幹艾葉防蟲。
    “我去熬湯。”她說,“買醬的,送一碗。”
    阿蕎眼睛一亮:“加糖嗎?”
    “一點點。”陳宛娘說,“不能多。”
    糖貴,得省著用。但她知道,人吃東西,味道對了,才會再來。她起身穿衣,動作利落,先把灶台掃淨,又拿清水涮了三遍陶罐,生怕留了雜味。放進烏梅、山楂、甘草,再撒一小撮冰糖,最後注入井水。火苗舔著罐底,屋裏漸漸有了酸香,那香氣先是淡淡的,後來越來越濃,纏著熱氣在梁上打轉。
    阿蕎蹲在灶邊扇風,蒲扇是用老竹片編的,扇起來呼啦作響。她眼睛盯著罐口冒的熱氣,小聲念:“紅紅的,酸酸的,鏢局叔叔喝了會笑。”
    陳宛娘沒應,心裏也沒底。能不能引來客人,她不知道。但她必須試。她這一世不能再讓女兒穿補丁疊補丁的鞋,不能再看著她在雨夜裏抱著空籃子回來,說“沒人買”。她要把日子一點點扳回來,哪怕隻靠一碗湯。
    兩人抬著木盆和陶罐出門時,天已大亮。集市石板路幹了,露水退去,行人多了起來。賣豆腐的推車吱呀作響,油餅攤前騰起白霧,鐵匠鋪傳來叮當聲。她們還是去老位置,靠著牆根,背風,陽光能照到半個身子。阿蕎鋪上那塊洗得發白的布巾,小心翼翼,仿佛那是塊錦緞。她把裝醬的小壇子擺好,五個小陶碗整整齊齊排在邊上,碗口朝上,像在等什麽人來喝。
    “買醬送湯!”她大聲喊,聲音比昨天有力,“一碗!”
    有人停下來看。一個賣豆腐的老婦湊近聞了聞:“這味兒倒是清爽。”
    “嚐嗎?”阿蕎遞上一碗。
    老婦搖搖頭:“我不渴。”說完走了。
    又來了個挑擔的貨郎,端起碗喝了一口,眉頭一動,想說什麽,最後隻把碗放下,沒買醬。
    接連五碗送出去,沒人留下銅錢。阿蕎的手有點抖,端碗時差點打翻。她看向母親,聲音低下去:“娘,是不是不好喝?”
    陳宛娘正在擦壇子口的水漬,動作沒停:“好喝。隻是還沒遇上對的人。”
    話音剛落,街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是尋常趕集的腳步,而是整齊、沉重、帶著節奏的踏地聲,像是訓練過的步伐。幾個高大漢子走來,穿短打勁裝,腰間挎刀,肩上扛著長棍,步履生風。領頭那人滿臉胡茬,額頭有道舊疤,從眉骨斜劃至鬢角,眼神銳利如鷹。他走到攤前,看也不看,直接拿起一碗酸梅湯,仰頭就喝。
    一碗見底。
    他放下碗,喘了口氣,抹了把嘴,又伸手去舀第二碗。
    阿蕎愣住,下意識問:“叔公……還要?”
    “嗯。”男人點頭,第三碗也一飲而盡。
    喝完,他盯著陳宛娘:“你這湯,哪來的方子?”
    “自己熬的。”陳宛娘答,語氣平靜,但心跳快了幾拍。
    男人沒再問,轉頭環顧四周,突然一拍木盆邊沿,聲如雷響:“這湯比酒還痛快!兄弟們,都來喝一碗!”
    周圍人全看過來。
    他帶來的幾個漢子紛紛圍上,一人一碗,喝完直呼痛快。有人掏出銅錢要付,男人揮手:“我付過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銀錁子,往陳宛娘麵前一放。
    “十壇醬,我要了。”他說,“加核桃的那種,明天送來。”
    陳宛娘沒動銀子:“您是……”
    “趙虎。”男人道,“威遠鏢局總鏢頭。”
    他指了指身後鏢局方向:“往後我弟兄們的醬,你包了。每月二十壇起步,現結。”
    陳宛娘這才接過銀子。沉甸甸的,是真的。她捏了捏,邊緣光滑,成色足,不是假銀。她把銀錠放進柳枝記事本夾層,合上本子,按在胸口。不是怕丟,是想讓心跳穩一點。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撞著紙頁,一下一下,像在確認這不是夢。
    阿蕎站在旁邊,手指摳著碗沿,一遍遍問:“真的嗎?我們拿到銀子了?”
    “真的。”陳宛娘說,“不是夢。”
    阿蕎忽然笑了。她跳起來,抓起空碗在空中晃:“夠買十張宣紙!娘,我要畫個大大的醬缸!畫十個!畫一百個!”
    她跑開兩步,又折回來,抱住陳宛娘的手臂:“娘,明天多熬點湯!多擺點碗!”
    陳宛娘點頭。她看著女兒蹦跳的身影,喉嚨有點緊。她想起去年冬天,阿蕎病了一場,咳得整夜睡不著,她守在床邊,手裏隻有半碗稀粥。那時她發過誓:這輩子絕不讓女兒再為一口飯低聲下氣。
    攤前一下子熱鬧起來。剛才觀望的人圍上來買醬,連隔壁賣油餅的都湊來討一碗喝。陳宛娘手腳不停,稱醬、收錢、遞碗,一氣嗬成。阿蕎也不閑著,數錢、找零、換熱水,小臉通紅,額頭上沁出汗珠。有個老太太買了兩壇辣蘿卜醬,臨走時悄悄塞給阿蕎一顆蜜餞棗,衝她眨眨眼:“小姑娘,嗓門真亮。”
    趙虎沒走遠,在旁邊石墩上坐下,抱臂看著她們忙。
    “你這女人,不簡單。”他對陳宛娘說,“湯敢送,醬敢賣,銀子來了也不慌。”
    陳宛娘低頭整理壇子:“活命的東西,不敢馬虎。”
    “鏢局那邊缺個供膳的。”趙虎說,“你要是願意,可以談。”
    陳宛娘抬頭看他一眼:“我想先把醬壇子擺滿這條街。”
    趙虎一愣,隨即大笑:“好!有誌氣!”
    他站起身,拍了拍腰間刀柄:“我等著看你擺滿。”
    說完,帶著人走了。
    阿蕎追到攤邊,望著鏢局鐵門的方向,嘴裏哼起新編的小調:“酸梅湯,紅亮亮,鏢局叔公最愛嚐,喝完拍桌說真棒,銀子啪地放桌上——”
    陳宛娘收拾空罐,聽見女兒的聲音,嘴角動了一下。她把最後一壇醬蓋好,放進木盆。今日的醬賣完了。酸梅湯也隻剩半罐底,貼著罐壁一圈紅漬,像幹涸的血痕。
    母女倆抱起木盆往回走。路上阿蕎一直在算:“十壇醬要用多少竹片?要砍幾根新竹?要不要請孫屠戶幫忙劈?”
    陳宛娘聽著,沒打斷。她知道女兒已經在想明天的事了——這才是最讓她安心的。
    走到村口老槐樹下,她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鏢局方向。鐵門關著,裏麵傳出練武的吆喝聲,一聲接一聲,震得樹葉微顫。她把手伸進懷裏,摸了摸柳枝記事本。封麵溫熱,像貼著體溫久了。
    阿蕎還在說話:“娘,下次我拿碗裝錢,不碰衣襟了。我還想買支筆,寫‘蘭蕎醬坊’四個字,掛在攤前!”
    她舉起空碗,在空中比劃招牌的樣子。碗口朝下,一滴殘留的酸梅湯滑出,落在她的鞋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陳宛娘看著那滴湯漬,忽然彎腰,從路邊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劃了四個字:蘭、蕎、醬、坊。
    阿蕎怔住,隨即歡呼起來:“娘!你寫了!你寫了!”
    陳宛娘沒笑,隻是輕輕拂去鞋麵的塵土,牽起女兒的手:“走吧,回家磨刀,明天剁核桃。”
    風從身後吹來,帶著一絲未散的酸香,像是預告著什麽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