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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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是被血腥味嗆醒的。
濃烈得幾乎凝成實質的鐵鏽味,混雜著某種內髒破裂後的腥臭,像一雙濕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猛地睜開眼,視野裏先是一片模糊的血紅。
然後,記憶如決堤的洪水般湧來。
不是循序漸進的蘇醒,而是兩段人生在頭顱裏對撞、撕扯——一段屬於現代曆史係研究生李昭,在圖書館查閱《新唐書》時眼前一黑;另一段屬於河西節度使李昭,一個在潰敗中身中三箭、倒在屍堆裏的唐朝武將。
兩種記憶像碎裂的鏡子,每一片都折射著不同的世界。
“將軍…將軍還活著!”
嘶啞的驚呼從身側傳來。李昭艱難地側過頭,看見一張被血汙和煙灰覆蓋的臉。是個年輕士兵,甲胄破碎,左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紮,滲出的血已經發黑。
“王…猛?”李昭脫口而出。這是節度使記憶裏的親兵校尉。
“是!是末將!”王猛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強壓下去,“將軍,您…您中箭落馬,我們都以為……”
李昭掙紮著坐起,胸口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低頭看去,三層鐵甲被一支狼牙箭貫穿,箭杆折斷,箭頭還嵌在內層的皮甲裏。血已經凝固,和破甲片粘在一起。
“別動!”王猛按住他,“箭頭還在肉裏,得找個郎中……”
“哪還有郎中。”李昭喘著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他環顧四周。
夕陽如血,正從祁連山西側沉下去。光芒斜照在這片河穀裏,把一切都染成暗紅。目力所及,到處是屍體——穿唐軍製式鎧甲的,穿吐蕃皮袍的,穿回鶻鎖子甲的。斷肢、破碎的兵器、倒斃的戰馬,層層疊疊。幾隻禿鷲在不遠處的屍堆上撕扯著什麽,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這裏是河西走廊的咽喉,甘州以北三十裏。三天前,河西節度使李昭率八千兵馬在此阻擊吐蕃、回鶻聯軍,為後方百姓撤退爭取時間。然後,他死了。
至少曆史上的李昭死在這裏。時間是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8年。
李昭的現代記憶在瘋狂運轉:這一年,黃巢起義軍已攻破洛陽,正撲向長安。大唐帝國搖搖欲墜,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河西、隴右一帶,吐蕃、回鶻殘部趁亂劫掠,邊鎮糜爛。按史書記載,李昭戰死後,河西軍潰散,此地陷入長達二十年的混戰,十室九空,人相食。
“我們還剩多少人?”李昭問,聲音冷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王猛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將軍醒來第一句問的是這個。他回頭望了望,啞聲道:“能動的…不到一百。傷者還有幾十,但缺醫少藥,怕是……”
“去清點。”李昭打斷他,忍著痛楚站起,“把還能喘氣的都叫過來,包括傷者。”
“將軍,您的傷——”
“死不了。”李昭撕下一截衣襟,用力纏緊胸口。每動一下,箭頭都在肉裏攪動,冷汗瞬間浸透內衫。但他知道,現在不能倒。
王猛轉身去了。李昭站在原地,深深吸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湧入肺腑,卻讓他更清醒。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是一雙武將的手,虎口有厚繭,手背有陳年刀疤。不是曆史係研究生那雙隻翻書頁的手。
穿越了。
而且穿到了一個即將徹底崩壞的時代,一個注定要死的人身上。
“冷靜。”他低聲對自己說,“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想以後。”
現代的記憶在提供分析:吐蕃和回鶻聯軍剛打完一場勝仗,正在打掃戰場、劫掠輜重,暫時不會仔細搜查屍堆。這是逃跑的窗口期。但往哪裏逃?
東邊是回鶻人的勢力範圍,西邊是吐蕃殘部控製區,南邊是剛剛潰敗的唐軍防線,北邊……北邊是朔方故城,前朝修建的軍鎮,已荒廢多年,但那裏有水源,有殘存的城牆,更重要的是,史書記載附近有尚未開采的鐵礦。
“將軍。”王猛回來了,身後跟著稀稀拉拉的人群。
李昭抬眼看去,心頭一沉。
八十七個人。這是王猛清點的數字。其中約一半帶傷,有的拄著斷矛當拐杖,有的被同伴攙扶。甲胄破碎,兵器殘缺,臉上除了血汙,更多的是麻木和絕望。
“河西節度使的親兵營,就剩這些了?”李昭問。
王猛低下頭:“一部分潰散了,一部分……戰死了。”
人群中,一個斷了右臂的老兵突然跪下,嚎啕大哭:“都死了!張校尉、趙司馬、還有我弟弟……都死了啊!”
哭聲像會傳染,幾個年輕士兵也跟著抹眼淚。
李昭沒有安慰他們。他走到那斷臂老兵麵前,蹲下身,直視他的眼睛:“你叫什麽?”
“陳…陳三。”老兵哽咽道。
“陳三,你想死在這裏,和兄弟們埋一塊,還是想活下去,也許有一天能給他們立塊碑?”
老兵愣住。
李昭站起來,環視所有人,聲音提髙:“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敗了,完了,沒活路了。我也這麽想。”
眾人抬頭看他,眼神茫然。
“但你們看。”李昭指向西邊的落日,“天還沒黑透。隻要太陽還會升起,人就還能喘氣。我問你們:是想現在就躺下等死,讓野狗啃骨頭,還是跟著我,賭一條活路?”
沒人回答。隻有風吹過屍堆的嗚咽聲。
“將軍……”王猛欲言又止。
李昭繼續說,語氣平靜卻字字清晰:“往東,是回鶻人的地盤,他們把漢人當兩腳羊。往西,吐蕃人剛殺了我們兄弟。往南,潰兵正在搶掠百姓,你回去是兵還是匪?”他停頓,指向北方,“隻有往北。朔方故城,荒了二十年,但有城牆可守,有水源可飲。到了那兒,我們重新起灶,重新活。”
一個年輕士兵怯生生問:“可是…可是沒糧食……”
“屍堆裏找。”李昭說,“戰馬死了,割肉。敵人死了,搜幹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這話粗俗,卻讓一些人眼神動了。
“願意跟我走的,站起來。”李昭說,“不願意的,留下,我不強求。但我話說在前頭——留下,十死無生。跟我走,九死一生。選吧。”
寂靜。
然後,陳三用獨臂撐地,站了起來。
接著是王猛。
一個,兩個,三個……最後,八十七個人全部站起。哪怕傷重的,也被同伴攙扶起來。
李昭點點頭,沒說什麽豪言壯語。他從腳邊一具吐蕃士兵屍體上扯下皮水囊,晃了晃,還有半囊水。又搜出兩塊硬得像石頭的奶疙瘩,塞進懷裏。
“能動彈的,一刻鍾內搜完這片屍堆。”他下令,“幹糧、水、兵器、傷藥,什麽都別放過。傷者原地休息,準備動身。”
人群散開,沉默地翻找屍體。沒有歡呼,沒有激昂,隻有一種死寂的忙碌。但李昭看到,他們眼裏那層麻木褪去了一點,換成了一種近乎凶狠的求生欲。
王猛湊過來,低聲道:“將軍,北邊要穿過三十裏荒漠,我們這點人,沒向導,沒足夠的水……”
“我知道。”李昭打斷他,“所以更得抓緊。吐蕃人搶完輜重,很快就會清理戰場。我們必須在天黑前離開。”
他抬頭看向北方的地平線。暮色漸濃,遠山隻剩下黑色的剪影。
朔方故城。那個在正史裏隻有一行記載的廢棄軍鎮。
去那裏,也許能活。也許。
“將軍,找到些東西。”一個士兵跑過來,捧著幾塊粟米餅,還有一小袋鹽。
李昭接過鹽袋,拈起幾粒鹽,舔了舔。鹹得發苦,但這是好東西。
“分下去,每人一小撮,含在嘴裏,能撐久點。”他吩咐,又看向那幾塊硬餅,“餅掰碎,泡軟了給傷者。”
“那您……”
“我不餓。”李昭說。其實胃裏像火燒,但他知道,這時候主將不能先吃。
一刻鍾後,隊伍集結完畢。搜刮到的物資少得可憐:十七袋水(有的隻有半袋),三十幾塊幹糧,幾捆箭矢,一些破損的刀劍,還有從屍體上扒下來的還算完整的皮甲。
八十七個人,排成鬆散的隊列。李昭走到最前,王猛殿後。
“走。”李昭隻說了一個字。
隊伍開始向北移動,踏過屍堆,踏過血泊,踏過破碎的唐字軍旗。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屍體上,像一個個沉默的鬼魂。
走出半裏地,李昭回頭看了一眼。
那片河穀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隻剩下禿鷲盤旋的黑點,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我會記住的。”他在心裏說,“記住今天,記住這些人怎麽死的。”
然後轉身,再不回頭。
走了一個時辰,天徹底黑了。沒有月亮,隻有稀疏的星。荒漠的夜風冷得像刀子,刮過臉龐,帶走最後一點溫度。
隊伍裏開始有人掉隊。一個腹部受傷的士兵走著走著,突然跪倒,嘔出一口黑血。
李昭停下來,走過去查看。傷口感染了,在發燒。
“將軍…別管我了……”士兵意識模糊地說。
李昭沒說話,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身上,然後對王猛說:“找兩個人,輪流背他。”
“將軍,這樣會拖慢——”
“要麽一起活,要麽一起死。”李昭語氣平靜,“選吧。”
王猛沉默片刻,揮手叫來兩個士兵。
隊伍繼續前進。速度更慢了。
又走了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一片矮丘。李昭示意休息。人們癱倒在地,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
李昭靠在一塊岩石上,撕開胸前的布條。箭傷周圍已經紅腫,輕輕一按,膿血滲出。他咬咬牙,從懷裏摸出那兩塊奶疙瘩,就著半口水吞下去。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勉強壓下饑餓。
“將軍,喝點水吧。”王猛遞過水囊。
李昭搖頭:“給傷者。”
他閉眼,現代的記憶又開始翻湧。曆史書上的記載,此刻成了活生生的地獄。乾符五年,黃巢入長安,僖宗奔蜀,中原大亂。河西、隴右諸鎮互相攻伐,吐蕃、回鶻、黨項趁虛而入,邊民要麽死,要麽逃,要麽淪為奴隸。
而他現在帶著八十七個殘兵,要在這地獄裏殺出一條生路。
可笑嗎?可悲嗎?
也許。但李昭想起圖書館裏那些發黃的史書,那些冰冷數字背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陳三、王猛、那個嘔血的士兵……他們不該隻是史書上的“潰卒若幹”。
“將軍。”王猛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有情況。”
李昭睜開眼,順著王猛指的方向看去。遠處,幾點火光在移動——是火把,至少十幾個。
“追兵?”李昭心頭一緊。
“不像。”王猛眯著眼,“火把分散,移動慢,像是在搜索什麽。”
李昭強迫自己冷靜思考。如果是吐蕃追兵,應該舉著火把快速追來。這種分散搜索……
“可能是潰散的唐兵,也可能是馬賊。”他低聲說,“傳令,熄滅火種,隱蔽。”
命令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人們屏住呼吸,趴伏在陰影裏。
火光越來越近。借著微弱的光,能看清是二十幾個騎馬的,穿著混雜——有唐軍皮甲,有吐蕃皮袍,甚至還有回鶻鎖子甲。這是一群潰兵和流民混成的隊伍,或者說,土匪。
他們顯然也在躲避什麽,警惕地掃視四周。
李昭的手按在刀柄上。他們這邊傷者太多,一旦交戰,凶多吉少。
但對方似乎沒有發現他們,從百步外繞了過去,向北去了。
等火光徹底消失,王猛才鬆了口氣:“走了。”
李昭卻皺眉:“他們也往北。朔方故城?”
“可能是想去那兒躲藏。”王猛說,“我們要不要換個方向?”
李昭搖頭:“沒有別的選擇。跟上去,保持距離。如果他們在朔方落腳……”他沒說完,但王猛明白了。
如果那些人占了朔方,他們這八十七個傷兵,就得硬搶。
隊伍再次出發,這次更沉默,更警惕。
天快亮時,前方出現了一片廢墟的輪廓。殘破的土牆,倒塌的望樓,在晨曦中像巨獸的骨架。
朔方故城,到了。
但城牆下,已經有十幾匹馬拴著。昨夜那夥人,果然在這裏。
李昭示意隊伍停下,隱蔽在沙丘後觀察。
城牆坍塌了大半,城門早已不見,隻剩下一個黑洞洞的豁口。裏麵隱約有人聲,有火光。
“將軍,怎麽辦?”王猛低聲問。
李昭沉默地看著那座廢墟。晨光漸亮,能看清城牆上的裂縫,望樓上棲息的烏鴉,還有城牆內升起的炊煙。
煙。有人在生火做飯。
他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卻讓王猛一愣。
“將軍?”
“王猛,”李昭說,“你說,一群潰兵土匪,占了座廢城,第一件事是生火做飯,說明什麽?”
王猛想了想:“說明……他們覺得安全了?”
“說明他們蠢。”李昭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也說明,他們人不多,沒安排哨崗。”
他看向身後的八十七個人。經過一夜跋涉,他們更疲憊了,但眼睛還睜著,手還握著兵器。
“所有人聽著。”李昭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城裏有一夥土匪,人比我們多,但沒防備。我們要拿下這座城,就有活路。拿不下,就死在這裏。怎麽選?”
陳三用獨臂舉起刀:“幹他娘的!”
幾個年輕士兵也跟著低吼。
“好。”李昭拔出腰間的橫刀——這是節度使的佩刀,刀身有磨損的痕跡,但刃口還亮,“王猛帶三十人,從西門廢墟摸進去。我帶剩下的人,正門佯攻。記住,不要硬拚,製造混亂,大喊‘吐蕃追兵來了’。明白嗎?”
“明白!”
“行動。”
隊伍分兩路,悄無聲息地散開。
李昭帶著四十多人,慢慢靠近城門豁口。他能聽見裏麵的喧鬧聲,有人在爭吵分配財物,有人在罵娘。
距離五十步時,他停下,深吸一口氣。
然後舉起刀,嘶聲大喊:“吐蕃人追來了!快跑啊!”
身後的士兵跟著大喊,敲擊兵器,製造混亂。
城裏瞬間炸鍋。驚呼聲、叫罵聲、奔跑聲混成一片。
緊接著,西側傳來更大的喧嘩——王猛那邊也得手了。
李昭揮刀:“衝!”
四十多人如決堤之水,湧進城門。
城內一片混亂。二十幾個土匪正在驚慌四顧,有的想上馬,有的想找地方躲藏。李昭一眼看到中間那個頭目——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揮刀想穩住局麵。
“投降不殺!”李昭大喝。
那頭目獰笑:“就你們這些殘兵?”揮刀撲來。
李昭沒躲。他迎上去,兩刀相撞,火星四濺。胸口箭傷劇痛,但他咬牙挺住,橫刀順勢下滑,削向對方手腕。
頭目慘叫,刀脫手。李昭一腳將他踹倒,刀尖抵住咽喉:“再說一遍,投降不殺!”
其餘土匪見狀,紛紛棄械。
戰鬥結束得很快。死了三個土匪,傷了五個。李昭這邊,兩人輕傷。
王猛押著俘虜過來:“將軍,一共二十三人,死三個,俘虜二十。怎麽處置?”
李昭看著那些跪在地上的土匪。他們大多是漢人麵孔,眼神裏有恐懼,也有凶狠。
“你們從哪來?”他問。
那頭目捂著手腕,咬牙道:“甘州逃出來的。回鶻人破了城,見人就殺……”
“所以你們就當土匪,搶自己人?”
頭目不說話了。
李昭沉默片刻,說:“我不殺你們。兩條路:一,現在就走,自生自滅。二,留下,守規矩——不搶百姓,不欺同伴,違者斬。選吧。”
土匪們麵麵相覷。那頭目抬頭看李昭:“你…你是誰?”
“河西節度使,李昭。”
頭目愣住了。節度使?那個傳說中戰死的李昭?
“我選留下。”頭目低頭說。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李昭點頭,對王猛說:“清點城內情況,安排警戒。傷者集中救治。”又對那頭目說,“你叫什麽?”
“劉…劉大。”
“劉大,帶人去找水源,清理廢墟。我們要在這裏住下了。”
人群散開,忙碌起來。李昭走到城牆邊,扶著斑駁的土牆,緩緩坐下。
朝陽已經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灑進這座廢墟,照亮了殘破的街道,倒塌的房屋,還有城牆根頑強生長的一叢野草。
王猛走過來,遞過半囊水:“將軍,找到一口井,還沒完全幹涸。城裏有幾間破屋能住人,糧倉…空的。”
“夠了。”李昭接過水,喝了一小口,“有水源,有城牆,就夠了。”
他看著城中忙碌的人群——他的八十七個殘兵,加上二十個俘虜,一共一百零七人。這就是他的起點。
“王猛。”
“在。”
“你說,我們能活下去嗎?”
王猛沉默很久,說:“不知道。但將軍帶著我們走到這兒了,我願意信。”
李昭笑了。他望向東方,那裏是長安的方向,是大唐的心髒,此刻正被戰火焚燒。
但他不看長安了。
他隻看眼前這座廢墟,和廢墟裏這一百零七個想活下去的人。
“那就活下去。”李昭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不但要活,還要活得像個樣子。”
風吹過城牆,揚起沙塵。遠處,祁連山的雪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李昭握緊手中的橫刀。
曆史從這裏,開始拐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