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杭州城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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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後。
    杭州府的城門遙遙在望,青灰色的城牆在日光下泛著古樸的光澤。
    李景隆一路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終於抵達了杭州城。
    此刻已是風塵仆仆,衣袍上沾著塵土,眼底帶著幾分倦意。
    但卻依舊目光銳利,不見半分頹唐。
    他並未直接前往杭州三司,而是繞開了人來人往的街道,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巷尾有一家名為“悅來”的客棧,門麵不大,卻幹淨整潔。
    李景隆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福生,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徑直走了進去。
    客棧的掌櫃是個精明的中年人。
    見李景隆氣度不凡,雖一身風塵,卻難掩貴氣。
    便知李景隆絕非尋常之輩。
    他不敢怠慢,連忙親自引著李景隆上了二樓,挑了一間視野最好的上房。
    剛安頓下來,李景隆便喚來福生。
    他眉頭微蹙,聲音壓得極低:“你且喬裝打扮一番,去市井間走一走,探探風聲。”
    “我要知道,吳王被押解回京之後。”
    “杭州三司的官員,還有這城裏的百姓,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福生聞言,神色一凜,躬身應道:“屬下遵命。”
    李景隆踱步至窗邊,望著窗外的街景,眸色深沉:“切記,行事小心,莫要打草驚蛇。”
    “我要先弄清楚,杭州三司之中,有哪些人是天子和太後的人。”
    “否則,如果我們貿然現身,”
    “看到的,聽到的,也不過是他們刻意編織出來的假象罷了。”
    福生點了點頭,立刻喬裝離開了客棧。
    李景隆駐足窗前,望著窗外,漸漸陷入了沉思。
    朱允熥私造軍械,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他要查的,是這樁案子背後,究竟還有沒有人在推波助瀾。
    杭州三司中是否有人配合京都故意設下陷阱,引朱允熥一步步鑽進陷阱。
    隻要能找到證據,證明朱允熥是被人蓄意構陷。
    那麽,私藏軍械的罪責,便能蒙混過去。
    從一開始,他便懷疑,那個所謂的淮西一脈舊人,根本就是個假的!
    那不過是一個餌,一個精心炮製出來,足以將朱允熥推向萬劫不複之地的餌!
    ...
    夜幕悄然降臨。
    杭州府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這座江南古城的輪廓。
    李景隆獨自站在客房內,依舊憑窗而立。
    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冰冷濕潤氣息,拂過他的臉頰。
    他望著眼前這座燈火璀璨的古城,眉頭卻緊緊鎖著。
    朱允熥謀逆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按理說,早已該傳遍大江南北。
    可他一路行來,卻發現這座城池依舊一派祥和。
    似乎根本無人在意這件事。
    這平靜的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暗流?
    李景隆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窗欞,心中暗自盤算。
    路上已經耽擱了五日,返程至少還需要五日。
    如此算來,他真正能用來查案的時間,不過五日而已。
    五日,想要解開一個精心籌謀許久的騙局,談何容易?
    更何況,這個陰謀的幕後主使,還是當今的天子朱允炆,以及垂簾聽政的太後!
    或許在許多人眼裏,此時的李景隆和朱允熥,早已是兩個死人了。
    他們的掙紮,不過是困獸之鬥,徒勞無功。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李景隆眸光一動,側耳傾聽。
    腳步聲停在門外,隨即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客官,晚膳備好了。”是客棧掌櫃的聲音,帶著幾分恭敬。
    李景隆這才想起,由於自己心思全都在查案上,竟忘了用膳。
    他扭頭看向房門,那扇門並未關嚴,留著一道縫隙。
    掌櫃的端著食盤,恭敬地站在門外。
    低著頭,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似乎在等待他的首肯。
    李景隆心中了然。
    想必是掌櫃的從第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不一般,是以才親自端膳過來。
    這般雜事,原該是店裏的小二來做的。
    “進來吧。”李景隆收回目光,淡淡的說了一句。
    掌櫃的聞言,這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端著食盤走了進來。
    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手腳麻利地將酒菜一樣樣擺好。
    自始至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仿佛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會惹來什麽麻煩。
    桌上的酒菜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可李景隆卻沒有半分胃口。
    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隻覺得一股寒意,正順著脊背,緩緩蔓延開來。
    福生至今未歸。
    杭州府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聽說此地,乃是當今天子親弟弟吳王的封地?”
    就在掌櫃的將最後一盤醬鴨擺上桌,躬身準備退下之際,李景隆忽然開口。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裏。
    像是隻是隨口問起一樁無關緊要的坊間趣聞。
    掌櫃的腳步猛地一頓,身子僵了僵,臉上露出幾分錯愕。
    隨即又迅速斂去,低著頭,聲音幹澀地應道:“客官說的是,杭州府確是吳王殿下的封地。”
    李景隆指尖輕輕摩挲著窗欞,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方才進城時,還聽到些流言。”
    “說這吳王私藏軍械,意圖謀反,如今已經被押解回京了?”
    “不是流言。”掌櫃的沉默片刻,緩緩搖頭,語氣裏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真的。”
    “哦?”
    這一聲輕哂落下,李景隆終於緩緩轉過身。
    昏黃的燭火落在他臉上,映出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眸。
    他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笑意:“這麽說,吳王當真存了謀逆之心?”
    “這...小人就不曉得了。”掌櫃的頭垂得更低,雙手局促地交疊在身前。
    目光死死盯著地麵,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隻是坊間都傳,吳王殿下的確是被京都來的羽林衛帶走了。”
    “聽說走的那日,提刑按察司門後很熱鬧。”
    “但小人得忙著客棧的事,一時走不開,就沒去湊熱鬧。”
    李景隆踱步走到桌邊,撩起衣袍落座。
    手肘撐在桌麵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謹小慎微的掌櫃。
    “可我倒聽人說,這位吳王殿下在杭州的名聲不算差。”
    “他就藩這些年,疏浚河道,減免賦稅,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
    他頓了頓,聲音裏添了幾分玩味:“這樣的人,真的會謀反麽?”
    掌櫃的聞言,苦笑著搖了搖頭。
    佝僂著身子,像是被無形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客官,這就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該操心的事了。”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頭,飛快地瞥了李景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懇切的告誡:“吳王殿下待百姓是好,可皇家的事,哪裏是我們能置喙的?”
    “他若是真的起兵謀反,刀兵一起,遭殃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可他若是被冤枉的...”
    掌櫃的話鋒一轉,語氣裏滿是無奈:“那我們這些人,也不敢妄議皇家是非...”
    “萬一哪句話說錯,便是抄家滅門的罪過...”
    燭火搖曳,映著他滿是愁苦的臉:“吳王是個好人,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隻求安安分分過日子。”
    “活著,本身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朝著李景隆深深作揖,聲音裏帶著幾分哀求:“小人奉勸客官一句...”
    “這種事,還是莫要再打聽的好,小心隔牆有耳啊。”
    話音落下,掌櫃的不敢再多停留片刻,躬身倒退著走出房門。
    連腳步都帶著幾分倉皇,像是生怕李景隆再揪著他問些什麽。
    房門“吱呀”一聲被輕輕帶上,屋內重新恢複了寂靜。
    李景隆望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酒菜,無奈地搖頭苦笑一聲。
    他突然替朱允熥感到不值。
    當初,朱允熥就藩杭州,滿心滿眼都是要做出一番功績,證明自己並非是依附皇權的紈絝子弟。
    疏浚河道,減免賦稅,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得以歸家。
    還興辦義學,讓寒門子弟也能有機會讀書識字...
    樁樁件件,皆是利國利民的實事。
    可到頭來呢?
    他身陷謀逆大案,被押解回京,身陷囹圄。
    而那些受過他恩惠的百姓,卻一個個噤若寒蟬,連一個為他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
    輕歎一聲吼,李景隆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頭飲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卻澆不滅心頭的那股悲涼。
    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百姓們畏懼皇權,不敢多言,這在意料之中。
    但也讓他意識到,此行遠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
    五日時間,要在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裏,撈出足以洗刷朱允熥罪名的證據,難如登天。
    不過,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是真的無法幫朱允熥脫罪,那他便隻能將自己暗中籌謀的計劃,提前啟動了。
    大不了,魚死網破。
    良久,門外再次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李景隆抬眸望去,房門被輕輕推開。
    福生一身布衣,臉上沾著些許塵土,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餓了吧?坐下先吃東西。”李景隆放下酒杯,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目光平靜地掠過福生緊鎖的眉頭。
    不必多問,他也知道,事情定然不順利。
    福生沉默著落座,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嗆得他喉嚨發緊,絲毫沒有緩解眉宇間的沉重。
    他放下酒杯,看著桌上豐盛的酒菜,卻沒有半分食欲。
    “少主,都打探清楚了。”
    “自從吳王殿下被押解回京之後,就像是被人下了封口令一般,整個杭州城內都無人議論此事。”
    李景隆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夾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
    咀嚼著,沒有說話。
    他早已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方才那客棧掌櫃的一番話,便是整個杭州城對待吳王謀反一案的縮影。
    謀逆,這兩個字,就像是一道催命符,誰沾誰遭殃。
    在皇權的威壓之下,沒有人敢冒著身家性命的風險,為一個失勢的王爺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