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清晨，是被一種混合著期待、緊張與陰謀的氣息喚醒的。
    天色熹微，長街之上已是人影幢幢。各色江湖人物從四麵八方向城西匯聚，刀劍碰撞的輕響、急促的腳步聲、壓低的議論聲交織在一起，譜寫成大戰將起的序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連往日叫賣最起勁的小販，今日也收斂了聲量，隻是機敏地將攤位移到了通往聚賢莊的必經之路上，售賣著幹糧、清水，甚至……一些粗劣的“辯機聖僧開光護身符”。
    “妖僧辯機”的傳說，經過口耳相傳與百曉生神話榜的加持，在這座古城發酵到了極致。哪怕他已被朝廷“正名”飛升，其影響力依舊滲透在街頭巷尾，成為一種奇特的談資和……商機。
    就在這一片暗流湧動之中，一個身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城南著名的鬆鶴樓。
    他換下了一路風塵的青衫，改為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布料普通，剪裁合體，將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來。隻是那頭剛長出短寸頭發的腦袋，在黑色衣料的映襯下，泛著青湛湛的光澤，顯得有幾分紮眼，與他年輕俊朗的麵容組合在一起，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桀驁與不羈。
    正是化名“木塵”的林默。
    他無視大堂內那些或好奇、或審視、或帶著幾分“這短發小子真怪”意味的目光，徑直蹬蹬蹬上了三樓，選了臨窗最好、視野最開闊的雅座。
    “小二，把你們這兒的拿手好菜，挑肉多的，上七八個！再來兩壇……不，三壇最好的酒！”林默坐下，聲音清朗，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氣勢，仿佛他才是這鬆鶴樓的主人。
    跑堂的小二見他氣度不凡雖然發型怪異），不敢怠慢，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下，飛快地去張羅。
    很快，一張八仙桌便被各色硬菜擺得滿滿當當，醬牛肉、燒鵝、燉蹄髈……香氣四溢。三壇泥封未開的陳年佳釀也擺在了桌角。
    林默自顧自拍開一壇酒的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他也不用碗，直接拎起酒壇，仰頭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帶來一股灼熱的暖流，讓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一邊自斟自飲，大快朵頤，一邊目光投向窗外。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其中丐幫弟子占了多數，他們神色匆匆，眉宇間凝聚著化不開的憂慮或憤慨。也能看到一些其他門派的人物，華山派的令狐衝帶著師弟師妹走過，神色看似輕鬆，眼神卻透著凝重；遠處，甚至瞥見了淨念禪院僧袍的一角……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林默嚼著牛肉，含糊不清地自語，嘴角卻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他坐在這裏，並非隻是為了吃飯。他在等。
    等那個自帶音響效果、豪邁蓋世的漢子出現。
    根據寇仲和徐子陵昨夜探得的消息，以及他對“劇情”的模糊記憶，喬峰在大會前，有很大可能會出現在這鬆鶴樓。這裏視野開闊，可觀察城中動向，亦能暫避總舵的紛擾，獨飲幾杯，整理思緒。
    樓下大堂的喧囂隱約傳來，議論的焦點無非兩個：即將開始的丐幫大會，以及那位已然“飛升”的妖僧。
    “……聽說這次大會，是要彈劾喬幫主！”
    “怎麽可能？喬幫主英雄了得，誰敢彈劾他？”
    “嘿，你還不知道？馬副幫主死得蹊蹺，有人說是喬幫主下的手！”
    “放屁！喬幫主豈是那樣的人！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那為何康夫人哭得那般傷心？還有全冠清長老也……”
    “別吵了！等到了聚賢莊，自然見分曉！”
    “說起來，那位辯機聖僧若是在此，不知會站在哪一邊？”
    “聖僧已登極樂，豈會再管這凡塵俗事？不過若他真在，以他通天手段，或許能一眼看穿其中是非曲直吧……”
    林默聽著這些議論，麵色平靜，隻是又灌了一口酒。
    站在哪一邊？ 他心中失笑，貧僧……本公子哪邊都不站，隻站我自己這邊。不過，喬峰此人，倒是對我的胃口。
    他摸了摸自己刺手的短發，感受著體內那圓融流轉、磅礴無盡的易筋經內力。隱患盡除，枷鎖已脫，此刻的他，心態前所未有的放鬆和……躍躍欲試。
    與喬峰這樣的絕頂高手相遇，僅僅是想想，就讓他體內的戰意隱隱沸騰。那不是生死相搏的殺意，而是一種棋逢對手、欲要印證武道的渴望。
    時間在等待中緩緩流逝。
    窗外的日頭漸漸升高，辰時將至，通往城西的人流愈發洶湧。
    鬆鶴樓三樓的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是些自持身份、不願過早去聚賢莊與普通江湖人擠在一起的各派高手或名家宿老。他們看到獨自踞坐大嚼、發型怪異的林默，大多投來詫異的一瞥，但感受到他身上那種深藏不露、卻又自然和諧的氣息後，又都明智地收回了目光，各自低聲交談。
    林默渾不在意，依舊吃他的肉，喝他的酒，目光時不時掃過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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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等。<”響起。
    等那個注定要讓今日的洛陽，更加風起雲湧的男人登場。
    桌上的酒菜已下去大半，兩壇酒也已見底。
    林默拍開第三壇酒的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卻沒有立刻喝。他端起碗，放在鼻尖輕輕嗅著酒香，目光變得幽深起來。
    “喬幫主……”他低聲自語，聲音隻有自己能聽見，“這洛陽的水已經夠渾了。”
    “可我還想，讓它更渾一點。”
    “你，準備好了嗎？”
    話音未落，樓梯口方向，傳來一陣沉穩、有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鼓點上的腳步聲。
    來了。
    鬆鶴樓三樓，臨窗的雅座。
    林默木塵）剛將第三壇酒的泥封拍開，醇厚的酒香尚未完全散開，樓梯口便傳來了那陣期待已久的腳步聲。
    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種獨特的韻律上，不疾不徐，卻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磅礴氣勢。
    伴隨著這腳步聲，一種無形的“領域”似乎也隨之蔓延開來。並非內力壓迫，而是一種精神層麵的感染力——隱約間，仿佛有蒼涼遼闊的塞外風聲、低沉雄渾的戰鼓聲在意識深處回響，將酒樓原有的喧囂瞬間壓低了一個檔次。
    整個三樓，無論是那些自持身份的名宿，還是心思各異的江湖客，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樓梯口。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沾了些許塵土、卻依舊顯得堅實無比的牛皮靴，然後是略顯陳舊但漿洗得幹淨的灰色勁裝下擺。
    下一刻，一條昂藏大漢完全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他身形魁梧至極，肩寬背厚，站在那裏，便如一座巍峨的山嶽，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整個三樓的中心。麵容算不上多麽俊美，卻線條剛毅，濃眉如刀，一雙虎目開闔之間，精光四射，顧盼自雄。他的頭發隨意披散，帶著幾分風霜與落拓，卻更添了幾分豪邁不羈的氣概。
    北喬峰！
    他僅僅是站在那裏，什麽話都沒說，什麽動作都沒做，那股頂天立地、豪氣幹雲的氣勢便已充盈了整個空間，讓人心折，也讓人心生敬畏。
    喬峰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三樓，最終落向了那個他平日慣坐的、視野最好的臨窗位置。
    然而，此刻那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玄色勁裝，頭發極短，麵容年輕俊朗，正拎著酒壇自斟自飲的少年。
    喬峰濃眉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今日心中確有心事，馬大元之死蹊蹺，幫內流言四起，他雖光明磊落，卻也感到一股無形的網正在收緊。本想在這熟悉的地方獨飲幾杯，理清思緒，沒想到常坐的位置竟被人占了。
    而且，是一個如此……特別的年輕人。那短的發茬，那平靜中帶著審視的目光，那麵對自己自然散發的氣勢卻恍若未覺、依舊安然飲酒的姿態，都讓喬峰感到一絲不同尋常。
    林默在喬峰目光投來的瞬間，便已感知。他放下酒壇，抬起頭，正好迎上喬峰那雙深邃而銳利的虎目。
    四目相對。
    沒有火花，沒有敵意，隻有一種奇妙的、仿佛跨越了某種界限的相互審視。
    林默能清晰地感覺到喬峰體內那如同火山般蟄伏的磅礴內力，至剛至陽，熾熱澎湃，與他的易筋經內力似是而非，走的都是剛猛霸道的路子，卻又帶著截然不同的意蘊。尤其是對方那自然而然引動的精神異象，更是讓他暗自讚歎，果然名不虛傳。
    喬峰也在打量林默。這少年氣息內斂，看似平平無奇，但以他宗師級的眼力，卻隱隱感覺到那具年輕的身體裏，蘊含著一種連他都有些看不透的深邃與浩瀚。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卻又仿佛映照著星辰大海，平靜之下，是絕對的自信與從容。
    這人，絕不簡單。
    就在三樓氣氛因喬峰的到來和這無聲的對視而顯得有些凝滯時，林默忽然笑了。他笑得很好看，帶著一種陽光般的坦蕩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懶散。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空著的座位，又指了指桌上剛開封的美酒和滿桌的佳肴，語氣自然得如同招呼一位老朋友：
    “兄台，一個人？”
    “拚個桌？”
    他頓了頓，將手邊那壇剛拍開泥封、酒香最為醇厚的陳釀往對麵推了推，笑容擴大，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酒，管夠。”
    聲音清朗，在這落針可聞的三樓，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也傳入喬峰的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短發小子……他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嗎？
    他竟然敢如此隨意地招呼北喬峰？還說要請喬幫主喝酒？酒管夠？
    寇仲和徐子陵若是在此，定會扶額感歎，木兄弟和尚）這招惹大人物的本事，真是與生俱來，不分場合。
    喬峰也是微微一怔。他縱橫江湖多年，敬他者、畏他者、恨他者皆有之，但如此年輕，又如此自然隨意地邀他拚桌飲酒的，這還是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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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林默那坦蕩的笑容，看著那推過來的、香氣撲鼻的美酒，又感受著對方身上那股與自己隱隱有些相似、卻又更加圓融內斂的剛陽氣息，心中的些許不快竟莫名散去了幾分。
    這少年，有點意思。
    喬峰虎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他本就是豪爽之人，不拘小節。當下也不矯情，朗聲一笑，聲如洪鍾：
    “好！小兄弟爽快！”
    說罷，邁開大步，幾步便走到桌前，毫不客氣地在那空位上坐了下來。那魁梧的身軀坐下，仿佛讓整個桌子都穩固了幾分。
    他看了一眼林默推過來的酒壇，也不用人讓，自己伸手拿過，對著壇口便仰頭灌了一大口。
    “咕咚……咕咚……”
    豪邁的吞咽聲響起，喉結滾動，一大口烈酒已然下肚。
    “哈——好酒！”喬峰放下酒壇，讚了一聲，抬手抹去嘴角的酒漬，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好奇。
    “小兄弟麵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喬某似乎從未在江湖上見過閣下。”
    林默微微一笑，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端起來，對著喬峰示意了一下：
    “在下木塵，一介無名小卒，初入江湖，喬幫主自然不識。”
    “木塵？”喬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確實陌生。但他並不以為意，江湖代有才人出。他端起林默推過來的那壇酒，算是回敬。
    “喬某觀木兄弟氣度不凡，內力修為更是深不可測，豈會是無名小卒？來，相逢即是有緣，幹！”
    “幹！”
    兩隻酒壇碗）在空中虛碰一下，發出無形的脆響。
    兩人同時仰頭，將壇中碗中）烈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焰般滾入腹中，卻點燃了男人之間無需多言的豪情。
    鬆鶴樓三樓，所有食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詭異而又和諧的一幕——名震天下的丐幫幫主北喬峰，竟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發型怪異的黑衣少年，相談甚歡，對飲烈酒！
    這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
    而窗外，那預示著風暴將至的鼓聲，依舊在洛陽城的夜空中，沉沉地響著。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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