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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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棠愣在了原地。她手中的鞭子緩緩垂了下去,縮回一束宮絛。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嗡嗡響,冷硬,微顫,“你這是在做什麽?”然後腿便不由自主地邁了過去。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把他半個身子扶在了懷裏。

    又問了一遍,“你這是在做什麽?”

    “師父。”他一麵嘔著血,一麵伸手去夠她的臉頰。紀棠白嫩的頰邊沾染上了兩指印血跡,襯得眼角那點淚光更加醒目。她握住了他的手,內心盈滿愧疚,點頭道:“我在。我在這裏。”

    這是許京啊。不是別人,是許京啊!

    他嘴角不斷滲出鮮血,一對濃墨的眉毛,難受地攢在了一起,在眉心壓出一條深痕。紀棠隻覺得那道痕,像極了自己心頭的疤。

    “為什麽?為什麽騙我?”

    許京苦笑道:“我不希望你,一輩子都不信我。”

    紀棠懊惱地咬著下唇,不斷將自己的真氣輸入他體內,“你現在別說話了。我給你療傷要緊。”寒玉鞭造成的傷勢,自帶延緩愈合效果。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救治,隨著時間推移,傷情還會逐步加重。屆時,他的這隻胳膊可就算廢了。

    許京感受著體內源源不絕湧入的真氣,四肢通達,說不出的溫暖舒適。當然,最舒服的還是被她抱在懷中。

    “師父,我冷。”他蜷著身子,往她腰間挪了挪。

    紀棠抱緊了他,手上凝聚起更多的真氣,“現在還冷嗎?”

    許京把臉埋在她小腹,孩子般搖了搖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唇角微微上揚。

    -

    因為許京的傷,紀棠不得不又在魏家叨擾一段時間。

    她倒是想先帶著他,禦劍回山門。畢竟玄天宗多的是高階靈藥,比她身上這些二流貨色不知高出多少品級。可每次稍一挪動,許京就抱著胳膊直喊疼。

    “你傷的是右手,怎麽左手也疼,雙腿也疼?”這副樣子,簡直跟斷了奇經八脈似的,一動都不能動。

    許京淚眼汪汪地看著她,“還有肚子。”要師父揉揉才不痛。

    紀棠一頭霧水。難道是她還沒掌握寒玉鞭的使用方法,不小心打了個暴擊出來?

    不過看許京傷成這樣,她也徹底沒了脾氣。不但要照看他的傷,還要暗中教魏長寧煉氣。為什麽是暗中?還不是許大爺,每次發現她去找魏長寧,都要發老大一通牢騷。

    他倒也不和她發火,隻是在床上默默側身,麵朝內壁,一日裏一句話也不說。紀棠把飯端到他床邊,他便悶聲道:“讓我餓死算了,你帶姓魏的回山就好。”其實他在玄天宗待了一年,辟穀之術習完大半,十天半個月不吃飯倒真餓不死。

    但紀棠這人心軟,骨子裏還是凡人思維,沒法對病人拉下臉來。

    “你吃吧,我不去找魏長寧就是了。”

    他這才轉過身,抬了抬包成粽子的右手,眨眼道:“師父喂我吃。”

    我勒個去,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不要臉呢!紀棠明知他是三分真傷七分賣慘,還是拿他沒辦法。橫的怕不要命的,冷的怕慣耍賤的。

    她舀了一大勺白米飯,強塞進他張開的嘴裏,斜睨一眼,“噎不死你。”

    許京兩頰高高鼓起,慢慢咀嚼,兩眼亮亮地眯成月牙,臉上全是心滿意足。

    “師父,我們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永遠,永遠什麽?你想一輩子躺在床上嗎?”紀棠氣惱地用木勺後柄,敲了一下他的頭,“別耍花樣,等你傷好了,馬上啟程回山。”

    許京烏黑的眼眸嵌在蒼白瘦削的臉上,顯出一種讓人瞧著很不忍的病態美感。他的嘴角總是自然下垂的,笑起來便比別人淡。可他淺淡微笑的時候,眼裏就像盛著一盞美酒,醉得人目盲耳聾,忘了東南西北。

    他頭往前伸,下巴在她拿勺子的手背上刮了一下,一口含住了勺上的米飯,頷首說好。

    “怎麽突然這麽聽話?”紀棠嘟囔道。

    “我向來很聽你話的。”他說,“你不讓我修仙,那我就不修。你不讓我殺人,那我一輩子都不沾一滴血。你說什麽,我就做什麽,這樣好不好?”

    紀棠舀湯的手一抖,回頭看他:“你是認真的嗎?”

    “是。你希望我做好人,我就做好人。”許京的語氣中帶上了一點討好的哀求,“隻要你別離開我。永遠看著我,不讓我做壞事。”

    “難道我離開了你,你就要去做惡人?”紀棠擱下了碗。

    “沒錯!”他毫不猶豫地說,“你要是丟下我一個人,我就拚命去做壞事,把天底下的惡事全部做盡。”

    他說得這樣理直氣壯,倒讓紀棠不知怎麽回答是好。她一時語塞,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心底有個聲音對她說,這樣也好,反正他們永遠不會分開。

    哪怕他本性再壞,她一點一點教他,敬他愛他,總有學好的一天。那個溫柔善良的許京,早晚會重新回來的——不就是改造病嬌嗎,有什麽可怕的?

    一股一往無前的勇氣,自她心底升起。

    紀棠吐出連日來憋屈的悶氣,隻覺得渾身一輕。

    她掏出一條手絹,替他擦了擦嘴角,道:“今天份的八榮八恥還沒背呢,你可別想賴。”話未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她好久沒有這麽輕鬆地笑過了,就像放下了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連十指都舒散了幾分。

    許京看見她這樣的笑容,不禁呆呆愣在了那裏。

    紀棠伸出食指,勾了勾他的鼻子,燦然笑道:“喂,回神啦!”舉了舉手中的飯碗,“剛剛才說了要聽我的話。浪費糧食也算一件大大的壞事,咱們可不能做。”

    他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嗯”了一聲,恍惚發覺自己活了二十年,就屬這一瞬最為快樂。

    “話說回來,你的幻術是和誰學的?居然連我都瞞過了。”

    “……”

    “看著我的眼睛。你敢說謊試試!”

    “琅嬛閣的*室。”

    “……你!你餓死算了!那可是曆代掌門才能入的禁地,違者是要被廢除修為,逐出師門的!”

    “你又沒收我為徒。”

    “……我頭疼,你自己吃吧。吃不到?那就用舔的!”

    -

    紀棠端著碗筷走出房間,迎麵撞上魏長寧。

    “師兄的傷好些了嗎?”這孩子總笑眯眯的,脾氣看著不是一般的好,比屋裏那隻討喜多了。紀棠唇角一揚,笑道:“別理他。裝病呢,沒那麽嚴重。”

    魏長寧關切地問道:“師兄怎麽突然就受傷了呢?”

    “唔,是有點事……不過也沒什麽,已經解決了。”她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幾句,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可惜了,今日鎮上辦了燈會,本來師父和師兄可以去看看的。”他遺憾地說,但說完便想起兩人是修仙者,應該瞧不上他們小鎮的這點玩意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過也沒什麽好玩的,去的人多是出雙入對……”

    紀棠與他閑聊了一會兒,並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日影西垂,天色漸暗,東口果然熱鬧起來。隔了大半個鎮子,還能聽見喧闐的鑼鼓聲。遠遠傳來少女銀鈴般的嬌笑,縈繞著人間煙火氣。

    許京喝完了藥,擱下碗,望著窗外的火光怔怔出神。

    紀棠探了探他的額頭,沒有發燒,“怎麽了,傷口疼?”

    “師父,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紀棠有點心虛地避開他灼灼的眼神。她也不知道他們算不算前世今生,或隻是糾纏得沒完沒了。

    許京沉默良久,搖了搖頭,綻開一個微笑,說:“沒什麽,就是聽老人們說多了奈何橋、孟婆湯,隨口一問。師父是修仙者,保不準就能超脫輪回,飛升上界。咱們下一世或許就遇不上了。”

    紀棠腹誹道,別說下一世,就算是下下下一世,我們倆也還得綁在一起。

    她在他額角敲了一記,“淨想些有的沒的!”

    他委屈地摸摸被她敲打的地方,眼珠子骨碌一轉,轉眼便笑眯著眼湊過來,“師父,我們也去燈會瞧瞧好不好?”

    “有什麽好瞧的,你以前沒逛過嗎?”

    許京道:“聽說這鎮上有棵長生樹,隻要把兩人的姓名掛在紅箋紙上,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紀棠本想嘲笑他一番,封建迷信要不得,可撞到他無比認真的目光,那些玩笑話便說不出口了。

    “都是廟祝騙人的把戲,你怎麽還信這個?”她歎了口氣,“別胡鬧,那是給"qing ren"設的。你莫不是想生生世世做我的徒弟?”

    他垂著長睫,低下頭去,一副很可憐的樣子,像被拋棄在路邊的流浪貓。

    紀棠是真受不了這個。她家裏塞滿了流浪的小動物,都是被這麽撿回來的。“好好好。”她無奈地妥協道,“不過隻能待一會兒。你的傷沒好,千萬別亂跑。”

    許京的眼睛噌地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