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狡童第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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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台百家清談盛會之期,轉眼即至。
各大世家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地,而蘭陵金氏的金麟台卻是坐落在蘭陵城最繁華之處。欲登台拜訪,正途是一條長達二裏的長坡輦道,隻在開宴、舉辦清談會等大場合開放。依蘭陵金氏規矩,此道不允許疾行,輦道兩側繪滿了彩畫浮雕,皆是金家曆代家主和名士的生平佳跡,其間會有駕車的蘭陵金氏門生講解一二。
其中,本代家主金光瑤占有最醒目的四幅,分別是“傳密”、“伏殺”、“結義”、“恩威”。內容自然是射日之征中金光瑤臥底岐山溫氏傳遞情報、暗殺溫氏家主溫若寒、三尊結義佳話、以及金光瑤登位仙督後推行仙督令的四景。畫師頗能把握人之神韻,乍看隻精不奇,然而細細觀看,卻能發現,影壁上金光瑤的人像即便是在背後刺殺、臉沾鮮血之時,依舊眉眼彎彎,帶著三分溫柔和款款笑意,令人頭皮微微發麻。
緊接著金光瑤的便是金子軒的壁畫。通常,家主為了強調絕對權威,都會刻意減少平輩名士的壁畫數量,或者換一位技藝稍次的畫師,使自己不被壓一頭,對這種行為大家都心照不宣,表示能理解。然而金子軒也占有四幅,竟與身為家主的金光瑤平起平坐。畫中的俊美男子神采奕奕,傲氣驕人,魏無羨下了車,駐足在前,看了一陣,藍忘機也停了下來,靜靜等他。
不遠處有門生道:“姑蘇藍氏,請此處入場。”
藍忘機道:“走吧。”
魏無羨沒說什麽,與他同行。
甫登金麟台,便是一片鋪著細墁地麵的寬闊廣場,來來往往滿是行人。蘭陵金氏這些年來怕是又擴建翻新了不少次,此等鋪張,比當年魏無羨所見更甚。廣場遠處,九階如意踏跺層層托起一尊漢白玉須彌座,一座重簷歇山頂漢殿氣勢恢宏地俯瞰下方,金星雪浪聚成一片花海。
金星雪浪正是蘭陵金氏家紋上的花徽,本是一種品相極佳的白牡丹。花妙,名也妙。花瓣有雙層,外一層大花瓣,層層疊疊,如雪浪翻覆,內一層小花瓣,纖細秀麗,抽著縷縷金絲花蕊,似金星璨璨。一朵便富麗無雙,萬千朵齊齊怒放,那般壯美景象,又豈是言語所能讚歎?
廣場前分有數條大道,不斷有家族入場,井然有序,有條不紊:“秣陵蘇氏,請此處入場。”
“清河聶氏,請此處入場。”
“雲夢江氏,請此處入場。”
江澄一露麵便放出兩道銳利的眼刀,走過來不冷不熱地道:“澤蕪君,含光君。”
藍曦臣也頷首道:“江宗主。”
二人都心不在焉,敷衍幾句,江澄道:“過往可沒在金麟台的清談會上見過含光君,這次怎麽有興趣來了?”
藍曦臣和藍忘機都不說話,好在江澄原本也不是真心要問這個問題,目光已轉向了魏無羨,用一種仿佛隨時能噴出一柄飛劍釘死他的口氣,道:“二人過往外訪不是從不帶閑雜人等嗎,這次怎麽回事,破天荒啊?這是哪位名士大能,可否為江某引見一二?”
這時,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二哥,你怎麽不提前告訴我,忘機也要來?”
金麟台的主人,斂芳尊金光瑤親自迎出來了。
藍曦臣向他報以微笑,藍忘機與之相互頷首示禮,魏無羨則細細打著這位統領百家的仙督。
金光瑤長著一張很占便宜的臉。膚色白皙,眉心一點丹砂。眼珠黑白分明,靈活而不輕浮,麵相很是幹淨伶俐,七分俊秀,三分機敏,嘴角眉梢總是著帶微微的笑意,一看就是個靈巧乖覺的人物。這樣一張臉,討女人歡心絕對足夠,卻又不會讓男人產生反感和警惕;年長者覺得他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所以說“很占便宜”。雖說個子是小了點,但勝在氣度從容,頭戴軟紗羅烏帽,身穿蘭陵金氏禮服,圓領袍衫的胸口上是一朵怒放的金星雪浪家徽,佩九環帶,著六合靴,右手往腰間的佩劍上那麽沉沉的一壓,竟壓出了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勢。
金淩是跟在金光瑤身後一起出來的,他還是不敢單獨見江澄,躲在金光瑤身後哼哼地道:“舅舅。”
江澄厲聲道:“你還知道叫我舅舅!”
金淩連忙扯金光瑤衣服後擺,金光瑤這個人仿佛天生就是為化解幹戈而生的,道:“哎呀,江宗主,阿淩早就知道錯了,這些天怕你罰他怕得都吃不下飯,小孩子頑皮,你最疼他的,不要跟他計較嘛。”
金淩忙道:“對對對,小叔叔作證,我這幾天胃口都不好!”
江澄道:“胃口不好?氣色這麽好,怕是也沒少吃幾頓!”
金淩還要說話,一眼瞥見藍忘機身後的魏無羨,瞬間愕然,脫口而出:“你怎麽來了?!”
魏無羨道:“來蹭飯。”
金淩微慍道:“你竟然還敢來!我不是警……”金光瑤揉了揉金淩的頭,把他揉到身後,笑道:“好啊,來了便是客,金麟台別的不敢說多,飯是一定夠吃的。”他對藍曦臣道:“二哥,你們先坐,我去那邊看看。順便叫人給忘機安排一下。”
藍曦臣點頭道:“不必太麻煩。”
金光瑤道:“這怎麽叫麻煩?二哥到我這裏還拘束什麽,真是。”
隻要是見過一麵的人,金光瑤都能記住對方的相貌、名字、年齡和稱號,隔多少年再見也能立刻準確無誤地叫出來,並且很熱絡地迎上去噓寒問暖。若是見過兩次麵以上,他就會記住對方的所有喜好與不喜,事無巨細,投其所好,避其所惡。這次因為藍忘機突然上來金麟台,金光瑤原本並沒有專門為他準備桌席,現在立即去置辦了。
入鬥妍廳之後,沿鮮紅軟毯施施然而行,兩側的檀木小案邊都侍立著點翠佩環的美貌侍女,皆是微笑大方得體,胸口飽滿,腰肢盈盈不堪一握,連身材都相近,瞧來美觀而和諧。魏無羨見了貌美女子便總也忍不住要多看兩眼,落座之後,在那侍女斟酒時衝她勾了勾嘴,道:“多謝。”
誰知,那女子似是受了驚嚇,窺他一眼,卻又連連撲睫目光閃躲。魏無羨先是略覺奇怪,旋即了然,隨眼一掃四周,果然詭異的目光不止這一道,幾乎過半的蘭陵金氏門生看他時神色都不太對勁。
他倒一時忘了,這裏是金麟台,莫玄羽就是在這裏騷擾同門然後被趕出去的。誰能料到他還敢大搖大擺恬不知恥地回來,而且還跟著姑蘇的藍氏雙璧混了個上等席呢……
魏無羨往一旁的藍忘機那邊湊了湊,低聲道:“含光君,含光君。”
藍忘機道:“何事。”
魏無羨道:“你可不能離開我。這裏應該有不少人認識莫玄羽,不然待會兒要是有誰要跟我敘敘舊,我就隻能繼續胡說八道裝瘋賣傻了。萬一到時候丟了你的臉,可別見怪。”
藍忘機看他一眼,淡聲道:“隻須你不主動招惹旁人。”
這時,金光瑤攜著一名身著華服的女子一齊款步入殿。這女子行止雖端莊,神色中卻帶著一股天真爛漫之感,秀美姿容裏也略顯稚氣。正是金光瑤的正室夫人,金麟台的女主人秦愫。
多年以來,這二人都是玄門百家之中恩愛夫妻的代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眾所周知,秦愫出身蘭陵金氏的附屬家族樂陵秦氏,而樂陵秦氏家主秦蒼業是追隨金光善多年的老部下。雖說金光瑤是金光善之子,但因他母親出身,二人原本是多少有些不登對的。但當年射日之征中,秦愫蒙金光瑤所救,對其傾心,始終不離不棄,執意嫁與他,終於落成一段良緣佳話。而金光瑤也沒有辜負她,雖身居仙督之要位,作風與其父當年卻有天壤之別,從不納妾,更不曾與任何別的女子有染半分,這一點讓不少宗主夫人著實羨慕。此刻,魏無羨看金光瑤一路牽著夫人的手,神色舉止皆是十二分的溫柔體貼,似乎還擔心她走路不小心碰了玉階,心道果真不假。
二人落座首席之後,宴會便正式開始了。坐在他們下首的便是昂首挺胸的金淩,目光掃到魏無羨那邊,瞪他不止。魏無羨向來是被圍觀慣了的,全程若無其事,觥籌交錯間,該吃吃,該喝喝,順便聽鬥妍廳中讚聲一片,形勢大好。
宴畢已是晚間,清談會第二日才正式開始,眾人三三兩兩離開鬥妍廳,門生們為諸位家主和名修指引了客居。因藍曦臣瞧上去有些心事重重,金光瑤似乎想問他怎麽回事,然而他剛走過來,開口說了一句“二哥”,一人便橫衝過來,撕心裂肺地道:“三哥!!!”
金光瑤被他撲得險些倒退,忙一手扶住帽子,道:“懷桑怎麽了?有話好好說?”
如此不成體統的家主,自然隻有清河聶氏的一問三不知了。而喝醉了的一問三不知,更不成體統。聶懷桑滿臉通紅,抓著他不放,道:“三哥啊!!我該怎麽辦!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金光瑤道:“上次那事我不是已經找幾個人幫你解決了嗎?”
聶懷桑大哭道:“上次的事解決了,這次還有新的事啊!三哥,我該怎麽辦啊!我不想活了!”
看他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的樣子,金光瑤隻得道:“阿愫,你先回去吧。懷桑過去我們找個地方坐著說,你別急……”
他扶著聶懷桑往外走,途中藍曦臣過去看個究竟,也被喝暈了頭的聶懷桑一把拽住。秦愫向藍忘機施了一禮,道:“含光君,你好像很多年沒來過蘭陵參加清談會了,這次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見諒。”
她嗓音軟糯,實在是個教人心生憐愛的美人。藍忘機頷首示意回禮。秦愫的目光又落到魏無羨身上,猶豫片刻,小聲道:“那我失陪了。”便與侍女一起退下了。
魏無羨疑惑道:“這金麟台上每一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好怪啊,莫玄羽到底幹了什麽?□□當眾示愛?這有什麽了不起的,蘭陵金氏的人真是沒見識。”
藍忘機聽他胡說八道,搖了搖頭。魏無羨道:“我去找人探個話,含光君你幫我盯一下江澄。他不來找我是最好,萬一來了,你幫我擋一下。”
藍忘機道:“別走遠。”
魏無羨道:“行。走遠了就晚上房裏見。”
他目光在鬥妍廳內外一陣搜索,並未見到要找的人,心說奇怪。離開藍忘機後,一路找,路過一座亭子時,一旁花圃的假山石裏忽然冒出一個人,道:“喂!”
魏無羨心說:哈!找到了。他轉過身,幽幽地道:“喂什麽喂,這麽沒禮貌,上次咱們分開的時候不是還親親熱熱的嗎,這次見麵又這樣絕情。我傷心了。”
金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道:“快住口!誰跟你親親熱熱了!我不是老早就警告過你不許再糾纏我們家的人了嗎,你怎麽又回來了!”
魏無羨道:“天地良心,我一直規規矩矩跟著含光君,我就差讓他拿根繩子把我綁他身上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糾纏你家的人?糾纏你舅舅?明明是他在糾纏我好不好。”
金淩大怒:“你走開!我舅舅那是懷疑你!你少胡說八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是賊心不死,想對……”
這時,四麵傳來幾聲呼喝,花園裏忽然又躍出七八個身穿蘭陵金氏家袍的少年,金淩刹住了話頭。
這七八人緩緩向他們圍近,為首的是個和金淩差不多年紀,身材卻壯實了一圈的少年,道:“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原來真是他。”
魏無羨指了指自己:“我?”
那少年道:“不是你還能有誰!莫玄羽,你居然還有臉回來?”
金淩皺眉,道:“金闡你過來幹什麽?這裏沒你的事。”
魏無羨心道:“哦,大概是和金淩一輩的哪個小朋友。”而且看樣子,是和金淩不太對付的一幫小旁友。
金闡道:“沒我的事難道有你的事了?你管我想幹什麽。”
說著卻已有三四個少年上來,似乎要去按住魏無羨。金淩一個錯步,擋在魏無羨身前,道:“別亂來!”
金闡道:“什麽叫亂來,我教訓教訓我們家一個不知檢點的門生怎麽了?”
金淩哼道:“醒醒!他早就被掃地出門了!根本不是咱們家的門生。”
金闡道:“那又怎麽樣?”
這句“那又怎麽樣”可謂是理直氣壯,聽得魏無羨瞠目結舌。金淩道:“怎麽樣?你忘了他今天是跟誰來的嗎?你要教訓他?敢不敢先去問問含光君?”
“含光君”一出,眾少年麵色齊齊犯怵。就算是藍忘機不在場,也沒人敢叫囂說我才不怕含光君怎麽樣怎麽樣呢。憋了半晌,金闡道:“嗬,金淩,你以前不也是很討厭他的嗎?怎麽今天忽然變臉了?”
金淩道:“你哪來這麽多廢話?我討不討厭他跟你有什麽關係?”
金闡道:“這人不知廉恥糾纏斂芳尊,你還給他說話?”
魏無羨當場便猶如被一道蒼雷貫體。
糾纏誰?斂芳尊?斂芳尊誰?金光瑤?
萬萬沒想到,莫玄羽騷擾糾纏的那個人——就是斂芳尊金光瑤啊?!
他這頭還沒緩過神,那頭金闡與金淩你來我往幾句,卻不知怎麽的就要打起來了。雙方原本就彼此看不慣,眼下一點就找。金淩道:“要打便打,怕你們嗎!”
一名少年道:“來啊!反正打起來他也隻會叫一條狗來幫忙!”
金淩正要吹哨子,聽了這一句,卻生生咬住了牙,吼道:“老子不叫仙子來,照樣能徒手把你們打趴下!!!”
雖說他喊得中氣十足,然而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打起來就力不從心了,隱隱有節節敗退之象,不一會兒便被逼到魏無羨身前。金淩見他還站在原地,氣道:“你還呆站著幹什麽?!”
魏無羨忽然一把捉住他的手,金淩還來不及叫喚,便感覺一陣無法抵抗的力量從手腕傳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跪地翻倒。他氣得大叫:“你想死嗎!!!”
他忽然出手扳倒護著他的金淩,金闡等人一時都怔住了。魏無羨卻道:“會了嗎?”
金淩也是一愣:“什麽?”
魏無羨手上又是一轉,道:“學會了嗎?”
金淩感覺一陣麻痛從手腕傳至全身,又是一聲大叫,眼前卻浮現出他方才那一個極快極小的動作。魏無羨道:“再來一次,看好了。”
恰巧一名少年衝了上來,魏無羨一手負在背後,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捉住他手腕,瞬息之間便又把那少年撂到了地上。這次金淩看得清清楚楚了,手腕上隱隱作痛的部位也告訴了他該往哪個穴位打入一股靈力,他一躍而起,精神抖擻道:“會了!”
形式瞬間倒轉,不一會兒,花園裏便響起一片少年的大呼小叫和氣急敗壞之聲。最終,金闡大叫道:“金淩你給我等著!”
那七八個少年落敗而逃,一路罵聲。金淩則在他們身後放聲狂笑。待他差不多笑夠了,魏無羨道:“這麽高興,第一次打贏?”
金淩道:“呸!單打獨鬥我從來都贏的,但是這個金闡每次都找一大堆人來幫手,忒不要臉。”
魏無羨剛想說,你也可以找一大堆人來幫,打架又不是非要單打獨鬥,有時候拚的就是誰人多,可轉念一想,金淩好幾次外出都是一個人,沒有同齡的家族子弟跟隨,恐怕根本沒有可幫手的人選,又收住了。
金淩道:“喂,你怎麽會這招的?”
魏無羨毫無愧色地把責任甩給了藍忘機,道:“含光君教我的。”
對此金淩毫不懷疑,反正他都親眼看到藍忘機的抹額係在魏無羨手上了,隻是嘀咕道:“他還教你這個?”
魏無羨道:“教啊。不過這隻是個小把戲,你是第一次用,他們沒見過,所以效果好。多用就會被破解,下次就沒這麽簡單了。怎麽樣,要不要跟我多學幾招?”
金淩看他一眼,忍不住道:“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小叔叔從來都是勸我,你居然還慫恿我。”
魏無羨道:“勸你?勸你什麽?不要打架,要跟人好好相處嗎?”
金淩道:“差不多吧。”
魏無羨道:“別聽他的。我跟你說,等你今後長大了,你會發現想打的人更多,但是更要勉強自己和他們好好相處,所以趁你還小,想打什麽人就打個痛快吧。你這個年紀不跟人轟轟烈烈打上幾場,你這輩子就是不完整。”
金淩臉上神色似乎有點向往,但口裏仍不屑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小叔叔是為我好。”說完忽然想起,從前的莫玄羽對金光瑤是視若神明,絕不敢說金光瑤半句不對,現在卻說“別聽他的”,莫不是當真對金光瑤沒有非分之想了?
魏無羨看他目光,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痛快地道:“看來是瞞不住你了。沒錯,我已經移情別戀了。”
金淩:“……”
魏無羨聲情並茂道:“在離開的這段日子裏,我認真地想了很久,終於發現其實斂芳尊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也不太適合我。”
金淩往後退了兩步。
魏無羨道:“以前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但是遇到含光君以後,我確定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已經離不開他了,我不想要除了含光君以外的任何人……等等你跑什麽,我還沒說完呢!金淩,金淩!”
金淩轉身拔腿狂奔而去。魏無羨在他身後喊了幾聲,連個頭也不回。他得意洋洋,心道,這下金淩該不會再懷疑他對金光瑤還存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誰知回頭一看,隻見月下白衣如霜人如雪,在他身後不足三丈之處,藍忘機正神色波瀾不驚地望著他。
魏無羨:“……”
若是換了他剛回來的那段日子,比剛才那段羞恥十倍的話他都敢當著藍忘機的麵說出口,然而現在,被藍忘機這麽一盯,他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些兩輩子都從沒有過的微妙廉恥心。
魏無羨迅速壓下這幾絲難得的廉恥之心,走過來坦然自若地道:“含光君,你來了!你知道嗎,莫玄羽竟然是因為糾纏金光瑤才被趕下金麟台的,難怪看我眼神都這麽一言難盡呢!”
藍忘機沒說什麽,轉身與他並肩而行。魏無羨道:“你和澤蕪君都不知道這件事,而且根本都不認得莫玄羽,看來蘭陵金氏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掖著藏著幹的。這樣就說得通了,莫玄羽畢竟是有宗主血脈的,金光善如不想要這個兒子,也不會把他接回來,若隻是單純地騷擾同門,應該最多教訓教訓了事,不至於掃地出門。但如果騷擾的是金光瑤,那就不同了,這可不光是斂芳尊,還是莫玄羽的異母兄弟。真是……”真是一樁十足的醜事,非得斷了根不可。而要斷當然不能拿斂芳尊開刀,所以,隻能趕走莫玄羽了。
魏無羨想起之前廣場相會時,金光瑤全然若無其事,一派談笑風生,仿佛根本不認得莫玄羽,心道這人果真厲害。而金淩的態度就藏不住了,之所以他對莫玄羽格外厭惡,不光因為討厭斷袖,恐怕更因為莫玄羽騷擾的是自己的小叔叔。
想到金淩,魏無羨無聲地歎了口氣,藍忘機道:“怎麽了。”
魏無羨道:“含光君,你有沒注意到,金淩每次出來夜獵,都是獨來獨往。別跟我說江澄跟著他,他舅舅不算。十幾歲了,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平輩的同齡人跟著前呼後擁,咱們以前……”藍忘機眉尖微微一挑,見狀,魏無羨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藍忘機淡聲道:“那是你。並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無羨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嘛。含光君,你說,金淩這孩子會不會是特別不合群,在家族裏一個朋友都沒有啊?雲夢江氏不提,我看蘭陵金氏的小輩,好像沒有一個跟他玩兒得來的,剛剛還打了一架。難道金光瑤就沒個差不多大的兒子女兒跟他親近的?”
藍忘機道:“金光瑤曾有一子,為人所害,幼年夭折。”
魏無羨奇道:“那可是金麟台的小少主,如何能為人所害?”
藍忘機道:“瞭望台。”
魏無羨道:“怎麽說。”
原來金光瑤當初為修建瞭望台,反對者自是為數不少,也得罪了一些家族。反對者中有一位家主辯論不勝,竟是惡向膽邊生,殺害了金光瑤與其夫人秦愫的獨子。此子性情溫順,夫妻一向疼愛有加。悲怒之下,金光瑤將該家族連根拔起,為子複仇。但秦愫傷心過度,自此以後,再未能有所出。
沉默一陣,他道:“金淩這個脾氣啊,張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窩。你家景儀說他大小姐,真是沒說錯。前麵好幾次要不是你我護著,他現在哪裏還有命在。江澄根本不是個會教孩子的人,至於金光瑤……”
想到他們這次是為什麽來金麟台的,魏無羨又是一陣頭疼,按按太陽穴。那邊藍忘機一直靜靜看著他,不出聲安慰,但始終在聽,有問必答。魏無羨道:“不提了,咱們先回房吧。”
二人回到蘭陵金氏為他們安排的客居中,房間極為寬敞奢華,桌上還擺著一套精致溫潤的白瓷酒盞,魏無羨在一旁坐下,賞玩幾把,直深夜,才開始有別的動作。
他翻箱倒櫃,翻出一疊白紙和一把剪刀,三兩下剪出一張紙片人。這張紙片人隻有成人一指之長,圓圓的腦袋,袖子剪得寬大異常,仿佛蝴蝶的兩隻翅膀。魏無羨又從桌上取了筆,畫了幾畫,把筆一扔,提起酒盞喝了一口,倒頭便往榻上一躺。而那紙片人則忽的一震,抖了抖,兩片寬大的袖子羽翼一般帶著輕飄飄的身軀飛了起來,翩翩然的,落到了藍忘機肩頭。
藍忘機側首去看自己肩頭,紙片人一下子撲到他臉頰上,順著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抹額上,對它愛不釋手一般,拉拉又扯扯。藍忘機任由這張紙片人在他的抹額上扭了半天,伸出一手,要取下他。紙片人見狀,趕緊哧溜的一下滑了下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他的嘴唇上撞了一下頭。
藍忘機動作頓了頓,兩隻手指終於撚住了它,道:“不要鬧。”
紙片人軟綿綿地把身子一卷,卷上了他纖長的手指。
藍忘機道:“此去千萬小心。”
紙片人點點頭,撲撲翅膀,扁扁地貼到地上,爬過門縫,鬼鬼祟祟溜出了客居。
金麟台守備森嚴,一個大活人自然無法出入自如,好在魏無羨曾研習過一門邪術:剪紙化身。
此種術法好用是好用,然而限製頗多,非但有嚴格的時效,而且紙人派出之後必須原樣歸位,不得有分毫損傷。如若途中被人撕裂或者以任何形式毀壞,魂魄也將受到同等損傷。輕則失去意識一年半載,重則終生癡呆,須得千萬小心。
魏無羨附在紙人身上,時而貼在一名修士的衣擺下,時而壓扁身體穿過門縫,時而展開雙袖,偽裝成一片廢紙、一隻蝴蝶在夜空中飛舞,俯瞰下方。忽然,他在半空中隱隱聽到下麵傳來哭聲,低頭一看,下方是金光瑤的一處別館,綻園。
魏無羨飛到屋簷下,看見三人坐在會客廳裏,聶懷桑一手抓藍曦臣,一手抓金光瑤,醉得暈暈乎乎,也不知在哭訴什麽。會客廳後是一處書房,魏無羨趁書房裏沒人,進去看了看。桌上鋪滿了有朱筆注釋的圖紙,牆壁上掛了春夏秋冬四景,魏無羨原本沒打算細看,可一眼掃過,忍不住為作畫者技藝拍案叫絕。落筆用色盡皆溫柔,卻是一派開闊之境。紙上分明一處風景,卻似有萬水千山。魏無羨心道,此般手筆,可以與藍曦臣比肩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誰知一看之下才發現,四景的作者,竟然真的全都是藍曦臣。
飛出綻園,遠遠的魏無羨看到了一座寬廣的五脊殿。殿頂鋪著燦金琉璃瓦,殿外設有三十二金柱,美輪美奐。那裏,應當就是整個金麟台守衛最嚴的地方之一,蘭陵金氏曆代家主的寢殿,芳菲殿。
除了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們,魏無羨還能感覺出芳菲殿地上和天空中都設滿了密密麻麻的陣法。他飛到金星雪浪柱礎旁,休息片刻,廢了一陣力,才從吭哧吭哧地從門縫裏鑽了進去。
與綻園相比,芳菲殿才是典型的金麟台建築,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寢殿之內,層層疊疊的紗幔垂地,香幾上的瑞獸香爐輕吐蘭煙,奢華之中帶著一股慵懶又甜膩的頹靡之感。
金光瑤在綻園會見藍曦臣和聶懷桑,芳菲殿裏沒人,恰好方便他在這裏仔細察探。紙片人在芳菲殿內飛來飛去,搜尋可疑之處,忽然,看到了桌上的一隻瑪瑙紙鎮,紙鎮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已經被人拆過,信封上沒有寫任何人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紋章,但看厚度,明顯又不是一隻空信封。他撲撲袖子,落到桌邊,想看看這封信裏究竟放了什麽東西,但他雙“手”拽住信封邊緣往外拖,拖了好一陣也紋絲不動。
他現在的身體是一張輕飄飄的紙片,根本挪不動這隻沉甸甸的瑪瑙紙鎮。
紙人羨繞著瑪瑙紙鎮走了好幾圈,又推又踢,蹦蹦跳跳,奈何它就是巋然不動。無法,隻得暫時放棄,查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可疑之處。正在這時,寢殿內一道側門被人推開了一條縫。
魏無羨倏地掠下了桌子,貼著桌角一動不動。
進來的人是秦愫。原來芳菲殿裏並不是沒有人,而是方才秦愫在裏間沒有作聲。
金麟台的女主人出現在芳菲殿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然而,此刻看上去不正常極了。因為她的臉色雪白,毫無血色,人也搖搖欲墜,仿佛剛剛早過重擊,從昏迷中醒過來,隨時能再昏迷一次。
魏無羨心道:“怎麽回事?她方才在宴廳裏分明還氣色很好。”
秦愫倚著門,發呆半晌,這才扶著牆壁慢慢向桌邊走來,望著瑪瑙紙鎮壓著的那封信,伸手似乎想拿起它,最終卻又縮回。燈火之下,能清晰地看到她嘴唇不住顫抖,而那張原本端莊秀麗的臉,已經快要扭曲了。
突然,她尖叫一聲,一把抓起那封信扔到地上,另一隻手則痙攣著抓緊了胸前的衣衫。魏無羨眼前一亮,卻忍住了立刻飛出去的衝動。若是隻被秦愫發現他尚可應付,但萬一秦愫大喊大叫召來了其他人,這張紙片若是有半點損傷,他的魂魄也會遭受波及。
忽然,一個聲音在寢殿中突兀地響起:“阿愫,你在幹什麽?”
秦愫猛地回頭,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身後幾步之外,那張熟悉的臉也與往常一般地正在對她微笑。
她立刻撲到地上抓起了那封信。魏無羨隻能緊緊貼著桌角,眼睜睜地看著那封信又脫離他的視線。金光瑤似乎走近了一步,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他的語氣溫柔可親,仿佛真的什麽異樣也沒覺察到,沒看到秦愫手裏那封古怪的信,也沒看到秦愫扭曲的麵孔,隻是在問一件添衣加食般無關緊要的小事。秦愫手裏抓著信,沒有答話。金光瑤又道:“你神色不太對勁,怎麽啦?”
他的聲音關切無比,秦愫把信舉了起來,哆嗦著道:“……我見了一個人。”
金光瑤道:“什麽人?”
秦愫恍若未聞,道:“這個人告訴了我一些事,還給了我這封信。”
金光瑤啞然失笑,道:“你見的是什麽人?難道對方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嗎?”
秦愫道:“他不會騙我的。他絕對不會。”
魏無羨心道:“什麽人?”雖然聽到了“他”,但也不知是男是女。
秦愫道:“這上麵,寫的是不是真的?”
金光瑤道:“阿愫,你不把信給我看,我怎麽知道上麵寫什麽?”
秦愫把信遞給他:“那好,你看!”
為了看清那封信,金光瑤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在秦愫手裏一目十行、走馬觀花地掃完了這封信,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陰影也看不出來。而秦愫幾乎是在尖叫了:“你說話啊,說話吧!快說,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
金光瑤語氣篤定地道:“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無稽之談,構陷之詞。”
秦愫哇的哭了出來:“你騙我!事到如今了你還想騙我,我不信!”
金光瑤歎了一口氣,道:“阿愫,是你讓我這麽說的。我真的這麽說了,你又不信。真叫人為難。”
秦愫把信扔到他身上,捂起了臉:“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你——你真的……你真的太可怕了!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退到一旁,扶著柱子,忽然嘔吐起來。
她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內髒都吐出來。見此劇烈反應,魏無羨為之瞠目,心道:“恐怕她剛才在裏間也是在吐。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麽?金光瑤殺人分屍?可金光瑤在射日之征裏殺人無數,誰都知道,而且她父親手上人命也不少啊。難道是莫玄羽的事?不對,金光瑤沒可能真和莫玄羽有什麽,沒準莫玄羽這個私生子被趕下金麟台就是他一手策劃的。總之無論如何反應都沒可能這麽激烈,惡心到吐。”他雖與秦愫不熟識,但同為世家之後,也見過幾次。秦愫是秦蒼業的掌上明珠,為人單純,但養尊處優,家教極好,從不曾作此種撕心裂肺的瘋狂之態,真是哪裏都不對勁。
金光瑤聽著她的嘔吐之聲,默默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紙撿了起來,隨手一舉,在一旁的九盞蓮枝燈上一點,讓它們慢慢地燒了起來。
看著灰燼一點一點落到地上,他略帶憂傷地道:“阿愫,你我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作為一個丈夫,我自問待你很好,你這樣,真的很傷我的心。”
秦愫嘔不出東西了,伏在地上,嗚咽道:“你待我好……你是待我好……可是我……寧可從來不就認識你!難怪你自從……自從……之後,就再也不……你做出這種事,還不如幹脆殺了我!”
金光瑤道:“阿愫,你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今天你知道了,你才嘔吐,覺得不適,可見這其實並沒有什麽,根本不會對你造成什麽實質性影響,隻是心裏作怪而已。”
秦愫搖了搖頭,臉色發灰道:“……你實話實話。阿鬆……阿鬆他是怎麽死的?”
阿鬆是誰?
金光瑤怔然道:“阿鬆?你為什麽要這麽問我?你不是早就知道嗎?阿鬆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我也已經清理掉為他報仇雪恨了。你忽然提他幹什麽?”
秦愫道:“我是知道。可我現在懷疑,我以前知道的,全都是假的。”
金光瑤臉現疲倦之色,道:“阿愫,你在想什麽?阿鬆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麽?你寧可相信一個藏頭藏尾的人,一封來曆不明的信,也不肯相信我麽?”
秦愫崩潰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尖聲道:“就是因為是你的兒子,所以才可怕!我以為你會做什麽?你連這種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什麽事不敢做?!你現在還要我相信你!天哪!”
金光瑤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告訴我,今天你去見了誰?誰給你這封信的?”
秦愫抓著頭發,道:“你……你想怎樣?”
金光瑤道:“那個人能告訴你,就能告訴其他人。能寫第一封信,就能寫第二封、第三封、無數封信。你打算怎麽辦?任這件事被人捅出去嗎?阿愫,算我求你了,求你無論是看在什麽情分上,你告訴我,信裏這幾個人現在在哪裏?叫你回來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是誰?魏無羨也很想聽到秦愫說出來,究竟是誰。一個能接近仙督夫人並使她信任的人,一個揭穿了金光瑤某種不可告人之秘辛的人。信中所寫一定不會是單純的殺人放火之類的的惡事。能夠令秦愫看了之後惡心或者恐懼到嘔吐,並且難以啟齒到就算在場的隻有他們兩個人,依舊連質問都隻敢斷斷續續的不敢明言。但若是秦愫真的老實交代了送信人是誰,那就太蠢了。因為一旦說出來了,金光瑤除了會去對付那個人,同時也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封住秦愫的口。
好在秦愫雖然從年少時就一派天真不諳世事,甚至有些傻乎乎的,現在卻已經不再信任金光瑤了。她呆呆凝視著正襟危坐在桌邊的金光瑤,萬人之上的仙督,她的丈夫,此時此刻,在燭光之下,依舊一派眉目如畫,神色冷靜。他站起身來,似乎要附身去扶她,秦愫猛地一把打開他的手,忍不住伏地又是一陣劇烈的幹嘔。
金光瑤的眉尖抽了抽,道:“我真的這麽讓人惡心嗎?”
秦愫道:“你不是人……你是個瘋子!”
金光瑤看她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一種悲戚的溫情。他道:“阿愫,當初我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原本我也打算瞞你一輩子,不讓你知道這件事的,現在已經徹底被告訴你的那個人毀了。你覺得我髒,覺得我惡心,這都沒什麽,可是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你是我的妻子,別人會怎麽說,怎麽看你?”
秦愫抱頭道:“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真恨不得從不認識你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你當初是為什麽要接近我?!”
沉默片刻,金光瑤道:“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但是當初我是真心的。”
秦愫嗚咽道:“……你還在花言巧語!”
金光瑤道:“我說的是實話。我始終記著,你從不曾對我的出身和我的母親說過半點什麽,我這輩子都感激你,也想敬你,憐你,愛你。可是你要知道,別人不害阿鬆,阿鬆也必須死。他隻能死。如果讓他再繼續長大,你跟我……”
提到兒子,秦愫忍無可忍,舉手扇了他一耳光,道:“那這一切究竟是誰害的?!你為了這個位置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金光瑤不閃不躲,生生受了她一耳光,白皙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殷紅的掌印。
他閉上眼,片刻之後,道:“阿愫,你真的不肯告訴我?”
秦愫搖頭道:“……我告訴你,讓你好再去殺人滅口?”
金光瑤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看來是病糊塗了,嶽丈已經外出雲遊修養了,這段時間我就把你也送去,和嶽丈共享天倫之樂吧。我們快點處理完這件事吧,外麵還有很多客人,明天還有清談會。”
到了這種地步,他竟然還惦記著外邊的客人和明天的請談會!
他口裏說著要送秦愫去休養,手上卻無視秦愫的推拒摔打,將她扶了起來,不知動了什麽手腳,秦愫瞬間癱軟無力,他便這樣從容不迫地,把自己的妻子半抱半拖進了層層紗幔之中。紙人羨躡手躡腳地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跟了進去。隻見金光瑤把手放在一麵巨大落地銅鏡上,片刻之後,他的手指竟然穿進了鏡子,仿佛穿透了水麵。秦愫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還在流淚,眼睜睜看著丈夫把自己拖進了鏡子,卻說不出話也喊不出聲。魏無羨心知這鏡子一定隻有金光瑤本人才能打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粗略一估算時間,猛地躥了進去。
銅鏡之後,是一件密室。在金光瑤進入之後,牆壁上的燈盞自燃,幽幽的光照亮了四麵牆壁上形狀不一的多寶格,格子裏有書冊,有卷軸,有寶石,有兵器。還有幾樣刑具,黑黝黝的鐵環,尖銳的倒刺,銀色的鉤子,造型奇特,但光看樣式,便覺森然。魏無羨心知,這多半是金光瑤的手筆。
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性情殘暴,喜怒無常,極為嗜血,有時以折磨罪人為樂。金光瑤當初就是因為投其所好,總能做出一些五花八門,殘忍又有趣的刑具,這才入了溫若寒的法眼,漸漸越爬越高,直至成為心腹。
隨便哪個仙門世家都會有兩三個藏寶室,因此,芳菲殿裏有這樣一間密室,並不稀奇。
密室裏除了一張書案,還擺著一張黑黝黝、冷冰冰的長方鐵桌,可以躺人。桌麵上似乎有些凝固的黑色痕跡。魏無羨心道:“在這張鐵桌上殺人分屍,再適合不過了。”
金光瑤把秦愫輕輕地扶到這張鐵桌上躺好,秦愫麵如死灰,金光瑤給她理了理微微淩亂的發絲,道:“別害怕,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方便到處亂走,這幾天人多,你就休養一下吧。隻要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你就可以回來了。肯說的話你就點點頭,我沒有封住你身體的全部經脈,點頭你還是可以做到的。”
秦愫的眼珠轉向她依舊如此溫柔體貼的丈夫,目光裏滿是恐懼、痛苦和絕望。
正在此時,魏無羨忽然發現,有一間格子被一道簾子擋住了。那道簾子上畫滿了血紅的猙獰咒文,是一種極其霸道強勁的封禁紋。
一張紙片人貼著牆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極慢。那頭金光瑤還在溫聲軟語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覺察到什麽,警惕地回頭。
密室內除了他和秦愫,再無第三人。金光瑤站起身來,仔細地四下察看一番,並未看到異樣,這才走了回去。
他自然不會知道,方才他回頭時,魏無羨已經爬到了一格書冊之前。他一見金光瑤頸部微動,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紙片身軀插了進去,像一片書簽一樣,扁扁地夾在一本書裏,眼睛緊貼著前後兩張書稿的紙張。萬幸,雖然金光瑤警覺性非比尋常,卻也沒警覺到要翻翻這本書、看看裏麵有沒有藏著個人的地步。
忽然間,魏無羨覺得眼睛所見的這幾個字好生熟悉。使勁兒瞅了半天,心裏罵了一聲:能不熟悉嗎,這是他的字!
江楓眠對他字的評價,是“潦草輕浮,但有秀骨”,這絕絕對對就是他的手跡。魏無羨再仔細看,大概辨出了“……異於奪舍……”、“……複仇……”、“……強製結契……”還有一些破損和模糊之處,最後終於確定了,他把自己夾進去的這本書,是他自己的手稿。手稿所記內容,是他當年四處搜集整理資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斷後寫的一份關於獻舍禁術的文章。
當初他寫過不少這樣的手稿,都是隨手寫隨手扔,丟在夷陵亂葬崗上他睡覺的那個洞裏。這些手稿有的在圍剿之中被戰火銷毀,有的則像他的佩劍一樣被當作戰利品被旁人收藏了起來。
他原先疑惑過莫玄羽是從哪裏學來的禁術,現在有答案了。
既然是禁術手稿殘本,魏無羨絕不相信金光瑤會隨隨便便讓閑雜人等看到這種東西。看來,原先金光瑤和莫玄羽就算不是那種關係,也絕對不差。
正想著,金光瑤的聲音傳來:“阿愫,我時間到了,要去主持場麵了,之後再來看你。”
魏無羨已經從他自己寫的那疊手稿裏一點一點扭了出來,聞聲又迅速插了回去。這一次,他看到的卻不是手稿了,而似乎是兩張……房契和地契?
魏無羨覺得十分奇怪,房契地契這種財物,有什麽特殊之處值得和夷陵老祖的手稿放在一起保存嗎?然而看來看去,這的確是兩張毫無特殊之處的房契和地契,規規矩矩,沒有機關暗號,紙張發黃,還有墨漬。但他不覺得這會是金光瑤隨手放進來的,於是記下了地址,位於雲夢的雲萍城,心想著日後若有機會,說不定能在那裏探查到什麽。
好一陣沒聽到外麵的聲音,魏無羨這才繼續貼牆上行,終於爬到了那間被封禁咒簾擋住的格子裏。可他還沒看清這間格子裏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瑤走了過來,掀起了簾子。
有一刹那,魏無羨以為他暴露。可是,微弱的火光從簾子外透進來後,他發現自己被籠罩在一片陰影裏。前方有個圓形的東西,剛好擋住了他。
金光瑤定定地不動,似乎在與這間格子裏裝的東西對視。
半晌,他問道:“剛才是你在看著我麽?”
當然,不會有任何回應。靜默一陣,金光瑤便放下了簾子。
魏無羨消無聲息地貼上了這個東西。冷冰冰,硬邦邦,似乎是一個頭盔。他轉到前方,意料之中的,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孔。封印者要叫這顆頭顱看不到、聽不見、說不得,因此,這張臉蒼白的皮膚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雙目和口耳都被牢牢封住。
魏無羨心中默默道:“久仰了,赤鋒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