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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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回轉倒流的夢。

    從他對她說“我愛你”的那一刻起,到他們一起決定未來目標的那晚,再到夏夜的湖畔,飄搖的柳枝,黏著的汗液,除夕的煙花。

    還有他們一起上過的課,抽過的煙,走過的路……

    他邀請她時的聲線,他鄙視她時的冷笑。

    然後是那個炎熱的下午,點名的老師在體育館門口扯著嘶啞的嗓音不停地喊——

    “一班一號,李峋在不在?”

    背後有聲音回答——

    “在。”

    夢到這就停了,再往前的記憶她沒有,也不在意,好像她的生命就是從那一聲“在”開始的。

    *

    李藍被一組路過的參賽學生無意間發現。

    他們組的作品出了一點小狀況,耽誤到深夜,出來後想抄近路回賓館,繞進小路,打頭一個人險些被絆倒。

    黑燈瞎火,他們看見地上暈著一個人,嚇得差點沒當場尿出來。

    他們給李藍送去醫院,她的生命體征已經非常微弱,並伴有嚴重的低溫症,陷入重度昏迷。

    醫生沒找到她的證件,從她身上翻出手機,充電之後看到通話記錄全是一個叫“李峋”的人。

    那時李峋找李藍已經找了十幾個小時了,所有能去的地方他都去遍了,最後甚至去尋求警察的幫助。警察以“失蹤時間沒有超過24小時”的理由婉拒,讓他再去可能的地方看一看。

    李峋的情緒已經卡在一個撕裂的節點,等他接到電話趕到醫院,看到李藍奄奄一息的樣子,便徹底爆發了。

    他扯著一個學生,問李藍為什麽會倒在那種地方,神情恐怖得想要吃人一樣。學生驚嚇之後,又覺得氣憤,說你有沒有搞錯,是我們給她送來的,我們明天有比賽還留到現在,你這是什麽態度,鬼才知道她怎麽會在那種地方。

    他們要來墊付的救護車錢就直接走了。李峋問醫生李藍的情況怎麽樣,醫生也沒個準話,含糊其辭說一般來說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由於患者正處在重病之中,身體格外虛弱,也不排除會有突發情況。

    李峋從醫院離開,來到會場外李藍暈倒的地方查看。已經七點多了,可冬日天亮得晚,加上這幾天都是陰天,周圍還是一片昏沉。

    行政樓左前方有個自動販賣機,現在假期沒人用,機器關著。李峋走過來,抬頭,看到自動販賣機上方裝著一個不太起眼的監控。

    校值班室的保安剛剛起床,一看這破天,忍不住皺眉。因為今年有比賽,他休息的時間也往後延了,這讓他很不爽。

    他剛要洗漱的時候,被拍門聲驚得一跳。他去開門,看見外麵一個高個子的男生,臉色陰沉,滿眼血絲。

    保安剛要問他是誰,就聽男生低沉的聲音說,我要昨天的監控錄像。

    保安不滿了,說你是哪來的學生,橫衝直撞的這是要造反啊,你老師在哪,給我叫你們老——

    他話沒說完,猛然感覺肚子一痛,直接跪到地上。

    我要昨天的監控錄像,他收回腳,又說了一遍。

    保安疼得站不起來,他幹脆直接自己到電腦前,隻擺弄一會,就調出了昨天會場外的監控。

    監控畫麵色調暗沉,像永遠洗不幹淨的抹布。

    保安很憤怒,覺得該幹點什麽來處理一下剛才的事件,可他又沒什麽動作,因為他敏感地覺得這個沉默的男生已經有點失去理智了。

    會場正在比賽。

    剛巧是方誌靖的小組在做演示,下麵的評委組林老頭坐在正中,他對方誌靖印象不錯,正在跟旁邊的老師誇他。

    李峋進會場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隻有方誌靖一下子看到他,他的發言瞬間就停了。他看著逐漸靠近的李峋,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

    兩年前他帶給他的那種可怕的壓迫感又來了。

    那一刻方誌靖甚至忘記了比賽,他在心裏飛快思索,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露餡了。

    難道那女的跟他告狀了?

    那也不要緊,沒有第三者的對話本來就死無對證,而且大庭廣眾,李峋能拿他怎麽樣。

    這麽一想,方誌靖又安下心來,還轉頭示意工作人員做一下準備。

    就在停頓的短短幾秒鍾內,李峋已經上台,方誌靖剛轉回頭,就感覺迎麵一黑,左眼瞬間濕潤,好像有什麽東西碎掉,淌出粘稠的液體。

    再來就是鑽心刺骨地疼,疼到他身下一軟,褲襠自然濕了。

    他知道出事了,但他不清楚到底出了多大事。他倒在地上,那時還尚有微弱意識,眼睛裏血紅一片,世界也跟著一同顫抖,血液腦漿都攪和到一起。他想嘶吼,卻怕到連聲音都不敢出,喉嚨被死死掐著,感覺出一種被人置之死地的恐怖。

    之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全場都被嚇傻了,直到評委席上的林老頭豁然站起,衝著旁邊的工作人員大吼一聲:“幹什麽呢!快拉住啊!”

    *

    朱韻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母親坐在沙發裏,一邊喝茶一邊將事情平淡地敘述給她聽。因為她的語氣很輕鬆,所以朱韻也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不是什麽很嚴重的事。

    “不過就是打了場架而已,記過就好了。”

    實在不行就退學,沒什麽了不起。

    “記過?”母親聽得哼笑一聲,緩緩道,“方誌靖的左眼球摘除了。”

    朱韻渾身冰涼。

    母親又道:“他倒是挺會下狠手,那麽幾下就給人打得隻剩半口氣。”

    朱韻說不出話,隻是不斷搖頭,在心裏安慰自己……不會有什麽事的,肯定有原因,他不會這麽突然就……

    母親哼了一聲,道:“他在現場就直接就被抓走了,聽說昨天他姐姐死在醫院了,嘖嘖,真是一報還一報。”

    朱韻耳邊響起嗡鳴。“你說什麽?”

    “我說真是一報還一報。”

    朱韻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她回身上樓,母親在背後說:“你去哪?”朱韻不回話,腳步不停,回房間拿手機。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她眼眶泛紅,手開始不停地哆嗦,又急匆匆下樓,看著母親說:“我手機呢?”

    母親端著茶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朱韻看她這氣定神閑的樣子,大叫起來,“我問你我手機呢!”

    母親從來沒聽過朱韻用這樣的口氣跟自己說話,一驚之下,茶水灑出幾滴,燙了手,目光更厲了。

    “朱韻你再跟我喊一次!?”

    朱韻經由剛剛那一嗓子,所有的情緒都爆發了,她緊緊看著母親,說:“你讓我準備公司的資料,是為了拖住我對不對?”

    母親冷笑道:“朱韻,你少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不是我讓他去傷人的,這事跟你我都沒關係,這是他自己幹出來的。”

    朱韻去門口。

    母親:“你要幹什麽?”

    她扯下衣服隨手披在身上。

    母親:“人已經刑拘你要上哪找。現在這件事鬧大了,方誌靖家裏也不是吃素的,孩子眼睛被人打瞎一隻,你想想他們會不會放過他!”

    朱韻聽也不聽,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她必須去見他。

    就在她推開門的一刻,朱光益從外麵進來,二話不說給她推回去,反手關上門。

    朱韻:“你讓我出去!”

    “你哪都不能去!”朱光益沉聲說,“這件事結束之前,你就老實在家待著!”

    朱韻還要往外去,朱光益揚手就是一耳光。

    “你還嫌鬧得不夠是不是!?”

    這是朱光益第一次打朱韻。

    他們家都是知識分子,不管話說到什麽份上,父母從沒動手打過孩子。母親在一旁看了,忍不住過來拉住朱韻,衝朱光益道:“你說歸說,動什麽手。”

    朱光益神色嚴肅,語氣嚴厲,訓斥朱韻:“你也不小了,分不清事情輕重嗎!這是小事嗎!人家孩子一隻眼睛沒了!後半輩子都被毀了,你還替那個混蛋說話?!”

    朱韻大吼:“他瞎不瞎死不死跟我沒關!”

    朱光益又是一巴掌,母親沒攔住,朱韻被扇得結結實實。她皮膚白嫩,對外在的衝擊十分敏感,這兩個耳光打得她半張臉都腫起來,眼底透著血絲,可她還是強撐著,始終不讓眼淚流下來。

    “那他的未來呢?”朱韻抬眼,雙目赤紅地質問,“他也還是學生!你們怎麽沒人想想他的未來?”

    朱光益爆喝:“他做出這種事還想要什麽未來!?”

    朱韻搖頭,“你錯了。”她壓低聲音,“這裏所有人的未來都比不上他的,包括我。”

    朱光益被她頂撞的眼神氣得怒火中燒,“你說得這叫什麽話!?”

    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朱韻你怎麽能這麽不聽話,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培養大,不是為了讓你這樣是非不分的。”

    朱韻轉向她:“我不聽話的時候多了,我還會抽煙呢,你知道嗎?”

    母親目光一冷,“你說什麽?”

    朱韻目光毫不退縮,完全豁出去了。

    “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學會的嗎,就在你和方誌靖把劉曉妍逼走的那天。”

    母親瞬間僵硬。

    她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一出,那麽早年的事情竟然還被朱韻記著。

    朱韻的聲音透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咬牙道:“所以李峋就是殺了方誌靖我也隻會拍手!”

    母親再一次驚呆了,她第一次在朱韻麵前啞口無言。

    朱光益聽不下去,也不跟她廢話,抓著她的胳膊往樓上走。朱韻拚了命掙紮,可哪有朱光益的力氣大,朱光益給她推進屋裏,“你給我好好反省!”母親緊跟上來,“先別鎖門,我在裏麵看著她。”

    朱韻被關了四天。

    母親真的實打實地看了她四天。

    朱韻什麽都不吃,她使盡一切方法想要出去,可朱光益除了三餐時間以外,絕對不開門。

    最後朱韻甚至想要從窗戶跳下去,母親也不攔,坐在沙發裏看著她。

    陪朱韻熬了這麽多天,母親的眼睛也透著深深的疲憊。

    她說朱韻,我不知道你對以前的事那麽掛懷,但媽媽都是為了你好。你要覺得你為了見那個男孩甘願讓爸爸媽媽痛苦一輩子,那你就跳。

    母親流著眼淚說完這句話。

    朱韻終於崩潰,跪在地上大哭。

    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在被維護著,隻除了他。

    朱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回轉倒流的夢。

    做到最後,她甚至覺得那個夢美得不像是她的。

    *

    李峋的事鬧得非常凶。

    方誌靖知道李藍去世的消息後,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對於監控事件,他一口咬定是李藍當時隻是在問他會場的準備情況,自己好心告訴後,她怕影響弟弟就沒有進樓。

    方誌靖的父母都在政府機關工作,在等待起訴期間,想盡一切辦法製造輿論壓力。有記者不知從哪挖來小道消息,將李峋在校期間一係列事件全部爆出。

    目無禮法,打壓同學,巴結領導女兒……

    甚至連他說喜歡笨女人的話也在其列。

    媒體輕而易舉給他塑造成一個攀權附貴嫉賢妒能的形象。一時間輿論沸沸揚揚,並呈現一邊道的態勢。

    時間的維度似乎發生了變化。

    很長一段日子裏,朱韻不敢睡覺。好不容易睡著了,醒來也不敢睜眼。

    仿佛睜眼,即見地獄。

    李峋的判決很快下來,故意傷害造成對方重傷致殘,證據確鑿,且毫無悔意——當法官質問他為何要下這麽重的手,他隻說了一句,“因為他該死。”

    一審判決有期徒刑八年。

    李峋沒有上訴。

    朱韻的身體狀況變得很差,父母原本並沒有太過擔心,他們清楚朱韻身體一向很好,相信隻要緩一緩就沒事了。

    直到一個多月後,已經開學了,朱韻還是起不來床。母親終於開始擔心,她帶她去看西醫,沒有用,醫生說主要是心病引起。她又帶她去看中醫,醫生號完脈,在朱韻眉梢那比劃了一下,對母親說:“這孩子現在的氣已經到這了。”說著,醫生手又往上半寸,“到這就是抑鬱症。”再往上半寸,“到這,十個裏麵九個會有自殺行為。”

    母親替她辦了休學,一步不離地看著她。

    一個月內,朱韻瘦了十幾斤,躺在床上,驚弓之鳥一般,一點點聲響也出得一身冷汗。

    母親坐在床邊,看著這樣的女人,低聲說:“朱韻,人每得一場大病,就會改掉一個壞習慣。你一定要吸取教訓。”

    朱韻埋著頭。

    “我……”

    母親湊近:“什麽?”

    朱韻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我知道他脾氣不好……很容易惹別人生氣。”

    她說得很慢,每一句都花費很大力氣。

    “他犯過很多錯,又喜歡逞強,嘴也不饒人……”

    朱韻從枕頭裏抬起通紅的眼。

    “可錯到這個份上嗎?”她看著母親,又像是透過她問向所有人。“你真的覺得他錯到這個份了嗎,必須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母親凝視她,半晌回答:“這話你要問那些恨他的人。”

    朱韻無法接受。

    母親說:“所有的決定都是他自己做的,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早就說過,我看學生很準,這人早晚要出問題。你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太容易被那些劍走偏鋒的人吸引,最後受傷的都是你自己。”

    母親起身,臨出門前又對她說:“朱韻,你爸身處的位置你也該知道,你跟那男孩的事會給他帶來不少麻煩,你不要隻想著自己。你也不用鑽牛角尖,誰年輕時候都有過衝動和異想天開,過去了就過去了,揭開這一頁,接著往下走就是了。”

    揭開這一頁。

    然後呢。

    把誰留在書裏。

    她有心結解不開。

    “今年必須給她送出國。”朱光益對母親說,“這樣不行,她得換一個環境。”

    朱韻渾渾噩噩度過很久。母親這次給了她充足的時間,沒有催,也沒有再勸。

    反正不管她接不接受,結果都是一定的。

    朱韻的身體每況愈下,從睡眠開始,慢慢影響到內髒,皮膚。她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吃什麽藥都不管用。

    任迪和付一卓都給她打過電話,可他們說的內容朱韻隔天就忘。

    這後遺症太嚴重了。

    有一陣朱韻甚至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抗不過去了。

    最後救了她的,還是一場夢。

    夢裏她站在鐵柵欄外,遠遠看見一個人,染了一頭亂糟糟的金發,雙手插兜站在操場中央,淡笑著,一動不動。

    許久後,天地間猛然刮起一陣狂風,足球場上的草瘋魔一般搖擺。

    他還是一動未動。

    天色仿佛末日。

    她在那一刻醒來。

    時間正值黑夜與黎明交界,周圍是死寂的安靜。

    這個夢讓她體驗到了一種永恒的愛,或者換句話說,一種永恒的自由。

    從那時起,她漸漸不再害怕。

    四個月後,朱韻在出國前的那天,回了學校一次。

    校園安寧,一切如常。

    她隻見了高見鴻。高見鴻在繼續運作公司,但他放棄了之前李峋製定的項目,轉向電子商務,並且經由之前的谘詢師,拉了一批新的投資。

    “你不能怪我。”高見鴻對她說。

    朱韻沒有說話,轉身離開,高見鴻忽然拉住她的胳膊,聲音也激動起來。

    “朱韻,你不能怪我,我什麽都放棄了。保研,出國,學校所有的推薦我都放棄了!就為了這個公司!可他呢?他都幹了些什麽?朱韻,三年了,他什麽時候做決定的時候想過別人!”

    朱韻看著他,低聲說:“李峋喜歡笨女人的話隻在基地成員麵前說過,媒體為什麽會知道?”

    高見鴻神色一頓,淡淡道:“你以為這幾年下來,他得罪的人還少嗎?”

    朱韻點點頭,轉身離去。

    “朱韻!”高見鴻在背後喊她,“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對他!”

    她一步也沒有停留。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

    所有事,都隻有在最開始的時候,才是它原本的樣子,越往後,就越偏離。

    *

    飛機經過短暫的加速,衝上雲霄。

    “女士,您需要紙巾嗎?”乘務員看到流淚的朱韻,輕聲問。

    朱韻搖頭。

    她靜靜看著小窗外的萬裏高空,密布的雲層。

    回憶裏,痛苦和快樂都不計其數。

    有些片段因為回顧的次數太多,總變得不那麽真實,如泡影一般,易隨風消散。

    好在還有一個最牢固的,便是他臨別前的那句“我愛你”,摸爬滾打千錘百煉,始終不會模糊,足以證明一切過往,告慰所有的義無反顧。

    ————上·《荒草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