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西山秋獮【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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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夏夷曆來的規矩,狩獵前都需先祭山神,以免殺生惹怒神靈。

    早晨苑九思跟在後麵行過祭拜山神的禮後,又隨坐在觀台看場中表演的騎射。

    她粗略掃過,場中除卻幾個虯髯大漢的武官,還有幾個年輕白淨的公子哥。苑九思眯細眼打量,挨著辨認,那些人她大多都眼生,能叫出名字的並沒有幾個。倒是花箋認識的還比她多一些。

    她正觀察得入神,忽總覺哪處有人在盯著自己,全身不甚自在。

    下意識眼環顧周圍一圈,目光不自覺地就落在不遠的某處。

    公皙堇正坐於宣帝下首,不時與其議論幾句。他正垂著眼,淡淡看著場中那群廝打得激烈的人,雖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她卻覺他像是在俯瞰螻蟻一般。

    但是公皙堇連俯瞰螻蟻的餘光都沒分給她丁點,哪怕這時她已眼巴巴地望過去,對方也似懶得搭理她。

    看他平靜無波,苑九思有點自作多情的尷尬,大約是她昨晚沒休息好,今天神思恍惚生出幻覺了。

    可轉而一想其緣由,她決計不信昨夜青麓跑來她屋子裏搗亂的事他半點都不知,按照公皙堇那陰暗的人格,是他指示的都不一定。

    邊思量,多留意他幾眼後苑九思才發覺一段時日不見,今日看起來他瘦削不少。

    麵上都沒什麽血色,神色愈發懶散,倒有一種病態的......美感?還是惹人推倒與憐惜的那種......

    意識到自己竟生出那樣饑不擇食的齷齪想法。苑九思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搖頭,作沒事的人樣。

    裝吧,盡情地裝。

    苑九思坐在位置上,唇間擠出個滿含不屑的單音。

    菱唇勾起抹好看的弧度,就差翻一個白眼。總有天她要一雪前恥,要他在自己麵前痛哭流涕,為曾對自己做過的那連串行徑深刻懺悔。

    畢竟逞口舌之快不廢半點力氣。

    大概是她的視線太過赤.裸.裸,公皙堇沒動,倒是他身旁的宣帝察覺到氣氛中的一絲不尋常,尋著就望過來。

    那道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一樣,不怒而威。

    四眼撞上,苑九思饒有深意的冷笑刹時僵在臉上,當即驚得渾身一顫。

    瞬間的愣神後她連忙笑靨如花,笑得無害,抬起兩手柔柔地向著那處微微納福,“父皇。”

    即使宣帝聽不見,她亦在口中輕聲喚,與方才判若兩人。

    “陛下?”公皙堇正和宣帝說話,忽見帝王留意上另一邊,他才像有所覺,遙遙地也看去。

    入目就是苑九思怔神傻愣的模樣。

    公皙堇不由朝她微笑,一如他平日在眾人麵前待她的那樣客套而疏離。

    漫不經心的笑容單薄,像堆在天邊時卷時舒的雲霞,隻是眼底卻有漂遊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鄙視,仿佛在譏笑她的智商。

    他身後遠處是綿延的峻峰巍嶺,天色蒼茫。郎然又蕭索。

    而苑九思卻覺自己內心像底下那片草地——有萬匹馬在奔騰。

    悻悻然地規矩坐好,苑九思也不敢再到處亂瞟了。

    抿唇轉而看向場中那根高高立起的桅杆,她的神思隨著風鼓吹的旗子遊蕩。

    搗鼓出這麽樁烏龍,苑九思越惦念起袖子裏那塊帕子。

    破布一塊,如果不是沾了她身上的香,還需要她親自操心丟到哪去?自己需要早些將這東西解決幹淨,萬一被誰看見誤會才不好。

    ·

    “淑儀倒似與愛卿相熟。”冷不丁地,宣帝忽然向公皙堇提了一句。

    聞言,公皙堇唇畔便綻開笑,整整衣角坐直後才不疾不徐地笑道:“淑儀公主蕙心紈質,且尊師重道,在國庸監便......”

    “愛卿大不必總拿這話來搪塞,淑儀什麽性子朕還不知道?”

    公皙堇但笑不語,枉她裝得那麽努力。

    明黃的龍袍在日光下有些灼人眼。

    雖然已是知命之年,兩鬢已是斑白,但他仍是簫疏軒舉。宣帝看著他的側臉緩聲道:“這事在壽辰後朕便想問你。畢竟年後淑儀也及笄了,她的歸宿自又得朕一番操心。”

    此言剛出,另一旁的聶如扇神情微變,轉著佛珠的手指都是一頓。這個話,宣帝從沒與她提過。

    眼底似有暗光湧動,公皙堇倒笑得無所謂。

    他態度恭謹,腔調卻是懶懶地,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國事繁冗,陛下日理萬機已是勞累,更何況有家事要理,單論這點便全然不若臣自在了。至於淑儀公主,微臣自是恭祝。”

    見他神色不似有假,宣帝才像放下心來,笑言:“你早到了弱冠,朕聽聞你母親曾還想請朕為你賜門婚事,江省總督陵廣的四女兒......”

    ***

    如坐針氈地坐了大半日,苑九思才終等得用膳的時辰。

    西山這邊沒什麽農戶,糧食運送進來也不便,膳食便大多是新鮮的奶製。念及苑西荷吃不得奶做的東西,苑九思便留心著提前將自己跟前的一盞清露和她的換了。

    因有心事,苑九思用完後也沒打算回別院休息,反而琢磨著單獨出去走走。

    日頭已經落下不少,隻有餘暉殘照。獵場廣闊,遠處深山還被青綠的榆樹嚴密覆蓋。

    周圍有一些上了年頭的老樁,經風剝雨蝕或動物啃咬,造型奇特但有點滲人。

    想著獵場四周都有侍衛把守,苑九思倒不大害怕。明明說是單獨出去散心,但花箋說什麽也要跟上來,苑九思拗不過來也隻有由著她。

    兩人遠遠地就看見矗立在邊上的侍衛。苑九思沉吟一會兒,挑了個守衛少的地方,從容自若地走過去。

    她眉目都含著淺淺的憂愁,勉強堆起笑臉:“本公主適才在這兒散步時似乎丟了一支步搖,步搖是父皇前兒才新賜的,你們二人可能幫本公主找找?若是尋得,本公主定當重賞。”

    素來見慣主子頤指氣使,兩個侍衛心裏高興,難得今日遇見的兩個都是罕見的和氣。

    他們都認得她,也沒過多猶豫,點點頭,耿直地笑起來:“那不如淑儀公主先回去歇著,我們兄弟這就帶幾個人去給公主找。”

    一雙美目來回在草地上逡巡顧盼,她做出一副極在意的模樣。

    假如不是提前曉得,連花箋幾乎都以為她是真的丟了支步搖。

    侍衛小哥見她這副模樣,自又是拍著胸口拍得山響,打了無數個包票。

    苑九思這才點點頭,迤迤然帶著花箋沿著原路回去。步伐故意落得緩慢她走半天也沒走多遠,掐著時間再往回望的時候,那兩人已經不見了。

    心頭一跳,苑九思馬上斂了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樣,立馬招呼上花箋提起裙子就開跑。全然不見剛才嬌弱的姿態。

    躡手躡腳朝林子深處竄去,樹葉擦著衣裳會有“窸窸窣窣”的響。

    害怕把人招來,苑九思不得不將步子放慢些。

    走了好一陣子,見後頭還沒動靜,她這才舒口氣。

    應該不會有人來將她們逮回去。

    沒有開鑿的山路坡坡坎坎地,兩人扶著灰褐色的樹幹走得有些吃力,沒半會兒手上就沾了灰,形容略微狼狽。

    樹林中不時有落葉從枝頭上落下,打著旋兒擦過苑九思的臉,就像有人在撫著她的臉。

    越往深處,頭頂的樹葉越茂盛,本來就要落的太陽都不怎麽能照得進來。

    地上隻有星星點點的陽光碎斑。

    花箋看林子漸深便害怕起來,小心地伸出手拉她袖子,哭喪著小臉怯怯搖頭:“公主......奴婢聽聞林子裏有猛獸。還有蛇!咬一口就會死人,會,會沒命......”

    苑九思也不管花箋的絮絮叨叨,見前方有塊巨石擋著,她慢慢停下步子。

    警惕地看著周圍,花箋心裏發怵,隻敢小聲喚她:“公主......”

    “噓”苑九思蹙眉,悄悄朝人比起手指頭,示意她別說話。

    花箋趕緊噤聲,豎起耳朵留意著四下的動靜。

    巨石上的青苔碧幽幽,即使在暖光下散發著冷光。

    看著這東西,苑九思忽然就想起那天夜裏,她在假山的石洞中摔倒時就摸了這樣滿手的苔蘚,心中一時就犯起惡心,趕忙別開眼。

    在落葉掉落在地上都能聽清聲音的樹林中,石頭背後有女子的說話聲漸漸傳來。

    深山野林裏,太陽都要落了。也不知是什麽人。苑九思與花箋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屏住呼吸靜靜聽,生怕打擾了人。

    “......可是大人,奴家皆是因為您才入的宮啊!奴家不求能常伴大人左右。隻希冀......隻希冀大人能多看一眼奴家就好。”女子語中帶著濃濃的哀求,如泣如訴。

    “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才人此話,真是要陷本官於不忠不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