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v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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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卿收到一筆錢,二十萬,是她姑姑打給她的,她姑姑說她那裏的事情警方已經調查清楚,這是給她的辛苦費,還有之前欠她的尾款,一起結了。
沈曼卿看到賬戶裏多出的一串零,忽然就沒了感覺。
她的非法滯留身份被查就是因為賭場遭遇詐騙案的時候,她無意中認出藏身人群的涉案賭徒,為她照看的vip客人挽回了損失,但是因為涉案金額數量巨大,警方介入調查。
正好她一直想離開,借故全身而退。她在賭場做掮客,她把錢給人貸出去,貸多少,幾分利,能不能收回來,都是要靠一雙審時度勢的眼。掙的是快錢,既然是快錢,當然是有風險。正因為水深,入行難,想要退出更難。
她姑姑是個甩手掌櫃,黃、賭、毒,除了毒不沾,其他兩個都有她的產業,她最常舉辦的活動,就是社會名流的派對和沙龍,好些個議員都是她的入幕之賓,她喜歡把沈曼卿帶在身邊,讓她多學多看。
沈曼卿確實學到了,學到了什麽是錢權色,什麽是利益和誘惑,那些個好姿色的姑娘,一個穿的比一個少,一個賽一個的妖嬈,並以釣到有錢的凱子為榮,若是能像沈曼卿姑姑那樣,身邊聚著各式各樣有權有勢的男人,那幾乎就是她們的畢生理想。
沈曼卿曾和一個年輕的留學生聊過,問她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嗎?夜夜笙歌,美酒與美色。對方很奇怪地看著她,跟她說,姐,你真的好落伍,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別受著你的舊觀念活了行嗎?看看這世界,精彩紛呈。
是她不懂,她一直都不太懂,她就是這樣一個緩慢的、不開放的人,守著一點早就被新時代拋棄的堅持過日子。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越是堅持,就越是有人想要打破,因為這正是他們的樂趣所在,看人在權勢和金錢麵前,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一次次印證金錢的魅力,名包、名表、首飾,流水一樣被議員送到沈曼卿麵前。
可他的年紀都足夠做沈曼卿爸爸了!
她不想像她姑姑一樣,周旋於權貴之間,一茬一茬的,就是像是年輕姑娘的收割機,到頭來還要為了自己逝去的容顏傷神不已。
沈曼卿看著卡裏的錢,做的第一件事是為沈煜辦了隆重的葬禮。
她請了人給沈煜誦經,願他脫離苦難,功德圓滿。
來的親朋不多,她一身黑衣,站在靈堂之上,胸前別一朵白花,身形單薄,眼神空洞,她好像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沈雪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因為多年不在一起生活,沈雪英對沈煜的印象很淡,但是突如其來的死訊,也讓她無所知從。
她說:“這下沈家隻剩我們倆了。”
沈曼卿淺淺的笑了一下,“至少還有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透著厭世的語氣,讓雪英有些不好的感覺。
曼卿的懷裏抱著哥哥的遺照,黑白照上的沈煜是那樣的年輕英俊,他在學校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小女生都為他癡狂,一雙深邃的眼隨時在訴說他的高不可攀。
而他死的時候,不及生前風光的千分之一,曼卿已經盡力了,她想如果沈煜在天有靈,也不會怪她,為何賓客寥寥無幾,讓他走的冷冷清清。
陸思齊來了,他看著沈曼卿欲言又止,他沒想到曼卿是沈家的女兒,他應該曾和她在宴會上見過的,不過世事難料,就像是他是陸家的小少爺,現在還不一樣在管理咖啡店,誰就規定,沈曼卿不能給人做咖啡?
他已經感到,沈曼卿不會在一家咖啡店久呆,咖啡店是留不住她的,她應該有她的地方要去,隻是屬於她的地方在哪裏,陸思齊不得而知。
譚久齡也來了,帶著女兒來的,可心在家總問沈老師什麽時候來,沈曼卿總共沒有教過她幾次,卻能得到她的惦記,沈曼卿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可心見到明曦的時候尤其親切,這種感情,大概就是一見如故。
明曦見到媽媽傷心,不肯離開媽媽身邊,可心就一直陪他在一旁站著,明晰雖然不懂的什麽叫做死亡,但是這裏壓抑的氣氛,讓他第一次對死亡有了直觀的體會,他很想跟媽媽求親親求抱抱,但是他小聲喊了兩聲,沈曼卿沒有聽見。
可心握住他的手,兩個人用英文講悄悄話,很快明曦因為被媽媽忽視的委屈都變成了對可心的好奇。
最後徐南渡也來了,徐南渡非常鄭重地對沈曼卿說:“節哀。”
沈曼卿沒有一句話是聽進去的,徐南渡的臉就像是隔著霧一樣不真切,她垂著眼,謝過他,也順便謝過他那一天把她從警局帶出來。
徐南渡來找沈曼卿的時候,看見明曦自己一個人在樓下玩泥鰍,把土翻過來,卷卷的短發被汗珠沾濕。他收到了親子鑒定報告,上麵白紙黑字寫著,親權關係99.999%,他們是父子。再見到明曦,要說什麽,要怎麽做,他在來的路上預演了許多遍。
見到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語言都無力,所有的預想,都是徒勞無功,徐南渡過去把他一把抱起來,喊了一聲:“明曦。”
明曦沾滿泥巴的手印在在他的淺色襯衫上,留下一個髒兮兮的小手印,他和徐南渡大眼瞪小眼:“叔叔,你好。”
明曦的一聲叔叔讓他從自己的情緒中驚醒,他對明曦說:“曦曦,你想見你的爸爸嗎?”
“想,也不想。”明曦略一思索,趴在他的肩上,他身上又多了幾個手印。
“為什麽?”
“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也想要有。但是如果不是爸爸,媽媽一定不會那麽辛苦。”明曦看待問題折磨犀利,簡直讓徐南渡吃驚,“讓媽媽傷心的人,都是壞人。”
童言無忌,明曦說的話都是心裏話。
他又問:“我給你做爸爸怎麽樣?”
明曦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叔叔,你可拉倒吧,媽媽早就跟我說了,你特別想要一個兒子,但是可惜一直生不出來,雖然我知道我聰明又可愛,但是你不能這樣的哦,小朋友不是從大街上撿來的,想要小朋友,你要好好努力。”
徐南渡被自己兒子一通歪理狠狠教育了,究竟是誰在教孩子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太過分了。
真的太過分了。
一個苦苦求子不得,整日燒香拜佛,徒勞無功最後隻好無奈把魔爪伸向無辜的小朋友頭上,上趕著要給人做爸爸的中年禿頂老大叔形象在明曦口中躍然紙上。
非常的,生動形象,這個敘事能力如果這不是他兒子,說的對象不是他,他給一百分。
真是個機靈的孩子。
徐南渡上樓之後,是沈雪英給他開的門,他問雪英,“沈曼卿呢,怎麽把孩子一個人放樓下,人來人往,出了意外誰負責?”
雪英一把拉過明曦,驚訝道:“你這孩子什麽時候跑出去的,真是不叫人省心。”
沈雪英向裏麵的房間努了努嘴,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也不見,沈雪英跟著著急。
“沈曼卿。”徐南渡拍門。
無人搭理。
“沈曼卿。”他又喊,還是沒有動靜。
徐南渡退後一步,把鎖著的門撞開,之間裏麵的窗簾都拉著,隻有一盞燈亮著微弱的光,打在沈鈞和沈煜的遺像上,老房子不隔音,坐在房間裏都能聽見樓下大聲播放的電視劇,男主女主愛的你儂我儂,然後被女主的哥哥發現,暴打男主一頓。
還是生活在電視劇裏的人幸福,有愛,有家人,她也曾經有父親,有哥哥。她哥哥在知道她和徐南渡談戀愛的時候,也想這樣,揪著徐南渡的衣領對他說:“小子,你算是哪根蔥,想要娶我們家曼卿,你差得遠。”
無論許家的勢力多大,作為許家的半子,徐南渡畢竟是隔了一層,在他哥哥眼裏,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一無是處。可能這是普天下哥哥的通病,總覺得世界上沒有人配的上如珠似玉的妹妹。
沈曼卿對於這一天多少有心理準備,人生誰不是赤條條的來,又赤條條的去?親人、愛人的陪伴,未必長久,更不是永恒。可是真當噩耗傳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實在太過於高估自己。
徐南渡猛得關上門,把她從床頭櫃的角落裏拽出來,沈曼卿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盯著他看了半天,向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然後又低下頭,埋首雙膝。
“沈曼卿,你現在這樣算什麽?”
“他已經死了。可是你還活著,你還有……”徐南渡本來想說,你有我,可他想,沈曼卿一定對此不屑一顧,於是說道,“你還有孩子啊。”
沈曼卿拂開他的手,把臉轉向另一邊,徐南渡的聲音嗡嗡傳到她耳中,遙遠地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她的嘴唇翕動,“不要我了。”
“什麽?”徐南渡沒有聽清。
“都不要我了……”
徐南渡覺得現在的曼卿太脆弱了,好像是千年的古物,隻要見到太陽,就會化成灰再也消失不見。
“我要你。”徐南渡跪在她的身前,幾乎是脫口而出。
“你?”曼卿斜睨他一眼,彎彎的眉毛輕輕挑起的那一刻,眼中充滿了不屑與嘲諷,她說,“徐南渡,你算老幾。”
這句話她早就想跟他說。
人呐,最好別太拿自己當回事,聽人家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就真拿自己的一往情深當稀罕事了。
曼卿從他兜裏掏出一包煙,用火柴給自己點上,那動作竟是無比的熟練,她吐出一口煙霧,把頭靠在床沿上,不再看他。
徐南渡的心髒抽痛,太痛了,像是被人把心髒握在手裏,生生捏碎,他按住沈曼卿的肩頭,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沈曼卿的手腳冰涼,沒有一點溫度,在他的懷裏,沈曼卿也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夾著香煙的手一直在顫抖。
徐南渡把她抱上床,喂她喝水,拿熱毛巾給她擦臉,毛巾順著她的臉、天鵝頸、胸口一路向下,曼卿漠然相對,任他悉心伺候。
徐南渡的聲音滿是苦澀,“我想陪陪你。”
沈曼卿的睡裙敞開一片,雪白的肌膚發出幽幽的光,她歪頭說:“你抬頭看看,遺照裏的沈家人,他們在看你,如果他們在天有靈,也會告訴你同樣的話,你不配。”
沈曼卿的話如一把匕首,刺入徐南渡的心髒。徐南渡緊緊握住她的手腕,沈曼卿把他逼入絕境,他還不肯放手,他隻有緊緊抓住她,內心的荒蕪才能稍稍被一絲綠意撫慰。
沈曼卿“哇”得一生吐了,吐了徐南渡一身,她一天沒吃過東西,頭腦發暈,吐出來的都是酸水。
徐南渡被她嚇壞了,他渾身狼狽,顧不上自己身上的髒,連聲問她有沒有事。
沈曼卿說:“我困了,要睡覺。”
徐南渡趴在床頭,看她沉沉睡去。
等到徐南渡醒來的時候,沈曼卿已經不見了,他出去找,就看見沈雪英笑嘻嘻地看著他:“醒啦,要不要早飯?煎雞蛋、煎餅、米粥。”
“沈曼卿呢?還有明曦呢?”
“走了。”
“去哪裏了?”
“當然離開這裏。去哪裏沒說,你別去追了,你現在去追,也找不到她,存心躲你的人,是不會讓你找到的。”沈雪英說。
她又補充道:“對了,這是曼卿讓我給你的。”
徐南渡接過來一看,一百塊錢。
沈雪英尷尬地解釋說:“她說這是按照市價給你的,外麵的住家保姆可不便宜,像你這樣盡心盡職伺候一晚上的,就不用找了。”
徐南渡被氣到吐血,轉身就走。
沈雪英還在後麵喊:“不吃早飯,真的不吃早飯嗎?雞蛋煎餅小米粥。”
然後她歎了口氣說:“哎,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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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渡提了個蛋糕進了當地一家精神病人療養院。
他養母的生日是下周,生母的生日就在養母的生日前沒幾天,他穿過長長的走廊,打開母親房門的時候,護士正在給她吃藥,一格一格的藥盒裏麵是五顏六色的藥丸。
“徐輝啊,你來了。”母親看到他開心的笑,她口中喊的,是去世多年的父親的名字。
母親坐在輪椅上,看到他手舞足蹈像個小孩。
他把母親推到陽台上看遠處的山景,把蛋糕在她麵前的小桌上打開,奶油裱花中央擺著水果,還有一顆愛心,愛心中寫著我愛你,趙深。
母親笑道:“都老夫老妻了,還搞這些做什麽。”雖然說不要,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出賣她的開心。
徐南渡也跟著笑了,他已經習慣了媽媽把他當成另外一個人,他把切蛋糕的塑料刀塞到母親手裏,握著她的手切了第一刀,然後對她說:“深深,祝你生日快樂。”
吃了一口蛋糕,他媽媽把奶油弄得到處都是,忽然她大喊道:“鏡子,我要鏡子。”
徐南渡把鏡子遞給她,她忽然發怒道:“這不是我,這是誰,這個老妖怪是誰!”
徐南渡蹲在地上,抱住她說:“這怎麽不是你呢?”
徐媽媽看著他怒氣衝天,“胡說!徐輝,你看你,這麽年輕,我怎麽可能長這樣?這怎麽可能?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們騙我,你們合起夥來騙我。”
徐南渡紅著眼,“你老了,我也老了啊,你看錯了,你再看看我,是不是眼角都是皺紋?”
徐媽媽不信,她舉起手中的塑料刀就向自己的臉上劃去,徐南渡怕她受傷,但徐媽媽的氣力奇大,不僅甩開了徐南渡的手,在抬手的時候,塑料刀狠狠劃傷徐南渡的眼角,鮮血順著眼角、顴骨向下流。
徐媽媽驚恐地丟掉手裏的塑料刀問道:“徐輝,你怎麽受傷了?誰傷害的你?是不是沈鈞?我去求他,我們不幹了,我們就帶著嘟嘟回鄉下,我去求他放過你。”嘟嘟是徐南渡的小名。
徐南渡抬手抹去臉上的血痕,他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沈鈞死了,你別怕,他已經死了。”
徐媽媽聽聞這話忽然安靜,眺望遠方,喃喃自語,過了許久才歎了一聲,“哦,死了啊……”
徐南渡要走了,徐媽媽在他走之前,看著他的方向,目光幽幽,“那……他的墳在哪兒?”
他飛快地說:“坐北朝南,風水寶地。”徐南渡的傷口還在冒血,滲到眼裏,眼睛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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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卿並沒有離開申城,她找的陸思齊給她租了個房子。
陸思齊那天來找她,跟她說事,那時候她哥哥的死訊還沒傳來。
陸思齊找她的時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說跟她說有話要跟她說。
“我要走了。”陸思齊在她家裏的板凳上坐下,對她說:“前兩天你沒來上班,有一些人事變動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就想提前跟你交代一下,咖啡店已經上正軌,我帶來的人留下一個,剩下的都會跟我回區域管理。你的職務報告我已經給你申請過,唯一要小心的一點就是你的請假次數太多,要注意。在文書下達之前,你先把組長幹好。”
沈曼卿有些奇怪地看他,“陸經理,為這個你還特意跑一趟,你不放心我?”
陸思齊歎了一口氣,陸思齊的臉稚氣未脫,但是行事風格卻很穩健,當他用還帶著一點青年人的稚嫩談工作的時候,任何人都會被他的專注所感染。當他轉過臉看向沈曼卿的時候,沈曼卿的目光與他相撞。
他看著沈曼卿欲言又止,“沒什麽,你說的對,我是不放心你。”
“我是說認真的,咖啡店的工作太消耗人,你看店裏的經理大多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就說我的副手老陳,別看他平時嬉皮笑臉的,你沒看他一下班就去打吊瓶嗎?腰椎有炎症,就是因為站久了,這些都是職業病。你能撐下來,我是打心眼裏服你的。”
他學著老陳撐著腰跟員工講話的樣子,把沈曼卿逗笑。
後來陸思齊得知沈煜死訊,家裏讓他還是去看一下的時候,他見到沈曼卿是吃驚的,他沒想到沈曼卿就是那個沈曼卿,這麽肯吃苦。他同時也是羞赧的,他跟沈曼卿談了許多工作,可談來談去,他不過是個被發配咖啡店做管理的無權人士,而他能許給沈曼卿的職位,也不起眼到不值一提。
沈曼卿對他來說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好奇、探究,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他開車來幫曼卿搬家,結果到地方才發現沈曼卿根本沒什麽行李,這個房子是他按照曼卿的要求找的地方,要陽光好,要靠近醫院,房子大小無所謂,幹淨就行。
陸思齊給她租的房子不便宜,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沒告訴曼卿原本的價格,而是自己貼了一筆錢,再把房子轉租給曼卿,是一個非常好的價格,甚至在他進行思考之前,他已經完成了這一係列的動作。
他見曼卿忙著打掃,也跟著說:“那我來幫你打掃衛生吧,新房子,都是灰。”
陸思齊在家一看就是不幹活的,幫沈曼卿的忙,越幫越忙。
他踩著凳子擦頂燈,從凳子上下來的時候,退後幾步,非常滿意地從遠處欣賞被自己擦得鋥亮的頂燈,然後一臉自得地問曼卿:“如何?”
沈曼卿來不及跟他說小心,他一個轉身,踹倒了她的水桶,汙水洇了一地,沾濕他的褲腳,陸思齊的臉一下子就塌了下來,讓人看著又可笑,又可氣。
沈曼卿無奈,幹脆讓他去沙發上坐著。
“陸經理,你歇歇。”
“你別喊我陸經理,怪生疏的,對不起,我就是想幫忙。”他的語氣有些無辜,還有點委屈。
“那我喊你什麽?”沈曼卿手上正拿著拖把,她支著下巴問。
陸思齊這個沒出息的,居然被她看得臉頰發燙,話都要說不利索,“你就叫我,叫我小陸吧。”
“小陸。”曼卿念了兩聲,“好呀。”她總算是明白,為什麽有人會用鹿來形容少年,雖然陸思齊已經過了少年的年紀,但是他身上的純淨就一如出沒在森林裏的精靈。
看沈曼卿在忙,陸思齊也不好意思幹坐著,於是就去廚房給她做飯,陸思齊刀功了得,沈曼卿探頭去看,發現一隻普通的土豆在他手上不出幾分鍾就變成了粗細均勻的土豆絲,他圍著圍裙,切菜的時候一雙修長的手尤其好看,看著他,沈曼卿忽然想到一句話。
立如蘭芝玉樹,笑似朗月清風。
陸思齊有些羞愧,“不好意思,所有的家務活裏麵,我就隻會做飯。”
當他擺了一桌色香味具全的午飯在沈曼卿母子麵前的時候,沈曼卿自愧不如,“你這個手藝,讓人自慚形穢啊。”
陸思齊生活講究,就連做一盤家常菜,都在豆腐上撒上蔥花,裱了一朵蘿卜花。他性格隨和,隻要不盯著曼卿看的時候,都很健談,尤其是哄小朋友很有一套,就跟大哥哥似的,沒事的時候還跟跟明曦下棋。此刻他的廚藝徹底征服了明曦的味蕾,明曦連連夾菜說道:“陸叔叔,你一定是大廚吧?”
“我是業餘的。”陸思齊笑答。
“那你上輩子一定是大廚。”明曦讚道。
這個結論讓陸思齊哭笑不得,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謝小明曦對他廚藝的賞識,還是欲哭無淚。
飯桌上陸思齊問曼卿,“咖啡店那裏,你不準備去了嗎?”
“不去了。”
“那你想到別的掙錢法子沒?”
“我最近手邊有點閑錢,想做小本生意。”
“有想法沒?”
“暫時還沒有。”曼卿苦笑。
“我一個朋友,這兩天他們舞團在招管理,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曼卿想了一下,不跳舞,去管理舞團,也不錯。
“至於你手上的餘錢,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交給我,我給你放出去,每個月給你利錢。”
陸思齊解決了沈曼卿的一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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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
接到沈雪英電話的時候,曼卿有些意外,雪英在電話裏麵說最近陳見風的生意做得不錯,想請曼卿母子吃個飯,答謝她上次賭場出手相助。
陳見風選的地方很好,環境幽靜,菜品口味也非常不錯。
雪英有些日子沒見到她,見到她和小明曦,立馬從陳見風膩歪的狀態裏脫離出來,拉開椅子讓她坐,“姐,今天這段飯呢,主要是感謝你,這段時間,對我們家的幫助。”
曼卿愧不敢當,“是你們幫我許多,沒有你收留,我還不知道怎麽渡過最困難的一段時間。”
“你們姐妹倆先坐,等菜上來了慢慢聊,邊吃邊聊。”陳見風對他們說。
沈曼卿看到圓桌上還多出一個空位,她不禁問道:“還有人要來嗎?”
陳見風說:“對,一個朋友,一會兒來,大姨子你不會介意吧?”
“你請吃飯,客人當然是聽你的,怎麽會介意。”
“那就好。”陳見風似乎是鬆了一口氣。
陳見風生得亦正亦邪,天生帶著點痞氣,他喝了兩杯酒後臉頰泛紅,在家人麵前,顯出平日沒有的局促靦腆,“生意剛有起色,不敢大手大腳,有不合口味的地方大姨子見諒。”
沈曼卿也陪著喝了一杯,“你太客氣了,我也常麻煩你們,尤其是幼兒園的事。”她很感激雪英夫妻倆能夠在明曦遭遇幼兒園老師毒手是出手相助。
沈雪英笑了,“姐,你別放心上,估計你都猜不到他高中的時候什麽樣,都是群二世祖聚在一起,打架鬥毆、不幹好事,幼兒園那會兒,他頂多算是本色出演,心裏頭也暗爽呢。”
姐妹倆關係越來越親近,說起話來也更沒有顧忌,似乎隻差人推一把,她們就能夠更信任彼此,擱在她們之間的,是不曾相見的十多年。
洗手出來,陳見風在轉角撞上曼卿,他說:“大姨子,你別怪我多嘴,其實雪英平時脾氣大,但她嘴硬心軟,沒有惡意。高中的時候,嶽母忽然離世,她的遺願就是讓雪英混出個名堂。”
“如果不是因為嶽母的遺願,可能雪英早就不跳舞了。”
“我明白,我明白。”曼卿說。
“不,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嶽父來找過雪英,想要把她接回家,但是雪英拒絕了。那時候就在學校門口,我親眼看見的。多年不聯係,她隻是沒有準備好要麵對你。”
妹妹走的時候,還沒有明曦大,小小的被媽媽抱在懷裏,一無所知地離開沈家。小學的時候,沈曼卿去雪英的學校門口等過她,兩人麵麵相覷,互相打量,雪英踮起腳伸手戳戳曼卿的臉,仔細看,五官上有點像。
後來兩人的接頭活動,被母親發現,母親什麽話都沒有說,冷冷地把沈雪英拉走,再後來,沈雪英就告訴曼卿,你別再來了,我不想見你。自此大家就徹底斷了來往,聽說母親帶著她搬離這裏,去了沿海城市。
父母離婚的時候鬧得很難看,幾乎家裏的擺設每一個禮拜都要換一次,因為全被砸成碎片掃進了垃圾桶。父親漸漸晚上很少回家,母親就站在樓上的走廊上,把自己埋在絲絨的窗簾後麵,靜靜看著大門。有時候家裏阿姨被她嚇一跳,給她開一盞壁燈,也會被她訓斥,她喜歡保持周圍的黑暗。
有時候悄悄回來的沈鈞被母親逮到了,不用說,兩人肯定又是一場惡戰。他們倆當初也是申城轟動一時的八卦,從轟轟烈烈的結合,再到轟轟烈烈的分手。外界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母親吃相太難看,有的說母親好歹也是出生書香門第,卻沒有半點閨秀風範,有的說父親二婚看來也要黃,上趕著要再來介紹姑娘。
母親酒後砸了手裏的水晶杯,大笑,什麽書香門第,什麽大家閨秀,這群白癡也信。
她隻身從家鄉走出來,隻背著一隻斜挎包,走南闖北。她給自己編織了美麗的故事,仿佛離皇親貴族隻差一頂鑲嵌華麗寶石的王冠。
到頭來她笑這些人,大家往上數三代,都是赤貧,說什麽貴族,仔細數數,去掉清朝廷的走狗,再去掉偽滿洲國的投機分子,曆史早就把過去篩了又篩,都是扯淡。
母親家裏姓許,是當年的望族,世事變遷戰火紛飛,許家舉家遷回宗祠所在的村莊,他們家早就落魄。外婆總會對著母親回憶過去家裏流水的仆役,一箱接著一箱送進家裏的金銀財寶。清香縈繞,輕羅搖動的閨房裏,打開軒窗望出去是七進的大院,望也望不到頭。
對金錢的渴望和外婆的描述,使那時候母親堅定她的願望,她不能留在村裏,她要往更高的地方去。許家人還在做夢,還惦記著逃難時帶出來,又不知所蹤的黃金。她看不上外婆明明已經落魄,還守著大小姐矜持的做派,準確來說,她誰也瞧不上。
直到她在劇場遇見來看演出的沈鈞。
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不久,時新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經理給沈鈞介紹,“這是我們的台柱,當家花旦,許秋芸小姐。”
沈家姐妹倆的母親,一生對於自己女性特質的運用,可謂登峰造極,她秉持的信念,就是要做一個女人中的女人,在她看來,女性的畢生成就不在於在事業上取得多大的成功,而是做一個“女人”有多麽成功,再借由男人的手,完成自己的心願。
這也是她們母親在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上,最令人遺憾的一點。
俗話說物極必反,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命。母親用手段得到了當時炙手可熱的男人沈鈞,卻最終沒能長長久久的握住他的心。
在這個男人身上慘痛的失敗,使她怨憤、不解,她承受不了婚姻的慘敗。所以她惱羞成怒,阻止這個男人來看他們的孩子,甚至不惜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
沈雪英一直覺得母親的偏執不可理喻,母親對她時時刻刻的管教讓她喘不過氣,她沒有朋友,因為母親覺得她不需要朋友,她也沒有娛樂,因為她沒有時間玩耍,她從母親的謾罵裏麵學會了所有肮髒的詞匯和惡毒的語言。
沈雪英的童年被練舞的陰影籠罩,高一的時候,她漸漸顯露出她叛逆的一麵。那時候應該是她最不顧一切,也最開心的時光,因為她遇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這個人就是陳見風。
陳見風在學校裏很出名,他們家是早下海的一批商人,別人騎自行車,他偷騎家裏的摩托車,全校的男生跑去圍觀他的幸福250。至於品德上暫時沒看出有什麽閃光點,成績更是一塌糊塗,可沈雪英發現他真的很有趣,比許多人都要有意思的多。
母親有一次撞見他們在一次,怒發衝冠就把沈雪英拽回家,關在家裏把門鎖上不給她出去,要餓她幾天,讓她知道錯。
在母親眼光毒辣,似乎已經透過光陰的脈絡把陳見風看了個一幹二淨,除了長得好點,其他通通叫她瞧不上眼。母親始終對雪英耳提麵命,要爭氣,要出息,要擦亮眼,不要被好看的皮囊迷惑,你的容貌、技能、學曆,都是裝點梧桐,引來鳳凰的點綴。
陳見風這樣的臭小子,不如等毛長齊了再來招惹她家姑娘。
可陳見風不服氣,追雪英追得勤,大半夜的爬雪英家的窗戶給她送吃的。
沈雪英聽到有人敲窗戶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起來一看,陳見風正扒著窗戶朝她咧嘴笑。
“你不要命啦?”
“怕你餓。”他舉著手裏的飯菜,臉上還掛著一抹灰。
那時候他們不懂風花雪月,也不知柴米油鹽。
所以沈鈞在找到沈雪英的時候,沈雪英是仇視他的,她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怎麽見過這個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她說,你走吧,我跟外婆過。
最後母親死的時候,她是安詳的,耗盡一生的力氣,終於安安穩穩地在夢裏去了,她死於癌症。
惡性腫瘤,晚期的時候母親已經放棄治療,沈鈞從來沒有在經濟上虧欠過她們,隻是治病花了許多錢,最後母親是自己一心求死,多數絕症病人,不是死於病症,而是疼痛,化療、潰瘍、出血,這一切都在磋磨人的生存意誌。
所以最後走的時候,母親是輕鬆的,她在這世間再無牽掛,牽掛是留給活人的,迎著死神走去的人,不需要。
後來陳見風家發跡,如日中天的時候,沈雪英嫁給了他。同年,沈鈞去世,工廠事故爆發。
世道變化快,人生總有起起落落。“你們會越來越好。”沈曼卿對陳見風說,她為妹妹感到高興,不是每一對夫妻都可以風雨同舟,同甘共苦。
正如她,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回到包廂後,那位久久不來的客人推門而入。
沈曼卿看著大門,愣住。(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