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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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吃火鍋的時候,徐白預祝謝平川婚姻美滿,事業有成,她沒敢說“你一定能被學校錄取”,因為她也不理解所謂的申請機製。
不過在來年的冬末——寒假結束,新學期剛剛開始的那一個月,謝平川接連收到了幾封信,沒過多久,他的名字就上了學校光榮榜。
他被加州理工錄取了。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還有幾所別的學校。高年級的學長談起他,總是充滿了豔羨。
那段時間徐白都很高興,還跟自己的母親提到了:“媽媽,他的名字一直掛在光榮榜裏,雖然別的學姐學長也挺厲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見他了。”
那是一個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親正在書房裏畫畫。
陽光從百葉窗裏照進來,照出縱橫如織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親就站在畫架前,筆下有灑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煙雲。
她一邊上色,一邊和女兒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剛搬來的時候,謝平川才八歲,他才那麽大一點,現在都要上大學了。”
徐白抱著一盒龜苓膏,舀了一勺又說:“對啊,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學了。他還告訴我,會去加州理工。”
言罷,她不再出聲。
美國加州,離中國北京好遠。
就算是養貓養了十年,都會有不可分割的情感,何況是年齡相近,又朝夕相對的兩個人。
徐白以為,她那種不可言說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將在六月到來的分離。
但是說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歡的學校讀自己感興趣的專業,這無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譯聞名的學校專攻英語和法語。
徐白的母親也和她說:“謝平川不是一直在準備出國麽?”
徐白點頭:“對呀,他準備了好幾年。”
她想恭喜他得償所願。
母親卻放下了手中的畫筆:“還是年輕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畫架上的風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親卻揭開了畫紙。顏料盒子掉在地上,連同整張畫紙一起,被徐白的母親裝進了垃圾桶。
徐白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媽媽……”
她捧著龜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還拿著一把勺子,茫然無狀都寫在了臉上。她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以她的審美來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畫。
徐白是被母親一手帶大的,或許是因為潛移默化,她也很喜歡畫畫。她的父親任職於管理層,工作日總是十分繁忙,無法顧及家庭狀況,而她的母親恰恰相反,兼顧了主婦和畫家兩個職業。
為此,徐白的母親錯過了不少發展時機。
如果丈夫能完全體諒她,這份犧牲也無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於畫展,丈夫對此頗有微詞,兩人不斷爆發爭吵,已經持續了一個禮拜。
她不得不承認,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婦,而非職業畫手。她的責任是打掃衛生,照顧老人和女兒,哪怕兩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虧的一方。
徐白的母親不會把這些話告訴女兒,她和徐白說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畫一幅。”
書房裏采光充足,地板整潔,她的心情並不平靜,勾勒的線條愈加淩亂。
徐白猜不出母親的心思,徐白繼續問道:“媽媽,你當年在意大利留學的時候……”
她的話還沒有問完,母親便出聲打斷:“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本科沒上完就回國了。”
母親接下來的話也順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將來上大學了,別給自己留下遺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點頭。
此時院子裏似乎來了人,原本安靜的室外有了喧鬧聲。透過書房的百葉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著三個人。
那是謝平川的母親,以及一對不曾謀麵的夫妻。
那對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連丈夫也戴著一條金項鏈,穿著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不過夾雜著外地口音,徐白聽不出他是哪裏人。
他說:“我和我老婆,就想住這種老北京的房子,價錢不是問題,你隨便開。”
言罷,他還補充道:“這裏的花草都是你們種的吧?”他站在初春時節草木萌新的院子裏,左手指著一株繁盛的天竺葵:“這種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裏都是老人才養,咱們找個日子把草給拔了吧。”
天竺葵並不是謝平川的家人栽種的,這種植物深得徐白母親的青睞。
謝平川的母親似乎感覺到,院子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帶著那對夫妻走進自家的房門,徐白也就聽不見他們的談話聲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腦子裏嗡嗡一片。
顯而易見,謝平川的母親打算賣房子。
北京的房價在全國範圍內遙遙領先,如果決定要賣出去,那麽回報絕非一筆小錢。謝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誰會嫌錢多呢。
徐白的母親收起畫架,耐心和女兒解釋道:“他們家要移民美國了,房子放著也是放著,現在賣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這樣啊。”——她就像一個竹竿,立在窗戶邊發呆。
晚飯的餐桌上,氣氛與往常不同。
桌麵擺了四菜一湯,熱氣騰騰如白霧。尤其是那一盆海帶排骨湯,熬到湯汁濃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裏最喜歡的。
但她今天沒心情喝湯,她低頭啃著一塊排骨。骨頭當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軟食,不喜歡咬東西,今天卻忽然使力,把排骨給咬開了。
隨即發出“嘎嘣”一聲脆響。
她的父親開口道:“小白,你咬骨頭幹什麽,不怕把牙崩壞?”
徐白叼著排骨,並未出聲接話。
於是她的母親回應了一句:“這鍋湯我熬了一下午,骨頭已經燉軟了,咬斷不會損傷牙齒,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親端起飯碗,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笑:“我關心孩子,說錯話了麽?”他夾起一筷子的宮保雞丁,放進老婆的碗裏:“我平常工作那麽忙,一家人吃頓飯不容易。”
他原本以為,說完這句話,妻子會理解他。但是在他話音落後,他那個當畫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隻有你忙嗎?我沒畫完今天的畫,要去書房寫草稿,別來打擾我。”
徐白的父親沒有吱聲。但在妻子走後,他問起自己的女兒:“你媽媽今天怎麽了,你惹她生氣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發生爭執。他們結婚很早,又門當戶對,兩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較相投,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天作之合。
正因為此,徐白並不知道,要怎麽應對父母的爭吵。
她是溫室裏長大的花朵,被父母當成掌上明珠。但凡學業的問題,都有謝平川幫她解決,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煩惱。
或許是成長環境的問題,徐白的情商有時很高,有時很低——她猜不出母親因為什麽而發火,下意識地聯想到傍晚的院落,於是徐白開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賣房子,來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歡天竺葵,說是要把這種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這種草拔光”,來展現事態的嚴重性。
“就這點事?”她的父親卻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拔幾株草而已,她就發這麽大火。等人家新鄰居搬進來,日子還怎麽過。”
不對,不是這樣的。
徐白在心裏想,那一小塊的花圃,原本就是他們家的,天竺葵又隻有三株,憑什麽要讓人家拔光。
不過徐白沒有反駁父親。他們家的貓坐在她的腳下,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飯。
借著飯碗的掩護,她故意扔下一塊排骨,排骨上帶著大塊的肉,湯汁也沒有油和鹽——為了照顧家裏的貓,徐白把排骨過了水,很仔細地涮了一遍。
貓咪如願撿到食物,趴在她的腳邊吃了起來。
徐白的父親道:“我看別人家沒有像你這樣養貓的,從小到大慣得不像話。”
眼見那貓咪一副悠哉的樣子,父親又握起了筷子,繼續教育他的女兒:“你養的是一隻寵物,你吃頓飯還要照顧它?”
徐白此時已經吃飽了,再加上她反應過來,爸爸惹她媽媽不高興,她也就跟著不高興了。
徐白辯解道:“我九歲開始養貓,它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我想對它好一點,並沒有犯錯啊。”
父親卻溫聲回答:“小白,爸爸沒說你犯錯,是讓你把握好那個度,一隻貓而已,你別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廳裏燈火明亮,整潔的桌麵微微反光。餐盤裏還剩著一隻雞腿,父親夾起那一隻雞腿,放進了徐白的碗裏:“除了這隻貓,爸爸還想和你說,隔壁家的謝平川要出國了,你從小呢,就和他關係好。”
父親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憶:“你剛上小學的時候,他還教你寫作業吧。謝平川是個好孩子,我也算看著他長大的……”
徐白與父親對視,等待著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親終於踐行了這一點,話中有話道:“等謝平川去了美國,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年輕的男孩子,就該各奔前程。”
年輕的男孩子,就該各奔前程。
這句話如同烙鐵,印進了徐白的心裏。
當夜月圓,春寒料峭,她抱著貓咪坐在後院台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貓爪。
謝平川不知何時出現,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麽?”謝平川問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邊,半張臉都在牆角的陰影裏,從徐白的視角來看,那是一副構圖絕佳的畫麵。
畫中人過於好看,所以不夠真切。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又緩慢地放了下來,落在貓咪的頭頂上。
“喵……”她懷裏的貓輕輕叫了一聲。
徐白說話的聲音更輕:“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月明星稀,淺光如銀河流瀉,遠處的燈塔亮色閃動,仿佛撐起了一方夜幕。徐白抬頭望著燈塔,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以後會留在美國嗎?”
謝平川還沒有回答,徐白就跟著補充道:“在那裏工作,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謝平川道:“你坐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這個問題?”
是啊,被你發現了。
徐白在心中回答七個字,嘴上卻遲遲說不出來。這並非她一貫的作風,她一向心直口快,毫無城府,現在她居然能在心裏藏事了。
如果這是所謂的長大,她能否停留在十四歲。
而今,年滿十五歲的徐白說出口的話是:“我剛剛在想,世界這麽大,我們還年輕,總是局限在一個地方,好像有點虧了。”
謝平川順著她的話說:“的確是這樣,畢竟人各有誌。”
他剛講完這一句話,就把手伸進了口袋,摸出兩塊檸檬糖,放進了徐白的手裏。
徐白攥緊了糖果,沒有想吃的念頭。謝平川坐在她身旁,自述一般開口道:“你剛才問我會不會在美國工作?我計劃大一開始實習,爭取在畢業之前,得到帶隊的機會。”
徐白披著謝平川的外套,一聲不吭聽他講話,聽他一句一頓接著說:“等我回國的時候,不至於因為水平太差,而被國內IT業淘汰。”
話音剛落,徐白訝然看向他。
夜風吹響了槐樹的綠葉,帶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好像化作湖水,蔓延到了心底的淺灘,一寸接著一寸,澆灌出柔軟的滿足感。
徐白忍不住笑道:“真的嗎?你以後會回國吧,加入IT行業,發展國產軟件。”她這麽說完,其實還不放心,因此伸出小拇指,立到了謝平川麵前。
“你不可以騙我,要和我拉鉤。”徐白道。
謝平川明明心甘情願,表麵上還要取笑一番:“拉鉤有什麽用?你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
話雖這麽說,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徐白的手指頭。這個拉鉤的舉動他們做過無數次,但好像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麽鄭重。
他聽著徐白小聲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謝平川一直記得,那是二零零七的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