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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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白是獨生子女,謝平川也是。與徐白不同的地方在於,謝平川的成長環境更獨立。

    那麽也許,他希望能有一個兄弟姐妹什麽的,以此來證明自己並非一個人。

    正因為此,他才會對自己這麽好——徐白這樣想道。

    她應該高興才對,她理解了謝平川。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徐白的心裏很難過。

    難過到連“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歲的年齡,思考著想不通的事情,身邊又無人幫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學業越發繁忙,她也沒空纏著謝平川,等到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五月份。

    綠草如茵,雜花生樹,天氣變得更暖和。

    徐白獨自一人在書房裏寫作業,透過藍色的百葉窗縫隙,她看到謝平川從院中經過,手上提了一大包的東西——他好像剛從超市回來。

    但是謝平川沒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然後彎腰拎起了什麽……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隻貓。

    那隻貓擋住了謝平川的路,宛如一個毛絨絨的掛鉤,撲在了謝平川的褲腿上。

    徐白見狀,忍不住出門了。

    或許是因為寵物隨主人,徐白的貓黏在謝平川懷裏,一雙貓耳豎得筆直,腦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過因為貓爪沾著泥土,它弄髒了謝平川的白襯衫。

    謝平川有輕微的潔癖,他不是很想抱這隻貓。看在它主人的麵子上,他勉為其難沒有放開它。

    徐白剛一出現,謝平川便道:“來,你的貓還給你。”

    徐白從他手中接過貓,心裏的話脫口而出:“還有不到一個月,你就要出國了。”

    她若無其事道:“聽說加州理工……學業負擔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罷,她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平川順勢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謝平川隻抓到一團空氣,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兩個月來都是這樣,他們的關係不比從前,偏偏徐白還沒有長大,謝平川有一些話,不能和她挑明了講。

    謝平川把話題帶回學業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別貪玩。”

    他沒問她別的事情,關心的都是學習:“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麽大學,假如你打算出國,記得來找我。”

    徐白明知故問:“找你幹什麽?”

    謝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從塑料袋裏取出一袋糖果,然後把那袋糖果拿給了徐白:“當然是輔導你,還能對你幹什麽?”

    徐白就坐在謝平川的對麵,她看起來有一點頹廢,趴在桌子上沒有接話。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謝平川和她相處的時候,的確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顆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謝平川見她頹廢如一條鹹魚,終於問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麽了,有什麽煩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維,很難理解少女的內心,所以他接下來說的是:“沒人欺負你吧,你們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斷了他的話:“沒人欺負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拍響了桌子才說:“謝謝你照顧我這麽多年。”

    語畢,徐白抱著貓跑了。

    留下謝平川一個人,在院中靜坐了良久。

    時間如流水般靜靜淌過,六月在眨眼間悄然來臨,院子裏的夾竹桃和美人蕉都開花了,花朵嬌豔欲滴,似乎比往年開得更好一些。

    徐白結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謝平川一家正式出國。

    那一天來了很多人,巷子裏從沒那麽熱鬧過。

    客人們多半是謝平川家的親戚,還有從美國趕回來的朋友,混雜著幾個謝平川的同學——或許是因為人多口雜,徐白家的貓受了驚嚇,還撓傷了徐白的父親。

    徐白的父親把那隻貓關進了籠子,同時和他的妻子說:“老婆,我得去醫院打個針,今天人多,你別把貓放出來,傷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親聽見以後,走過來問了一句:“撓到手了嗎,嚴不嚴重,我陪你去醫院吧。”

    她的丈夫擺了擺手,不甚在意道:“沒事,一點小傷,你在家陪女兒吧。”

    他一邊穿著外套,一邊歎了口氣道:“謝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難過呢。”

    這話說得沒錯。

    此時此刻,徐白抱著一個塑料罐子,蹲在謝平川家的後院門口。

    罐子裏裝了九百九十九隻千紙鶴,她整整折了一個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隻,終於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一個謠傳,說是九百九十九隻千紙鶴可以保平安。她又聽說美國是一個不禁槍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亞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負……她聽了很多負麵的消息。

    徐白懷揣著各種擔心,折好了這麽多的千紙鶴,為了方便謝平川攜帶,她還特意找了一個塑料罐子。

    因為玻璃瓶容易碎,鐵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選擇。

    謝平川出現的那一刻,徐白一躍而起奔向他,順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還塞得下嗎?”

    謝平川回過頭,聽到那聲久違的“哥哥”,他不自覺地笑了:“怎麽,你想給我什麽東西?”

    “想給你這個,”徐白雙手捧住塑料罐子,隨後舉到了他的麵前,“都是千紙鶴,我親手折的。”

    前院依舊熱鬧非凡,後院的門口卻陷入沉靜。

    天光明媚,風中傳來梔子花香,香味還帶著一點甜。這種甜意大概滲進了心裏,偏偏麵上不能有所表現,謝平川狀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隨後開口和徐白道謝。

    道謝完畢,他不忘叮囑道:“這東西很費時間吧,以後別折給其他人。”

    徐白點了一下頭,又搖了搖頭道:“我很少有這樣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隻,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輩子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欄杆,指尖敲打著生鏽的鐵柱:“所以你要珍惜這個罐子 。”

    謝平川卻道:“你剛才說,折了一個多月?”

    徐白坦然承認。

    謝平川便調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見你這麽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紙鶴,是徐白為他花掉的時間。

    謝平川的父親還在前院,父親大聲喊了一句:“謝平川,你在哪兒?”

    房屋後院裏,謝平川聽見父親的聲音,卻沒有馬上走向父親。他和徐白麵對麵站著,想到和她再見一麵,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這一次,徐白倒是沒有掙紮。

    不僅沒掙紮,她還很應景地說:“哥哥,我會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覺得不能隻有一個人思念對方,所以徐白還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會非常生氣。”

    她到底還是年輕,就連眼神都很澄澈,臉上的皮膚吹彈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讓人看著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話,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謝平川隻是站在原地不動。

    但他的堅持不過片刻,就忽然彎下了腰。

    他左手牽著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後背,這樣一來,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們的距離一度很近,近到風吹過來的時候,徐白的頭發飄起幾根,落在了謝平川的臉上。

    徐白試著叫道:“哥哥?”

    謝平川沒有回答,他抬手將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軟,抱在懷裏很舒服。

    假如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也好。

    短短幾秒之後,謝平川就鬆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臨到最後,他也隻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謝平川和她說,“你好好照顧自己。”

    徐白用力地點頭。

    腳下是綠如錦緞的草地,開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處鳥語花香,生機勃勃,就連天氣也好得不像話。

    誰說離別隻在下雨天?晴空萬裏時的分別,就連眼淚也要忍住,不然讓別人看見了,你也不能說是雨水落到了臉上。

    徐白一直在心裏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萬不能哭。

    她其實難過到胸悶,眼淚都憋了回去。腦海裏無數記憶閃現,她才發現原來成長的這些年,謝平川一直陪在她身邊。

    因為得到的太容易,她幾乎認為這是理所應當,而不是因為她很幸運。

    但是在今天,她的運氣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聲。

    謝平川摸了摸她的頭,接著剛才的話題道:“冬天別吃冰淇淋,吃完會胃疼,這麽多年了,沒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幾句囑咐,教她如何照顧自己:“作業也要按時寫,我不能再幫你寫作業。”

    謝平川想了想,最後補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徐白“嗯”了一聲,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亂了自己的頭發,讓長發遮擋眼前視線。

    然後順理成章地哭了。

    她還能保持聲音不顫抖:“哥哥再見,我先回家了。”

    轉身的那一瞬,風也迎麵吹來。

    她踏著台階跑上走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滾,徐白很想回頭,但她不能回頭。

    假如被謝平川發現,她一定會破罐破摔,不管不顧,放聲大哭——畢竟一直以來,她就不是堅強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滿依賴。

    她甚至不敢麵對六月,總在想方設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為自己很有勇氣,卻發現她隻是一個膽小鬼。

    天邊的太陽逐漸下沉,前院的聲音愈發小了。謝平川的同學也走光了,隻剩下一個穿著校服的季衡,還坐在客廳裏吃著糕點。

    季衡與謝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動身去美國。今天和同學一起來謝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為季衡的學校也在加州,大家見個麵還是很容易的。

    季衡沒有絲毫離別的愁緒,他一個人吃光了兩盤糕點,眼見謝平川獨自走出臥室,他還衝謝平川揮了揮手:“喂,謝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們家的糕點在哪兒買的啊,真好吃。”

    謝平川拍了他的後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滿嘴的糕點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實還算心思細膩。

    他問了謝平川一句:“你見過徐白了嗎,有沒有和她告別?”

    謝平川道:“見過了。”

    他也拿了一塊糕點,吃起來卻味同嚼蠟:“五點半了,我該上車了。”

    季衡雙手鼓掌,為他打氣:“振作起來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這麽好的學校,你要開心一點,興奮一點。”

    言罷季衡又沒心沒肺道:“對了,謝平川,你們家的茶水在哪裏,我嗓子都幹冒煙了。”

    謝平川找到了茶壺,隨後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狀態,茶水漫過了杯沿,他還出神地繼續倒著。

    茶水從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褲襠上。

    季衡原本還捧著盤子吃糕點,忽然覺得褲襠一涼,他馬上驚坐而起,搖晃謝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謝平川,你待會兒還要坐飛機!”

    他可能是把謝平川晃醒了,謝平川沒過多久便站起來,走回臥室拿了隨身行李箱。

    再然後,季衡陪著謝平川一家三口,親眼看著他們坐上了轎車。

    黃昏時分,夕陽景象無限壯闊,天上的雲朵隨風飄移,地麵的路段卻很擁擠。那輛轎車緩慢行駛著,距離路口越來越近。

    季衡目送著謝平川,不過轉身的時候,他又見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還在步行,但隨著那輛轎車速度加快,她跟著跑了一段路——大約隻跑了幾十米,她就放棄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麽樣。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麵前:“哎,你也來了。”

    他仰頭望著遠方:“別難過,據我預測,你們還會再見麵的。”

    徐白應道:“是啊,我知道。”

    她隻是沒有想到,從四歲開始,到十五歲結束,期間那麽長的一段歲月,竟然一眨眼就過完了。

    那麽好的一個人,從此以後,要和她相隔一整個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見,今日便是離別,離別時也不知道,什麽日子才能再見。相處的時候有多喜悅,分開以後就有多失落,這種失落無法言說,她隻能把它埋在心裏。

    徐白心想,正因為思念無法克製,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沒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總有那麽一天,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那一天或遠或近,終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