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圍城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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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城第一天。
    雞鳴聲起,龜茲街的粥棚外已排起長長的隊伍。
    隊伍裏,歌姬、舞女將自己裹在厚厚的駝毛毯裏隻露出臉頰,小廝、龜公、客人站在隊伍裏,手中拿著陶瓷碗,等待隊伍一點點前進。
    邊軍將士未披甲,纏著灰色的頭巾,提著長長的鐵勺將稀粥盛給排隊的百姓。
    齊斟酌端著碗早早從粥棚回來,掀開棉布簾,噔噔噔踩著木樓梯跑上二樓,敲響李玄的房門。
    屋內的李玄披上衣服開門,疑惑道:“何事急急慌慌?”
    齊斟酌將陶碗遞到李玄麵前,怒氣衝衝道:“姐夫你看,邊軍熬的粥竟然稀成這個鳥樣,滿滿一碗也就十幾粒苞米,喝這玩意跟喝水有什麽區別?”
    李玄低頭去看陶碗,心中頓時一沉,卻見碗中稀粥清澈見底,寡淡得像是刷鍋水。
    他端著陶碗,來不及穿好衣服便急匆匆要出門。
    齊斟酌拉住他:“姐夫,你去哪啊?”
    李玄揪著他的領子,壓低了聲音說道:“待會兒趕緊帶人去買糧,不計一切代價也要買回糧食來,哪怕一兩銀子一斤也要買!”
    齊斟酌愣住了:“一兩一斤?這可翻了上百倍!姐夫,若按這個價錢,咱們帶來的銀子可買不了多少糧食,買來也不夠羽林軍吃啊!”
    李玄慍怒道:“糧商全都被邊軍征了糧,那群商賈連囤積居奇的機會都沒有。如今邊軍這麽施粥,整個固原人人食不果腹,還能買到糧食就是萬幸了!你我挨餓事小,如今要是讓殿下跟著一起挨餓,你我便以死謝罪吧!把銀子都花出去,先保住殿下再說!”
    他狠狠推開齊斟酌跑上三樓,敲響太子房門。
    太子開門:“李大人,怎麽了?”
    李玄沉聲道:“殿下您看這粥,隻怕半個月後就會有人易子而食,若景朝大軍圍城一個月……後果不堪設想。”
    太子看向他手中的粥,皺起眉頭:“速速遣羽林軍將士去尋糧,若有人能買來十石糧食,回京後賞銀百兩,若有人能買來一百石糧食,回京後官升一級!另外,去喚陳大人他們上來,我們要立刻商議新的對策!”
    李玄風風火火走了。
    太子在房內踱來踱去,思忖著該如何解決糧食難題,思忖著身邊何人可以解決此事。
    陳禮欽?陳禮欽不行,這位陳大人還將希望寄於邊軍,隻會按部就班做事,危機時沒有‘出格’的能力。
    李玄?李玄也不行,這位大行官有亂陣中以一敵百的本事,卻不是個‘能吏’。
    齊斟酌?不過是齊家來鍍金的紈絝,平日裏要給齊家麵子,當下卻不能委以重任。
    陳跡……
    太子思忖許久,最終走至隔壁敲門。
    咚咚咚。
    咚咚咚。
    太子敲了許久,也不見有人開門。
    此時,李玄領著陳禮欽、陳問宗、齊斟酌上樓,太子疑惑問道:“陳跡去了何處?”
    陳問宗拱手回答道:“回稟太子,雞未鳴時我就見三弟與張家公子、張二小姐一同出門去了,我問他去哪,他說去領粥。”
    齊斟酌怔了一下:“我也去領粥了,沒見他啊。”
    說罷,他小聲嘀咕道:“這小子不會眼瞅著咱們斷糧,又獨自跑了吧?”
    眾人相視一眼,太子緩聲道:“且先不管陳跡了,諸位進屋商議對策吧。”
    ……
    ……
    桃槐坊,張記糧油鋪子滿地狼藉。
    屋裏的貨架全都被昨夜征糧的邊軍推倒在地,連土牆與地麵都被砸了好幾個窟窿,籮筐四處散落。
    想來昨天邊軍見敲門無人應答,便直接從院牆翻進來搜拿。貨架上的鹽罐、菜籽油、麵粉、芝麻、綠豆、醋,能吃的全被帶走,連屋頂曬著的蘿卜幹都沒有放過。
    此時,張錚、張夏、小滿正圍著一口石井,默默等待著。
    一炷香後,陳跡攀著井口的麻繩爬出,張錚上前一步伸出手,將他拉了上來。
    陳跡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低聲說道:“糧食還在。地窖很大,裏麵用石灰批了牆,短時間不必擔心糧食受潮。裏麵有苞米、粟米、大米,還存了些風幹的臘肉和醃菜,夠咱們吃。”
    說罷,他解下背上的布囊遞給小滿:“裝好,這裏麵是咱們近幾天的口糧。不能在這裏生火做飯,以免引來鄰裏猜疑。”
    這年頭售私鹽犯禁,抓住了便是流放三千裏服勞役,小鹽販便將私鹽醃進肉和菜裏風幹了售賣,更為隱蔽。有這些東西在,鹽也不缺了。
    陳跡感慨:“方才一路上看見粥棚裏的粥都那麽稀,眼下還沒事,再過十天半個月,恐怕會餓死不少人。”
    小滿將布囊緊緊抱在懷中:“公子,您可別大發善心將糧食都送出去了,這兩千石糧食看起來多,可真送出去,救不活這全城的百姓。”
    陳跡無奈道:“不用擔心,真要救人也不能指望這點糧食。你不要將布囊抱那麽緊,不然別人都知道裏麵有寶貝了。”
    張錚坐在井口的石沿上感慨道:“羽林軍和太子也是心大,昨夜竟能睡得著覺,換做我是李玄,就該連夜去挨家挨戶買糧才是。不過,陳跡你若要接近太子,當下是最好的時機。”
    陳跡眼神沒有波瀾:“先讓他們餓一陣子再說。”
    咚咚咚。有捶門聲傳來。
    四人同時看向糧油鋪子緊緊閉合的大門,外麵傳來呐喊聲:“店家?店家!店裏還有沒有糧食?”
    張夏低聲道:“是齊斟酌的聲音,他們來買糧了。”
    片刻後,齊斟酌見沒人回應,當即去敲隔壁鋪子的大門。
    卻聽隔壁夥計不耐煩道:“沒了沒了,昨夜全都被邊軍搜走了,想買糧食去別處,別來煩我們!”
    齊斟酌怒道:“沒有就沒有,不能好好說話?信不信爺們把你這鋪子砸了!”
    說著說著,聲音漸行漸遠,似是被其他羽林軍拽走了。
    糧油鋪子後院裏,張錚在井邊不屑道:“按他們這麽買,黃花菜都涼了,現在最該做的是去找街坊鄰居,挨家挨戶的花重金購買家裏餘糧,或多或少還能買到一些藏起來的,糧鋪這種地方,早就被邊軍搜刮幹淨了!”
    小滿斜睨他:“張大公子喜歡放馬後炮,先前也沒見你提買糧的事。”
    張錚樂嗬嗬道:“這不是有小滿在嗎,哪用得著我?”
    小滿微微一怔,這張錚突然不跟自己吵架,反而拍起馬屁來,她還有點不適應。
    陳跡拍幹淨衣服上沾著的白石灰粉:“走吧,不管他們。”
    幾人趁天還未亮,悄悄出了糧油鋪子。
    一路上萬家蕭條,包子鋪、早餐鋪、麵檔,全都合著門板。一間間簡陋的粥棚外,排著長長的隊伍,排隊的百姓也仿佛被陰魂吸走了陽氣,了無生氣。
    小販依舊出來擺攤,可攤位卻無人問津。
    正當此時,有兩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走出幾步後,張夏忽然輕咦一聲回頭看去:“洛城人?”
    陳跡皺起眉頭,順著張夏的目光看去,隻看見兩名健碩漢子在冬日裏穿著一身單衣,大步疾行。
    張錚想了想:“是不是從洛城過來做生意的商賈或者鏢師?”
    張夏閉目回憶:“不確定。我上次見他是在去年洛城的上元節燈會,文峰塔旁,他懷裏抱著個小女孩,小女孩用紅頭繩紮著兩個朝天髻,手中拿著一支彩色的風車……”
    “另一個,我見過他兩次,都是在東市。第一次,他從綢緞鋪子出來,我正要進去;第二次,我騎著棗棗,他趕著劉家的馬車迎麵而過……”
    綢緞、上元節、馬車、劉家。
    陳跡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一時間想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
    張錚好奇道:“也可能真是來做生意的商賈?洛城可是絲綢轉運西域的第一站,不少商賈都在那裏停留,而後前往太原府。”
    “不對,”陳跡皺起眉頭:“他手裏沒有拿碗,這麽早出門不去領粥,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陳跡抬腳跟上那兩名健碩漢子,想要探尋究竟,他潛意識裏隻覺得這其中藏著驚人的秘辛。
    然而剛拐過一個街角,陳跡忽然轉身,領著張錚等人進了臨街剛卸下門板的牙行鋪子。
    鋪子斜對麵,一名疤臉中年人與那兩名漢子擦肩而過時,似乎往兩名漢子手心裏塞了什麽東西。
    張夏轉頭看去,疤臉中年人赫然是老吳,那個疑似毒殺陳家三十四口人的邊軍偏將!
    陳跡心中莫名驚悸,陳家三十四口、邊軍的偏將、洛城來的漢子,這其中到底有何關聯?
    不對不對,還有靖王送給邊軍的棉手套,想要為靖王複仇的邊軍將士……固原仿佛一個巨大的迷宮,而這錯綜複雜的迷宮隻有一個出口。
    偌大的固原城,能活著走到那個出口的,寥寥無幾。
    他低聲說道:“你們先帶著糧食回去,我跟上老吳看看他要去哪,老吳或許就是邊軍維係各方的紐帶、解開謎底的關鍵。”
    說罷,陳跡轉身出門。
    他從門外小攤經過時,拿起一頂鬥笠戴在頭上,攤主正要呼喊,卻見二十枚銅錢叮叮當當落在攤位上。
    待攤主再抬頭尋找陳跡身影時,陳跡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