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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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從馬廄的密道裏鑽出身子,拍著身上的稻草往外走:“客官,怎麽就你一個人?”
    陳跡不答反問:“你方才去了何處?”
    小五眼神飄忽不定:“我?我下去看看密道裏還有沒有藏著景朝賊子。”
    陳跡知他沒說實話,隻平靜道:“我把掌櫃的屍體帶回來了。”
    小五一怔,當即抱拳道:“客官仁義,往後這龍門客棧的掌櫃便是我了,您再來固原,但有吩咐,小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陳跡心中一動,龍門客棧換掌櫃一事絕不是小五自己能決定的,胡三爺也未必行。
    他瞥了小五一眼,隨口說道:“不必客氣,我與掌櫃相識一場,總不好見他被人摞在板車上拖走。對了,三爺可有托你帶話給我?”
    小五搖搖頭:“沒,三爺沒交代過。”
    陳跡隨口道:“東家呢?”
    小五下意識道:“東家也沒……”
    說到此處,小五警惕閉嘴。
    陳跡終於篤定,小五方才從密道溜出城去,是去見了龍門客棧背後的那位神秘東家。
    對方也在固原!
    一時間陳跡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正當他想要再套些話時,卻聽客棧外傳來腳步聲。
    他轉頭看去,赫然是太子領著眾人回到客棧,連同陳家人、張夏等人也在隊伍之中,棗棗也不知何時回到張夏身邊,頭頂還臥著烏雲。
    他目光再一轉,卻見梁氏神情陰翳的站在陳禮欽身後,她見陳跡打量過來,便立刻轉頭看向旁處。
    王貴在她身後拖著一輛簡陋的板車,車上是草席裹著的陳問孝。
    齊斟酌見到陳跡,趕忙招手:“師父!”
    小滿瞪他一眼:“沒臉沒皮,我家公子認你這個徒弟嗎?”
    說罷,她捧著棕葉包裹的馬肉,一路小跑到陳跡麵前低聲道:“公子吃些東西吧,這是給您留的馬肉……”
    陳跡嗯了一聲,他沒有接馬肉,而是看向太子。
    太子竟對他拱了拱手,溫聲說道:“如今塵埃落定,才有機會與陳跡賢弟道一聲謝,此番若不是你,孤已身死數次了。”
    陳跡無聲的打量著太子,這位被當做棄子的國儲臉上並無憤怒,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隻是,對方的自稱,已從“我”,變成了“孤”。
    陳跡拱手回禮:“殿下不必多禮,卑職也是盡了本分而已……殿下如今有何打算?”
    太子看向李玄:“李大人以為如何?”
    李玄在一旁拱手道:“殿下,司禮監枉顧一國儲君性命,卑職回京後定要參他們一本,讓他們給殿下一個交代。”
    太子看他一眼,而後微笑著說道:“用孤一人性命換天策軍所有精銳,有何不可?李大人,回去之後萬萬不可再提及此事,若有人問起,隻提李大人斬將立功之事即可。”
    李玄麵色一滯,趕忙低頭:“卑職能立功,也是殿下教導有方。”
    太子笑了笑,沒有接話。
    陳禮欽上前一步說道:“殿下,閹黨膽大妄為,竟拿國儲做誘餌,實乃大逆不道。但更要緊的是……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說著,他環顧羽林軍,示意太子此處人多,有些話不能講。
    可太子搖搖頭:“我等也算是同生共死、患難與共的同袍之情了,沒什麽不能說的,陳大人請講吧。”
    陳禮欽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凝聲道:“拿您做誘餌一事看似閹黨所為,實則有邊軍助紂為虐胡鈞羨也決計脫不了幹係,或許背後還有福王授意,行奪嫡之事。按他們謀劃,殿下本不可能活著離開固原,可現在陰差陽錯之下……”
    張夏在一旁冷不丁說道:“陳大人,陳跡以命相搏才護得殿下周全,您用陰差陽錯一詞,豈不是盡數抹了他的功勞?”
    陳禮欽皺起眉頭看向張夏,而後換了說辭:“殿下,如今有陳跡這般變數,也算是壞了閹黨與福王謀劃。卑職擔心有人為掩蓋真相,亦或是有福王心腹鋌而走險……”
    直到此刻,陳跡才意識陳禮欽真正擅長的不是民計民生,而是黨爭。
    陳禮欽繼續說道:“殿下,我等當務之急是趁著天色尚早,盡快離開固原……現在離開,明天夜裏便能抵達天水縣。屆時立刻傳六百裏加急回京,才算是脫離虎口。”
    太子沒有回答,隻溫聲詢問道:“右司衛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李玄、齊斟酌、所有羽林軍,一同看向陳跡。
    陳禮欽欲言又止。
    陳跡低頭思忖片刻:“陳大人所言有理,百姓之中或許還藏著些景朝諜探,殿下掩藏行蹤,今早悄悄離開固原也是好事。”
    太子點頭,他沒有再問陳禮欽,也沒有再問李玄與齊斟酌,當即決斷:“便依右司衛所言,即刻出發。”
    說罷,他轉身往外走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梁氏在遠處看著自己丈夫在東宮之中威嚴蕩然無存,一時沉默不語。
    她再看向陳跡與小滿時,眼中盡是恨意。
    王貴在她身旁,麵色陰沉道:“夫人,您若想為二公子報仇,絕不能坐視陳跡得太子信任。若讓他成了氣候,二公子就白死了。”
    梁氏麵無表情:“如今危機暗湧太子也不知到底誰想殺他,他必須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他不信李玄,隻因昨日李玄恰巧帶兵去了須尾巷,抽空了他身邊的守備;他也不信老爺,因為老爺沒能力護他。他現在隻能信陳跡了,畢竟若是陳跡想害他,他早死好幾次了。”
    王貴低聲道:“夫人,伴君如伴虎,朝中部堂尚且換了一批又一批,誰又能保證有朝一日太子不會猜忌陳跡?再者說,朝中皇子也不止太子一人,還有福王……”
    梁氏陰沉著雙眼,斜睨王貴:“住嘴,這也是你能妄議的?”
    王貴低下頭:“小人也隻是隨口一說,想必夫人心中自有計較。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需要盡快辦。”
    梁氏冷聲道:“莫要繞圈子。”
    此時,張夏牽著棗棗來到陳跡身邊,低聲竊語。
    王貴看了看陳跡,又看了看張夏:“夫人,您看這二人。”
    梁氏平靜道:“這二人怎麽了?”
    王貴深深吸了口氣:“夫人,這二人看似客客氣氣,舉止皆循禮數,但陳跡救下張二小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在龍門客棧時甚至共住一間客房……張拙如今得了聖眷,背後還有徐家,若讓陳跡得了張家臂助,隻怕我們再也動不得他。夫人,得先拆了他們才行。”
    梁氏看著張夏與陳跡的背影:“怎麽拆?”
    王貴思忖片刻:“陳跡已然到了婚娶的年紀,以往是因為他在醫館當學徒,所以遲遲未定婚事,如今他已官居正六品,正是少年得誌、成家立業的時候。夫人身為他嫡母,便是從綱常倫理來講,也該為他定一門親事了。”
    梁氏神色一動,嘴上卻說道:“他隻怕不會就範。”
    王貴垂下眼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庶子為自己婚事做主的道理?我朝以孝道治天下,便是張拙將此事鬧到陛下麵前去,陛下也會說,此事該由您來做主。”
    這年頭,男女雙方未曾謀麵就被父母定了婚事的,比比皆是。
    世家公卿更甚,婚事向來不以喜好而定。
    王貴繼續出謀劃策:“夫人莫要猶豫了,您若是能為他尋一高門嫡女的親事配他這個庶子,誰也挑不出您的毛病,隻會覺得您這位嫡母深明大義。”
    梁氏搖頭:“若尋高門嫡女,豈不是讓他得了其他助力?”
    王貴冷笑一聲:“不會讓他如意的。”
    梁氏眼神微動:“你心中似有人選?”
    王貴篤定道:“有!”
    此時,太子等人已離開客棧,梁氏動身跟上,王貴拖著板車跟在其後。
    所有人低著頭,混在百姓中匆匆趕路,以免被邊軍盯上。
    李玄左右打量,時刻護在太子身旁,以免再有人行刺。好在邊軍步卒清理戰場,並未有人留意他們。
    來到城門前,邊軍已將城門樓坍塌處的磚石清理出來,開辟出一條小道。排隊出城投奔親友的百姓絡繹不絕,李玄護著太子混在其中,逃出城去。
    固原城外,邊軍堆起高高的柴火,將城中屍體就地焚燒,以免產生瘟疫。
    經過焚場前,梁氏默默凝視大火許久,而後對王貴說道:“將問孝推進去吧。”
    王貴麵色一變:“夫人,不將二公子帶回京城嗎?得讓他進陳家祖墳才行啊,留在固原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梁氏的神情在火光映襯中搖曳,大火燒出的熱浪一波波撲來,讓她麵頰發脹:“帶回京城,若有人問起他是如何死的,我該如何回答?”
    王貴一怔:“可太子也知道實情,瞞不住的……”
    梁氏冷笑一聲:“太子陣前被俘,豈會主動向人提及此事?他巴不得所有人將固原之事全都忘了。他身邊的人也會諱莫如深,誰敢說出去,誰就得死。”
    王貴依然猶豫不決,遲遲不願將陳問孝推入火中。
    梁氏見他不動,當即自己推起板車,咬牙將板車推入大火,任憑火舌席卷,將一切吞沒。
    她驟然回頭望向固原城,隻希望這大火將整座固原都燒了。
    梁氏抹了抹眼角,毅然轉身離開。
    ……
    ……
    固原城外的土路上,所有人皆步行。
    羽林軍甲士很疲憊,但再也無人抱怨,連齊斟酌都不曾多說一句。
    正當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時,身後突然傳來馬蹄聲。
    李玄麵色一變回頭看去竟是周遊領著數十騎,從城門廢墟的縫隙中魚貫而出,追上他們。
    李玄手按腰間劍柄,凝聲道:“怎麽,周將軍要將我等留在此處?”
    說話間,羽林軍甲士一同拔劍出鞘,神情冷漠,一言不發。
    有人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隨時準備殺人。
    周遊坐在馬上,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羽林軍,繼而哈哈大笑:“羽林軍來時身披銀甲、威風凜凜,我周某人卻從未將爾等放在眼裏。如今羽林軍灰頭土臉,我周某人反倒多了幾分尊重。”
    說罷,他跳下馬來,牽著韁繩走到近處,將韁繩遞到李玄手中:“路途遙遠,有匹馬會好走些,後會有期。”
    李玄與羽林軍一起怔住。
    他們看著邊軍甲士齊齊下馬,將韁繩遞到他們每個人手中:“後會有期!”
    羽林軍一時間手足無措,隻能僵著身子接過韁繩,也下意識道一聲“後會有期”。
    邊軍甲士留下馬匹,轉身大步流星回到那座滄桑雄奇的固原城裏,像是一群自願被放逐的囚徒。
    李玄翻身上馬,回頭看著固原城,他們明明才來了二十餘日,卻像在此處待了數年。
    他戀戀不舍的看了許久,這才撥馬離去。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