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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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不曾蒼老》
文/池以蘅
2016.07
一條深不過七米的胡同,從頭到尾隻有三戶住家。胡同盡頭停了輛生鏽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半截碎了的塑料袋,被吹的早已經沒了顏色。院子裏的香椿樹枝幹從圍牆上探出頭來,幹枯灰撲的形狀像是在窺探過往來客,又像是在與胡同口堆在一起的幾個矮花盆裏枯萎的吊蘭打招呼。一個雙辮子姑娘站在眼前高大的黑木門和兩側琉璃瓦對聯前許久,抬手叩了叩門上的木環。
這是康念的素描,隨意勾勒的幾筆,形神兼備。
她的心理醫生兩個小時前出門開會,給了康念一個平板電腦讓她畫心情,外加一套測試題。
康念先把畫畫了,正要做題,門就開了。
一個穿著線衣牛仔褲的年輕女孩走進來,麵露疲憊:“可算開完會了,什麽正事兒也沒講,純浪費時間。”
“把門關上再抱怨。”康念頭也沒抬,低頭看看手裏的測試題,“還有,你的吊蘭都讓你養死了,還留著幹嘛?”
袁寧撓了撓腮,低頭看看牆角處毫無生氣的吊蘭,“哦,這個啊,忘了扔。”
“把門關上。”康念冷淡的重複一遍。
袁寧默默關門。
封閉的環境給了康念一點安全感。
純白的房間,白色的窗簾,身後是一塊青色的小黑板,袁寧走過去罩上一層白色幕布。
康念聞聲回頭,眯一眯眼把它的料子看清楚——絨麵。
細致入微的觀察,是康念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後來演變成強迫症,再也改不掉。
有時候下意識觀察的多了,腦殼疼,但偏偏想停也停不下來,強迫症控製不住。
椅子和桌子都是幹淨的白色,隻有牆上橫著劃出一道兒青草一樣的綠色。
似乎是舒心暢快的布置。
袁寧推門進來的時候,康念正好低頭看表,手腕上那塊冰涼的表盤提醒她,她已經在醫院的精神科裏待了兩個小時了。
她是這裏的“常客”,而袁寧是為她服務了將近四年的心理醫生。
康念低頭對著問卷發呆,其實上麵隻有幾道題,但她輸入之後又刪掉,刪掉之後想了想,覺得怎麽寫都不太對勁。
她是個有強烈社交焦慮障礙的人,或者可以叫她精神病患者——抑鬱症的一種,精神疾病的範疇吧?
索性沒有病入膏肓,與重度抑鬱症不同,康念可以自由控製自己的思想,自主的積極引導,無論白天還是熬人的黑夜。
袁寧看著她又走神了,輕輕咳嗽一聲為她接下來要說話做個鋪墊,她勾了勾自己的劉海,這是她說話前的慣性動作。“……你哪天不寫作了,還可以去畫畫。”
康念沒理她,沉浸在那套心理測試上。
“憑感覺就好,隻是一個你最近精神狀態的小測試,沒什麽的。”
康念歎口氣,瞥了她一眼,在心中吐槽她的這句話,她當然知道是測試她這一段時間的精神狀態了,她甚至預料得到,等她寫完答卷生成一個心理預期的時候,袁寧的表情一定是皺著眉頭說“誒呀,和上次一樣呢。”
袁寧這句話一說就是四年,康念做夢都會夢到。
康念對著問卷發呆,看著最後的一個問題。
“你很容易注意到很小的聲音,問周圍的別人,他們都沒留意到?”
她麵無表情,飛快的給出答案——A,非常同意。
她敲了敲寫字板,伸手還給袁寧,但並不看她。
這是什麽狗屁……為什麽要回答這種問題?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還需要問嗎!
袁寧接過來滑動了幾下,果然皺起眉頭。康念捕捉到了她的這一點情緒,無端的想笑。
兩三個月前,她似乎還沒有這麽嚴重。那個時候她也做過類似的題目,隻是換了一種問法,當時她的答案是:有些不同意。
果然,她聽到袁寧微不可聞的歎氣,餘光裏,袁寧是一副憐憫的神色。
她說,康念,我不得不遺憾的通知你,你的病不僅沒有好轉,還有點加重的趨勢。
康念愉快的嗯了一聲,把先前的素描保存起來,發送到自己手機上。
她起身拿起包要走。在這裏浪費了一個下午,她還差一份專欄稿件要在今晚前交給她的責編。
時間有點來不及。
袁寧追出來,說了一堆康念耳中的廢話:“不過你別擔心呀,下回我們換一種治療方案,肯定有效果的,你別有心理壓力呀……誒,康念!”
康念背著頭朝她揮揮手,意思是我走了,再見吧。
其實她一點壓力都沒有。病一輩子又能怎樣,反正她有穩定的收入,世界聞名的名氣,可以很好地養活自己,最重要的是——她並不會選擇自殺。
天道好輪回,蒼天繞過誰。要死也要先讓那個賤人付出代價。
在這種被告知病情加重的情況下,康念第一次見到溫禮。
溫禮沒穿白大褂,走得很急,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鏡上連鏡片都沒有。
康念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幹什麽的。隻覺得這個人造型滑稽,竟然做出佯裝近視這麽low的事情,他不知道近視眼的人都渴望重獲一個清晰的世界麽?
這就是炫耀吧,康念壓抑了自己好久才克製住衝上去給他一拳的衝動,而當她意識到自己竟然有點暴力傾向的那一瞬間,她才終於接受了自己確實是個嚴重精神病的事實。
但是——她不在乎啊。
第一印象太過一言難盡,康念站在安全通道那裏等電梯,電梯門開了,溫禮半個人從門裏麵探出來,白襯衫上有點灰塵,還有點皺,領帶沒打好,領口也沒扣緊。他戴了一頂有花樣的手術帽,頭發都扣在裏麵,露出半截光溜溜的額頭,帶著口罩,還戴了矽膠手套,袖口包在手套裏——他蹭著肩膀蹭掉半邊口罩,露出下半張臉,用手肘頂著電梯門,朝康念喊:“同學!同學你能不能過來幫個忙?!”
康念楞了一下,抬起頭,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對自己說話的男人,那一張臉真是帥的可以,皮膚比女人還吹彈可破,好像伸手一捏就能濾出水兒來。
“誒呀,太好了,終於遇到可以幫我的人。”溫禮哈哈一笑,朝著她揮了揮手。
康念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身後,沒人。
溫禮的笑容純粗又有點孩子氣的無辜,“這位同學?”
康念眼神一閃,終於確定他一定是在叫她——這個地方,懸在挑空三層的地下會議大廳上方,窄窄一條刷洗得泛光的走廊上,隻有她一人,單肩背著一隻帆布包,站立在他遠處。
“同學,”溫禮又喊了一聲,“能不能幫個忙……我挺急的!”溫禮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求人麵孔。
康念永遠記得那種眩暈一般的光亮和潮熱——不是因為看到帥哥,而是因為她特別討厭陌生人跟她說話,而且是用一種熱切的、迫切的目光看著她跟她說話。
她有點反胃,呼吸也急促了幾分。乍一同陌生人講話,腿也有點軟了。她踉踉蹌蹌地往後走了幾步,扶住牆壁,很快,那種暈眩感像是酒精衝腦一般飛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視線開始模糊,光線一點點消失,直至一片黑暗。
內心焦躁,忍不住要咆哮,典型的社交障礙症狀。
平複一會,康念回頭看了看,醫學院樓二樓通往解剖教研室輔樓的那扇對開大門從來不打開,高年級上課都要從另一邊特別入口刷卡進入。但是它們現在就對著她大大敞開著。
“這位同學……”溫禮仰了仰頭,又喚她一聲。康念在撞到他的視線後眼神下移,可以看清他線條堅毅的下巴輪廓。
康念咽了一下口水,雙手有點抖,但還是緩緩走了過去,遲疑瞪著電梯裏的人,電梯門往他手臂上撞一撞立即又打開了。
溫禮盡量站遠,幾乎貼近後背的牆。電梯裏的人看著她說:“同學,你幫我,你過來一點……你幫我按著這裏,”示意電梯按鈕,“按著下去,上去也行,幫我按著,不要讓門關起來。”
他的手跟她的手指有一瞬間的摩擦,康念想,已經有很久沒感受過這種活人的溫熱溫度了。
想吐,卻又有點興奮。
她走過去,手指欽到了按鈕上,隔著控製板下一隻金屬垃圾箱,人也不會貼電梯門太近——然而電梯裏的情景,她是永遠忘不了——橫著兩張黑色麵的轉運床,轎廂一晃,床角的滾輪咕嚕嚕響,而床板上,斜放著三具屍體,看不出性別,頭頂朝著她,亂發糾在一起,發黃發皺的皮膚像糊在硬紙殼子上的黃色畫報,不過也是風吹雨打沾了泥漿變得稀爛的畫報紙。轎廂裏的人卻無視她的僵硬,轉身試圖同時拖著兩張轉運床,改變方向,把它們平行地拖出電梯。
康念突然溫和地笑了一下,對著這些屍體。
電梯的轎廂裏有點熱,康念鼻尖出了點汗,邊上人一晃過,帶著陣風,就感到鼻尖上涼,連額頭也是涼的。溫禮費力拽著床邊欄杆往外挪,轉頭對她說:“能不能幫我一下……”
他換了一隻手按電梯,伸出一條胳膊摸到床欄杆上。他幹結的頭發就快擦到她的手腕。她憋著氣,一起用了力。
拖出了這兩條床,溫禮又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
康念咬著牙,腮幫子有點氣鼓鼓的。有一秒鍾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來幫助這個自來熟。
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了,她覺得從電梯裏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響聲。
好像有咳嗽聲一路遠去。
康念閉上眼睛,一切馬上又正常,隻剩下促狹的悶熱。
溫禮說:“就一會,我馬上上來。”
康念這才看到他一身並不清新的白襯衫上滿是淺黃色的汙跡,背上也有——她明顯不高興了,問他:“這位同誌,你是誰啊?”
電梯門眼看要合上了,溫禮突然伸手攔住,有點詫異看她,看了一會,跨出電梯,問:“同學……你不是,你不是醫學院的?”
康念笑了,拿別人看她的眼神看著他,心說老子都二十八歲的人了,你哪隻眼睛看我像學生?
但轉念一想,醫學院本就博士生成群,28歲還在讀博士的大有人在。
她沉默了兩秒,很嚴肅認真的說:“不是,我是個精神病。”
“……”溫禮先是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然後笑起來,露出單邊一隻酒窩,“哦沒事,我是……”他低頭看自己的襯衣,好像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穿工作服,抱歉的笑笑,他指指胸口,“不好意思啊這位小姐,我工作證不知道掉哪裏了,應該是忘了帶。我是解剖教研室的,不是什麽奇怪的人。那個,你幫我在這裏看一會,如果有人來就趕走,我很快就上來。”
“……”
結果並沒有任何人出現。二十九度室溫下,康念整個人等得裏外涼透。
電梯轟隆隆再打開,裏麵的人推著另一張空床,手肘裏夾著件白大褂,一出了電梯就把白服往她手裏遞。“手套換過了,幹淨的。”攤手給她看,手套是幹的,沒汙漬。康念有點僵硬,手抖的更厲害,拿著他遞過來的東西不知所措。
溫禮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異常,自顧自的套上白服,戴了手套和一次性口罩和帽子。
他又露出半隻酒窩,“幫我搬一下屍體。”
康念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但看到他的臉,還是鬼使神差的聽他的話照做了。她低頭跟在這人身後,一個人抬腿,一個人抬肩膀胳膊,費了十足力氣,把人抬到空床上。接著再擺了擺剩下的兩人。
溫禮大喘著氣,對著她解釋道:“過幾天學生考試了,我先準備一下。”
“……”康念不感興趣。
大概半個小時,兩個人一起走進電梯,準備下到一樓去。
袁寧在其中一層跟著進來,看見康念明顯很驚訝,“康念,你還沒走啊……你臉怎麽這麽紅?”她湊過來摸康念的手,感覺到後者明顯的抖動,大驚失色,“康念,你是不是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