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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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依依一個人在大街小巷裏走著,覺得心裏頭有些難受,卻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隻是低著頭,一路走,一路踢著沿路的石子和煤核。

    其時西山盛產煤礦,京城裏人家燒煤已是慣例,垃圾堆裏常有些燒過的煤核,被狗兒叼得滿地都是。

    柳依依這麽一路走走停停,自娛自樂,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一丈青布鋪前頭。因柳依依長相實在惹人愛,寶釵在時,偶爾也會命人給她一顆果子,或者一串糖葫蘆什麽的。柳依依大多時候搖頭不吃,卻也因此認定寶釵是個難得的大好人,時不時會過來看看她在不在,有時說上幾句稀奇古怪的話,寶釵並不像其他大人那麽訓斥她,隻是含笑聽著。

    然而這日寶釵卻並不在店中。布鋪裏的夥計們倒是秉承笑臉迎人的理念,況且柳依依模樣長得著實可愛,任誰也不想為難她,便有人隨手從後頭拿了麵果子要喂她吃,怎奈柳依依卻不肯,她見寶釵不在,訕訕地自己走開了。

    轉過兩個彎,就來到了天橋地帶。街道變得更加寬闊,聲音更加喧囂,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有大人,也有住在附近的小孩子。隻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地毯上各色古玩、瓷器、字畫等物琳琅滿目,街麵上百藝雜耍俱全,時不時有跑江湖的敲著鑼,說著場麵話,也有乞丐、小偷、人販子等混跡其中,當真是魚龍混雜、熱鬧非凡。

    柳依依家離這天橋不遠,看得日子久了,這鬧市裏的勾當她自是清楚得很,雖然孤身一人在街上玩耍,倒也不至於被人哄騙了去。她隻是一路走,一路聽著看著街麵上各色拙劣的騙術,心情不知不覺間倒好了起來。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驚叫聲、怒罵聲、拳腳聲響成一片,人群如潮水般湧來湧去,柳依依趕緊躲到街邊的角落,回頭看時,卻見江湖耍雜技的那場中,幾個大漢已經橫七豎八倒成一片,一個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正站在一對兄妹麵前,大聲教訓道:“武功豈是用來雜耍的?果真是敗類,武道之恥!”

    柳依依常年在天橋地帶玩耍,卻是早聽人說過,知道那夥耍雜技的都是有幾分真功夫的,個個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對兄妹,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眼見不過呼吸之間,那夥人已經被打倒了一大片,那對兄妹更是跪在那灰衣尼姑麵前噤若寒蟬,驚奇之餘,就知道這位定然是個了不得的角色,忙縮回頭去,一動也不敢動,以免冒犯了這位狠人。

    豈料她不惹事,麻煩卻會主動尋上她。柳依依在街頭角落裏一直躲到那耍雜技的哀求禱告賠著小心自認晦氣離開,街麵上漸漸恢複往日秩序,重新熱鬧起來,她才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感到眼前一花,灰影閃動,卻見一個人憑空擋到自己跟前。卻不是那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又是誰?

    柳依依吃了一大驚,經此一嚇,差點哭出聲來,卻想起這尼姑的蠻不講理,硬生生忍住了。她怯生生抬起頭來,看著那尼姑,隻見那尼姑四十多歲年紀,目光陰鷙,鼻翼旁兩道深深的皺紋,緇衣之下一邊衣袖卻是空蕩蕩的,竟是失了一條手臂。

    柳依依看這尼姑長相凶惡,心中害怕,待到見她是殘疾之身,卻又有幾分可憐她,正迷迷糊糊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那尼姑已經開口說道:“你根骨不凡,目有靈光,顯是個學武的好苗子。還不快拜我為師,潛心鑽研武道!”她的聲音又尖又細,猶如銳物在銅器上刮過一樣。

    柳依依還在迷糊間,隻覺得身子一輕,她已經被那尼姑抱起,用單臂箍得緊緊的不能動彈。柳依依心中害怕極了,急中生智,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雖然年紀小,卻已從過往的經驗中隱隱知道自己生得可愛,一般人少有對她的甜笑和淚水無動於衷的。

    “嗚嗚……”柳依依驚恐之下,居然真個擠出了幾滴淚水,一麵哭一麵大聲喊道:“有拐子要拐小孩子啦!”

    街麵上頓時有不少目光轉了過來,然而見到是灰衣尼姑這般的狠人,也不敢多說什麽,反而往後退了幾步,又複轉了目光回去。柳依依見到那些人的神色,正在無措間,結果反倒是灰衣尼姑主動放棄了。

    “些許小事,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灰衣尼姑皺著眉頭說道,把她重新放在地上,“這般心性,雖非凡骨,難成大器!”話音剛落,人已是無影無蹤了。

    柳依依受此驚嚇,再也不敢在街麵上閑逛,一路小跑跑回家去,隻盼望著撲到母親胡氏的懷裏訴說這半日的驚險,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然而剛回到家,迎接她的卻是胡氏的雞毛撣子:“跪下!瘋丫頭死到哪裏去了?也不知道哄哄弟弟?你弟弟哭了半日了,你卻不知蹤影。”

    柳依依委屈得不行,背上已是被雞毛撣子打了幾下,隻得含淚跪下,胡氏的母親、自己的外婆卻抱著繈褓中的弟弟湊了上來:“我早說過,這女娃子皮的很,不打不成。若不早早管教成嫻靜的性子,縱使生得再好,也嫁不到好人家裏。將來怎麽能有個好夫婿,好提攜我這乖外孫?”

    柳依依聽類似的話已經聽了許多遍,聞言仍然有幾分不平,大著膽子說道:“為什麽要我嫁了好人家去提攜弟弟,為什麽就不能讓弟弟自個兒爭氣些,幹出一番事業來好拉扯拉扯姐姐?”

    胡外婆不防天底下竟有人敢這麽問,先是愣了一愣,然後輕蔑一笑說道:“你竟說的出這種話來,可見是個傻丫頭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裏有許多為什麽來問?如今你年紀小,問出這種糊塗話來,我也不怪你。等你再大幾歲了,回想起今日言語,還不定怎麽慚愧呢。”

    她臉上盡是一種大人不和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計較的神情。

    柳依依仍然一臉不明就裏的樣子,胡外婆也不多解釋,抱著孩子晃了一圈又進去了。少頃一陣飯香飄來,卻是柳家吃中飯了,柳依依人跪在院子裏,眼睛卻忍不住眼巴巴往堂屋的方向望,越發顯得可憐。

    然而這中飯卻沒有她的份兒。因母親胡氏說柳依依像個瘋丫頭一樣,到處亂跑,唯記得吃飯的時候回來,簡直是豈有此理,有本事吃飯的時候也不回來好了。因了這些理由,竟不肯給她留中飯吃。

    頃刻飯罷,也沒有人理會柳依依,胡氏抱著兒子徑直往後頭去了,胡外婆自去休息。柳依依腹中空蕩蕩的,雙膝又酸又麻,趁著無人看見的時候,忍不住側過頭去,飛快地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

    其實若是換了其他小孩子,這般打罵體罰,早晚鬧出病來。然而柳依依既然是被那神秘灰衣尼姑挑中的,於根骨果然有幾分不凡之處,竟然還能硬挺著。也因為柳家見偶爾打罵體罰一下,柳依依照樣似個沒事人般,也就漸漸習以為常,忘記了小孩子骨頭嫩的道理,打罵越發重了幾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依依隻覺得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猛然間聽得後院門響,回頭看時,卻見正是隔壁鄰居家那個七八歲大的少年,姓張,行三,人皆喚作晨哥兒的,不覺訝然道:“你怎麽來了?”想起自己仍舊在被罰跪,有些不好意思被外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挪動雙腿,怎奈跪久了,氣血不通,一時半會竟挪動不得。

    柳家祖上雖然闊過,然幾代過後,旁係早已沒落,如今不過是三進三出的院落,家中人丁亦是有限,倒也談不上什麽門禁。如今柳家的男人們皆在外頭,胡氏和胡外婆皆在午後小憩,柳依依的姐姐被送到鄉下小住,一個丫鬟一個婆子不知道去哪裏了,後院裏靜悄悄的,因此那晨哥兒從未上鎖的後門一路溜進來,便宜得很。

    晨哥兒見柳依依掙紮著要起身,忙疾走兩步,上前扶起她,卻不回答她的疑問,隻從懷裏取出一個油布包來,三下兩下把那油布包打開,裏頭卻是一隻油汪汪的雞腿,半個白麵饅頭。

    “快吃了它吧,依依。”晨哥兒笑眯眯地看著柳依依,如是說道。

    柳依依愣了下,臉刷地紅了。她往後退了兩步,離晨哥兒又遠了些,這才問道:“你全知道了?”她雖然年紀小,卻極要強,不肯讓外人知道自己在家總是罰跪挨打挨餓。

    晨哥兒卻想不到她有這般心氣,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柔聲說道:“快吃了它吧,你一定餓壞了。”他也不過才七八歲大,對柳依依如此殷勤並非有別的什麽意思,隻是純粹對於美好的一種嗬護。他就住在隔壁,又有什麽八卦能瞞得過街坊鄰居的?他自是知道從前的柳依依曾經如何受父母寵愛,如今又如何被人視若草芥。

    柳依依眼圈有些發紅,卻搖了搖頭。

    “我才不要吃。”她倔強地說道,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我不叫依依了。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我叫無依。”

    晨哥兒愣了一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無衣也是出自《詩經》呢,想不到你這麽小年紀,就已經這麽有學問了。將來若是大些,還不怕考個狀元回來?”他安慰著她說道。

    柳依依狠狠擦了一把眼淚,紅著眼睛瞪著晨哥兒:“是依靠的依,不是衣服的衣。你也不必哄我,我雖年紀小,卻也是不願被人騙的,女兒家哪裏能考狀元,若女兒家也能考狀元,娘親和外婆怎麽會這般待我?”

    “她們打我,罵我,不過是因為她們覺得我除了這裏,別無去處罷了。”柳依依說道,恍惚間,她想起了那個讓她心悸的灰衣尼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