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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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聞言大驚。先前被寶釵的丫鬟鶯兒說破故事裏的漏洞時,她不過是惱羞成怒,暗想這個薛寶釵果然老奸巨猾,不愧為奸雄一流的人物。如今待到被她指破身份,她卻震驚之餘,迷惑不已。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當鋪的漏洞被她看破也就罷了,薛寶釵家裏就是開這黑心的當鋪的,想來自然清楚這裏頭的齷蹉行當。可是扮作男子裝束這事,自己因為這個時代歧視女子,拋頭露麵不方麵,由金蘭姐姐出手扮作男裝,期間也見識了許多人。無論是人老成精的劉姥姥,還是外頭那些衙門裏的官爺,沒有一個看破的。薛寶釵憑什麽認了出來?
她哪裏知道,世間女子除了個別天賦秉異之人外,女扮男裝少有不被人識破的。“同行十二年,不識木蘭是女郎”隻是個案,存在於傳說中,而她那金蘭姐妹顯然也沒有巧奪天工的易容手法,自然容易露出破綻。所以寶釵先前因家事所迫,不得已扮作賬房先生時,也是隻敢在自家鋪子裏走動,處處遮遮掩掩,都有一大堆家人簇擁著,隻求大致過得去,並不敢做瞞哄天下人的想法。
至於先前許多人沒有道破姚先生的女子身份,也各有原因。如劉姥姥之流的鄉間村婦,平日裏沒見過什麽大世麵,待到見姚先生華衣美服,早被閃花了眼,縱使她行動間帶著幾分女氣,也隻會認為富貴人家的子弟正該如此精致嬌貴。香菱呢?香菱倒是見過些富家少爺,知道富家子弟的精致女氣和真正的女子大有分別,但因姚先生是外男身份,況且她又有幾分仰慕他的學識,因此沒說幾句話就早低下頭去,不敢多看,哪裏能觀察到這些細微之處?而衙門裏的官爺們呢?許多人自家也有煩心事,衙門裏又人來人往的,每日裏都不拿正眼看的,又怎麽會看出來?況且大多秉承難得糊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因此就算看出來了,也不會故意去說。
寶釵先前也未想到此處。但姚先生對她有成見在先,說話上甚是不講究,沒說幾句場麵話就要借錢,接著就直說聽說寶釵和長公主殿下有交情,要煩她引薦。寶釵心中疑惑,心想長公主殿下和自己不過見了一麵,哪裏說得上交情?因此推辭了幾句。想不到那姚先生越發沒有分寸起來,大剌剌就開始大談特談世間女兒如何淒慘,他決意興建女兒穀,寶釵理所當然義不容辭應該幫忙。
隻因姚先生的這些言語過於突兀,和平日裏劉姥姥等人的交口稱讚截然不同,寶釵才暗暗留了意。寶釵對此道也算是駕輕就熟,很快就發現些許細節上的不妥之處,例如此人雖然壓著聲音說話,但激動時候聲音尖銳等等,把宮中太監、天生異人、女扮男裝幾個可能性一一盤查了一遍,結果就不言自明了。
寶釵見姚先生終於目瞪口呆,安靜了下來,心中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說道:“今個事多,言盡於此。我和劉姥姥、香菱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說,卻是不方麵先生在場。先生要麽出去轉一轉?”
鶯兒忙笑著吩咐底下的小丫鬟:“都愣著幹什麽?還不把這位女先兒送出門去?再給兩串賞錢。喲,我說錯了,不是女先兒,是女先生。喲,又錯了,是姚先生才對。”
姚先生又驚又氣,這才知道過於小瞧了薛寶釵,她並不是個容易拿捏的主兒。姚先生也知道這是寶釵的地盤,在此地多說無益,不定會吃什麽暗虧,也不等人催促,一拂袖走出屋子,一路氣鼓鼓出了綢緞莊,倒也沒人攔她。
這邊劉姥姥和香菱早跪下賠罪,都說:“實不知她竟是這般,不知道她是發的哪門子瘋。”
寶釵忙笑著扶起,道:“你們連她是女子都不知道呢,怎麽會知道別的,我又怎麽會怪你們。”又道:“這個女先生說話倒有幾分意思,隻是太過偏激衝動。她那主意,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但十成裏倒有九成是不能成事的,說不定還會引火燒身。劉姥姥你這樣的明白人,我自然是不怕的。香菱斷然不可被她迷惑了去。”
香菱忙不迭答了一聲“是”,接著又說道:“這個人最不該對姑娘無禮。隻是她雖然說話行事都古古怪怪的,倒是有些好點子。上次給姑娘嚐的黃金絲,就是她想出來的東西。後來我們用甘薯試著做了一下,也好吃得不得了呢。本來還盤算著要開家小鋪子,現在……”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寶釵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這個倒是不妨。既然是這等美味,總不好敝帚自珍的,理應拿出來讓人品嚐才是。你有心和劉姥姥一起做個小本買賣,開個點心鋪,自然也是好的。若是有什麽為難的,盡管開口。生意上有不懂的,要麽捎信問我,要麽請教請教這裏的掌櫃。”
香菱神態安穩了些,卻仍有幾分猶豫。
寶釵看出來了,就問道:“還有什麽為難處,索性一起說了罷。你離了我不過這半年多,怎的越發不爽利了?”
香菱隻得開口道:“原先那鋪子裏,算姚先生的三分本錢。她說,她手頭雖無現錢,但隻憑了她經營上頭的手段,偶爾出那麽一個兩個點子,保管我們受用不盡。這叫什麽技術入夥。”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寶釵的臉色。
“憑了她經營上頭的手段?”鶯兒在旁先冷笑了一聲,“就憑她編故事的手段嗎?”
劉姥姥躊躇著說:“都是我老婆子眼拙,沒看出來這裏頭的門道,被她哄騙了去。其實這當鋪裏的規矩我們也都熟得很,隻是不知道怎的,被她唬住了,未曾往這上頭想。”
香菱忙道:“這怎麽能怪姥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著尋點事做,催著姥姥跟她簽了文書。”
寶釵聽到這裏,已經明白,這兩人是先前應允了姚先生要平白分她三成紅利,如今姚先生身份敗露,生怕自己怪罪,在那裏一唱一和討主意呢!
“為商之道最講究誠信二字。”寶釵何嚐真個把點心鋪這幾百兩銀子的小本買賣看在眼中,不過微一思忖,便有了主意,“既然是答應她了,也簽下了文書,倒不好因為她是個女的就翻臉不認賬。不然,事情若是傳出去,旁人不說她坑蒙拐騙在先,倒像是咱們看人下菜碟了。何況我說句公道話,適才同這人一番問答,這人確實有些見識,隻是性子太急,行事太過偏激。那黃金絲我也嚐過,想來除了咱們家香菱妙手烹飪外,這人的指點也是功不可沒。既然如此,分她三成又有何妨。隻是有一樣,日後她再說什麽話,你們不要去聽,也不要去信。這人口才了得,怕隻怕一不留神就被她繞進去。”
香菱和劉姥姥對望一眼,這才覺得心中好大一塊石頭落地。這番結果是她來前再料想不到的,看到自己曾崇拜過的姚先生被寶釵批駁得說不出話,奪門而出,她心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以她對寶釵的盲目信服和認同,自然不會覺得寶釵這般做有任何的不妥,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心境卻總感覺有些壓抑,反而多了些迷茫酸澀。
寶釵的聲音卻還在繼續。“是,天底下的女子,日子原比男人難過些。可若真個聽信了她的蠱惑,跑去什麽女兒穀,就是大錯特錯了。頭一條,棄家離親,不能侍奉父母,孝道何在?再則每日裏說這些歪理邪說,朝廷那邊也斷然容她不得。我聽說外頭什麽天理教鬧得厲害,此人莫非是學的那一套?”
劉姥姥忙說道:“天理教可不是說這套呢。我老太婆這點眼力還是有的。若她是天理教,早一頓棍子打出去了。”
這邊眾人在綢緞莊後院喝茶吃果子,說些閑話,那邊姚先生又是氣憤,又是不甘心,出了綢緞莊大門就一氣猛走,一直走到一家客棧門前停住。
這客棧在鼓樓後麵的一條胡同深處,隻在外麵街上放了塊不大不小的招牌,絲毫不起眼,不是本地人一般還尋不到地方。姚先生卻似乎很熟悉這裏,一路鑽胡同,進客棧,拐了幾拐,來到一間頗為幽靜的房舍前,門也不敲,直接推門而入,看也不看屋裏的人一眼,先氣鼓鼓說道:“你那寶貝徒弟,果然難纏。我還沒說上幾句話,先被她派了一大堆不是。”
屋子中那人從背麵看是一名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正在對鏡理妝,聽姚先生抱怨,這才放下發釵,慢慢轉過頭來。她相貌端莊,眼角眉梢一絲皺紋也無,乍一看看不出年紀,唯有發髻上摻雜的幾根白發,顯示她絕非雙十年華的青春少女。
如果寶釵在此處的話,她大抵會露出驚喜的神色,直接展示她孩子氣的一麵,撲上去喊師父。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父親當年為她聘請的教養嬤嬤——在宮中當宮女直到二十五歲出宮的孫嬤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