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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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靜惱羞成怒道:“縱使她知道又如何?”

    寶釵定定地看了姚靜一會兒,見她一臉氣鼓鼓的樣子,分明是理直氣壯,有恃無恐,暗中搖頭,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道:“師父待你甚為親厚,望你莫要讓她傷心。”說罷就離開了。

    其實寶釵還有許多未曾說出口的話。

    古往今來凡成就大事者,縱有飛鳥盡良弓藏之舉,也會忍到功成名就之時,無人會似姚靜這般,寸土之功未建,就背後插刀,排擠同伴的。別說寶釵所行之事,一片熱誠盡為他人,便縱是寶釵心存不軌,有藏奸之意,姚靜身為同伴,也不該明麵上鬧得如此難看,盡顯蠢相。如此傳揚出去,再加上世人以訛傳訛的秉性,誰還敢相信姚靜為人?誰還敢與她共事?

    姚靜與眾不同、令寶釵另眼相看之處,無非是她有關女兒穀的憧憬。這對於曾經經曆過前世“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淒涼寥落的寶釵來說,有莫大的吸引力。至於其他的她自稱醫術高明、又與孫穆私交甚密等,反倒是次要的了。

    自古到今,胸懷鴻鵠之誌者,如恒河沙數。然大浪淘沙,得以青史留名的,又有幾人?陳勝吳廣們的屍骨堆成了山,至今尚屬叛逆,湮滅於故紙堆中默默無聞者,更是數之不盡。成功者的事跡,方有史書頌揚,人讚高瞻遠矚,失敗者的辛酸,無人體恤,眾叛親離之時,難免受譏好高騖遠。

    姚靜誌氣雖高,但太固執己見,行事偏激,搪塞沒見識的山野村婦,或許尚有勝算;略有見識者如大觀園中諸女,哪個肯耐著性子聽她大放厥詞?就連香菱,崇拜才高之士,早些時候對姚靜讚不絕口,如今也是私下頗多微詞,更不要說他人了。

    寶釵和姚靜也曾一同籌謀,稍有不合她意,在寶釵而言是曲線救國、殊途同歸、卻更為溫和、更得人心,更加可行之舉,被她不留情麵,大肆譏諷。然依照姚靜那套偏激苛刻、自相矛盾、自斷後路、不留餘地的標準,世間又有多少人會拋棄宗族利益、不顧父母兄姊、放棄自己的所有,隻為了成全女兒穀中那看似毫無出路的可憐女兒呢?姚靜的理想是好的,但除此之外並無利益支撐,注定應者寥寥,淪為他人談笑之資。

    可惜寶釵的這番思慮,是姚靜不可能明白,也不屑明白的。在她看來,世界上人大抵可以分為兩種:支持她的,和不支持她的。支持她的人為了支持她犧牲了很多,毫無收獲,隻憑一個信念和對她的愛支撐,但是她卻認為理所當然,反倒不明白她明明站在真理的一邊,為什麽那麽多人有眼無珠,紛紛遠離她,嫌棄她。

    其實她認為的真理,雖然自成體係,但是也隻是局部真理而已。正如渺小卻唯我獨尊的生物,站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大聲感歎:“天圓地方”,卻不知道倘若把目光放得更高更遠些,站在離地麵幾十萬裏的所在,能夠望見的是一顆不斷圍繞太陽公轉以及自轉的球形。

    寶釵離去後的第三天,孫穆訪友回來,見姚靜遍體鱗傷,不覺大驚,追問緣故,姚靜自然不會聽從寶釵的囑咐,遂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與她聽,因見孫穆大有憐惜之意,心中更是安定,順手潑了寶釵髒水無數,意欲引起孫穆對寶釵的反感,借著師徒的的名分好生斥責她一回。

    不想孫穆越聽越是神色凝重。待姚靜把事情講了一遍後,孫穆沉默良久,方看著姚靜道:“你方才所說,可是句句屬實?這卻不似寶釵的為人。”

    姚靜惱了。也怪孫穆一向對她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就算她辦砸了什麽事情,也是一笑置之,自去修補,從不責怪她,她也已經習以為常,更料不到孫穆此時竟然會為寶釵駁她的話。當下怒道:“你是信她還是信我。這個人明著是一把火,暗地裏是一把刀,我看不過,到賈府裏去揭發她,不想被她乖覺,反咬一口,我……”

    她這邊猶自指著傷痕顧影自憐,孫穆的臉卻漸漸沉了下去。她在深宮之中混跡多年,人情世故熟稔無比,又有什麽不曉得的,怎會聽不出姚靜言語裏的不盡不實之意。先前追問一句,暗中已有提醒的意思,怎奈姚靜完全置之不理。

    孫穆越聽越怒,原先她總以為,姚靜和寶釵兩人不睦,也隻是私下裏的口角,想不到她竟然會把事情做得如此難看,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傷心。

    孫穆接連深吸幾口氣,好容易才平複了心緒,向姚靜道:“如此就是你的不是了。怪不得她不願再和你合夥。畢竟生意錢財都是身外物,如此也就罷了。就是彼此傷了和氣,依我說,先代你寫個帖子,聊表歉意,過幾日待你身子大安了,再一同上門,將此節揭過,也就是了。”

    姚靜聞言臉色大變:“你竟要我向薛寶釵道歉?怎麽可能?就算她拿海運生意的事情逼迫,也是不能!”

    孫穆還試圖講道理:“海運生意的事情,休要再提起。眼下出了這等事,怎再好開這個口。便是你登門致歉,我也隻好求她看在我顏麵上,莫要記恨罷了。”

    姚靜不顧身上傷勢,一把抓住孫穆的手:“你到底是向著誰?難道為了偏幫那個薛寶釵,你竟不顧你我的金蘭姐妹情誼?”她想了一想,言語一下子懇切了起來:“和你結拜之時,我並不明白金蘭姐妹之意。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隻要你依了我這回,替我向那薛寶釵出了氣,無論你說什麽話,我都依你。咱們姐妹兩人,從此住到你家鄉去,同住同出,相互作伴,彼此照應,行不行?”

    這是姚靜自和孫穆相識以來,最直白的承諾。同住同出,互相作伴,彼此照應這句簡簡單單的話,對於孫穆這樣的孤身老姑娘來說,已經是最甜蜜的誓言,更何況是由姚靜口中說出的呢。

    孫穆為這句話等待了很久,期盼了很久,然而此時此刻,姚靜終於說出口的時候,她的心卻突然涼了。孫穆從來都不是個笨人,從前的視而不見,隻是因為她習慣於包容和等待。但一直等到了今天,看到姚靜冠冕堂皇的話語裏那些狡黠的小心思,孫穆突然就覺得,她不必再包容和等待下去了。姚靜根本不需要孫穆的保護,她也不像孫穆以為的那樣單純和直白,你看看她,分明是毫無邏輯、蠢不忍嘲的謊言,她卻仍然堅定地認為,所有人至少孫穆會毫無保留地繼續站在她那一邊呢。

    在姚靜緊張中夾雜著篤定的凝望之下,孫穆四下裏瞧了瞧,突然走到一邊的桌子前。那邊的小笸籮裏放著她尚未繡好的繡活,以及剪子竹弓針線諸物。

    孫穆見那繡活是為姚靜繡的一件褂子,不覺心酸,突然拿起那剪子,向著姚靜一字字說道:“君子絕交,不吐惡言。此事無非割席斷袍罷了。”她見姚靜微微皺起眉頭,也不管她聽懂了沒有,直接用那剪子將所穿上裳的一塊裁了下來,擲到她麵前,轉身就走。

    姚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卻見孫穆走得甚急,剛剛解下來不久放到桌邊的荷包也未及帶,跨出屋子的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卻頭也不回,踉踉蹌蹌地離去了。

    “姚姑娘……主人出門去了……這……這如何是好?”新尋來伺候她們的小丫鬟捧著一盞燕窩粥慌慌張張趕到床前,結結巴巴向姚靜問道。

    姚靜心中微感不安,但勢強已久,不願輕易顯露出來。當下眼珠一轉,道:“不必驚慌。她臨走之時連荷包裏的碎銀子都忘了帶,縱使榮國府尋那薛寶釵,也花不起錢雇車子。隻怕隻是在附近轉轉罷了,沒準到晚間就老老實實回來了。”又吩咐道:“你且將那盞燕窩粥捧過來,喂我喝下。此粥滋陰養顏,與我身上的傷勢大有裨益……”

    其實姚靜本在發熱,喝過一盞燕窩粥,頓覺舒服了些,昏昏沉沉間就睡過去了。一直等到夜過三更才醒了過來,星眼朦朧之間,叫過小丫鬟問時,卻仍不見孫穆蹤影。

    “不必驚慌。明日去劉姥姥和香菱家問問看,再者探探香菱的口風,說不定孫姐姐正在那薛寶釵的院子裏享用錦衣玉食呢。”姚靜口中酸溜溜地說道,不知道為什麽,竟覺得有些難過,房中燭影淒清,她竟第一次品出了“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

    這般又過了數日。小丫鬟禁不住她三催四請,硬著頭皮去劉姥姥和香菱家詢問,卻沒問出什麽就被很不客氣地打發回來了。

    姚靜心中大怒,道:“如今竟連她們也敢嫌棄我!想當年……倘若孫姐姐仍在時……”說到此處,隻覺得又酸又澀,竟然嗚咽起來。

    到了第五日上頭,仍不見孫穆蹤影。偌大的一個人,在這京城中居然如同平白蒸發了一般。姚靜心中焦躁後悔,因身子略好了些,能下地了,掙紮著雇了一輛車子,來到劉姥姥家門前。

    豈料小丫鬟剛剛拍開門,劉姥姥一見是姚靜,立馬把大門關上了,門縫裏依稀傳來她教訓女兒的聲音:“當初我怎麽說來著?這等人的胡言亂語你也肯聽信?你倒是為了硬氣,依了她的勸,和你男人和離了,可結果呢?整日裏愁眉苦臉對著你老娘,真個把人都愁死了。她有過問過一句嗎?這也就罷了,最不該就是做出如此忘恩負義的事情,白眼狼一般。咱們當初竟然還在寶姑娘麵前說她的好話,真是罪過啊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