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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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非昔比,寶釵已經不是金陵城四大家族之一、皇商薛家的女孩,似這種京城貴女之間的集會,她自是沒有身份參加的。但因侯家是慣於見風使舵的人,見姚靜頗得皇太妃娘娘喜愛,故而動了心思,宴會中也邀了她來,姚靜便理直氣壯,以孫穆、寶釵為拜帖裏的所謂“家眷”,光明正大攜了前來。

    那侯家小姐也聽說過寶釵大名,起先據說是皇商薛家的小姐,深得父輩真傳,於生意場上所向披靡的,心裏也曾好生敬佩。然而此後又聽聞寶釵同薛家鬧翻,為了一個鄉宦家的公子淨身出戶,又有幾分瞧不起她,認為她一時糊塗,有失富貴人家女孩兒的嬌貴身份。

    這日姚靜攜了寶釵來,大搖大擺介紹說這位是寶釵姑娘,契姐孫穆的徒弟,京城中有名的商道高手,侯家小姐一愣之下,便想起寶釵底細,於是不由得下死命多瞧了寶釵幾眼,心中更覺詫異:如此一位美人,模樣相貌風度氣質俱佳,怎會幹出那般有辱門楣、有礙閨譽的事情?

    誰料侯家小姐多看了寶釵這麽幾眼,旁邊林黛玉早就深怨她造次了。

    黛玉厭惡京城裏豪門貴女的做派,一向懶得應付這些不知道哪門子的小姐,偏生前些日子茜雪往園子裏送進來消息,說寶釵也要去賞花宴,這才強忍著不快來了。

    黛玉最是個千靈百巧的細心人,如今看侯家小姐不順眼,一心想要維護寶釵,不過出言淡淡說了幾句話,便令侯家小姐花容失色,欲要發作,卻又發作不出來。

    探春等人素來是知道黛玉嘴皮子厲害的,見狀隻是暗中覺得好笑。黛玉卻已經擎著一杯酒走到寶釵跟前,口中道:“寶姐姐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寶釵也連忙站起來,眼睛隻想黛玉上下打量了一回,就有些酸酸澀澀的感覺,忙也笑著舉杯,道:“尚好。你卻是消瘦不少了。”

    兩人舉杯對飲,尚未來得及說幾句話,旁邊已經有史湘雲在一旁打岔道:“寶姐姐,林姐姐,你們也莫要總顧著自己說話,咱們也許久未見了,你們也跟我說說話吧。”

    寶釵聞言無奈一笑。史湘雲是賈母史太君娘家的孫女兒,自幼父母雙亡,由叔叔嬸嬸撫養長大,故而賈母一向疼得厲害,時常叫人接了史湘雲來賈府裏居住。但是由於寶釵這輩子早早有意離開賈府的緣故,她和史湘雲打交道倒不如上輩子多。然而寶釵雖然有意疏遠,史湘雲倒還跟從前那般喜歡纏著她,真是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旁人都顧念著寶釵身份,不願在人前和她過於親熱,以免被人看低了去,史湘雲卻渾然不在意。她也端著酒杯過來,同寶釵、黛玉兩個站在一處。一開始的時候三人互相寒暄,有來有往,到了後頭,卻隻有史湘雲一個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了。

    侯家小姐看在眼裏,心裏氣得不行,但身為主人,也不好跟寶釵、湘雲過於計較,隻是暗暗納悶:“不過是個被薛家掃地出門的小姐,史林兩位竟然不顧身份,和她結交,簡直是我輩的恥辱!”

    探春見侯家小姐如此做派,心中不喜,遂提議道:“既是賞花之宴,不可無詩,不如咱們以一炷香為限,各自寫了詩出來,一起品評如何?”

    那侯家小姐從小受名師教導,一向自以為不凡的,聞言正中下懷,竟頗為感激探春提議,遂命丫鬟取了一支細細的夢甜香點上,冥思苦想,開始推敲起語句來。

    探春素知寶釵和黛玉善於此道,她這番提議也有令釵黛二人展露才華,好叫侯家小姐知難而退之意。誰知待到一支香點完,各家小姐都交了詩作之時,探春四顧卻不見釵黛二人蹤影,心中好奇,匆匆交了詩作,卻看都不看一眼,開始四顧找尋釵黛二人下落。

    侯家府邸甚大,然後宅花園卻以精致見長,探春不過穿了幾座回廊,繞了幾株花樹,就看見寶釵和黛玉二人站在一堆假山山石旁說話,那場麵竟是令人揪心得緊。

    黛玉低著頭,一麵說話時,一麵擺弄自己的衣角,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未說出一句囫圇話來。寶釵見了,不由得笑道:“先前在人前還伶牙俐齒,嘴巴像個刀子似的,如今怎麽什麽話都不說了?”

    黛玉欲言又止,半晌方說:“誰叫我看不得有人被人欺辱,少不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一回,想不到好心當做驢肝肺,那人還全不領情。罷了,罷了,全怪我多事吧。”一邊說,一邊轉身欲走。

    寶釵連忙拉住她的袖子:“是我說錯話了。你這般出頭,我豈能不知你是為我?隻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還不定說出什麽話來,連累了你的名聲,又是何必?”

    黛玉冷笑一聲:“我在意名聲?”頓了頓卻又低聲說:“我巴不得壞了名聲,賈家容我不下,我也好出得府來,與你作伴。”

    寶釵歎息一聲:“你這又是說哪裏話來。你父母在時,何其疼愛你,難道你竟忍心他們在黃泉下蒙羞不成?”

    此話卻戳中了黛玉的軟肋。黛玉一時無語,眼睛裏盡是黯然之色。

    探春在一旁看著,不知道為什麽,竟覺得臉紅心跳,尷尬無比。

    探春是個聰明人,早就察覺道釵黛二人情若姐妹,親密非常,此時又見了此景,心裏隱隱約約有了猜測,卻不便道破。她情知站在此處,若被釵黛二人發覺,難免會懷疑她有意窺探,反而不美,正忐忑間,突見史湘雲從遠處走了過來,一麵走一麵說:“三姐姐,你在這裏做什麽?那邊在公議詩歌優劣呢,都說侯小姐的詩最好,謊話說成這樣子,也不怕被人笑話。你還不過去看看?”

    探春心中叫苦不迭。史湘雲這麽一嚷嚷,釵黛二人也聽到了,都向這邊看過來。探春避無可避,隻得站出來筒釵黛二人打招呼,卻見黛玉一副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坦蕩樣子,不免深感詫異,待到看到寶釵時,又見寶釵容色溫和,目光親切更勝往日,越發驚詫了。

    “既是如此,”寶釵搶先開口說道,“雲兒,你還不帶了你林姐姐過去看看?我同三姑娘尚有話要說。”

    史湘雲知道林黛玉最擅詩詞,正是此道行家,歡呼一聲,就拖著黛玉的手臂走了。黛玉臨走時候看了寶釵一眼,目光裏有未盡之意,道:“既是如此,我回頭再尋你說話。”見寶釵點了點頭,心下頓覺安心,便隨史湘雲去了。

    這邊寶釵不動聲色,從身上翻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探春,笑著說道:“這是前些日子,你托我寄賣的那些針線……”

    探春忙接在手中,隻覺得入手之處沉甸甸的,心中歡喜,笑道:“我原以為必是沒有了呢。想不到寶姐姐居然心細至此,我……我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探春生性豪爽,喜歡郎闊的格局,偏生在趙姨娘的肚子裏,平日月錢諸物,俱是有數。賈府裏的那群豪奴,都是生了一雙富貴眼睛,慣來喜歡捧高踩低的,探春出手大方,手頭常年拮據。故而前些時寶釵說綢緞莊中可以寄賣針線,她便動了心思,時常繡了些精致的活計,托了寶釵帶出去寄賣。

    數月之前寶釵先是搬離了大觀園,探春便發愁著日後寄賣針線越發難了,想不多後來寶釵又同薛姨媽大鬧了那麽一場,徹底從薛家出走,好好的一間綢緞莊,交於薛蟠打理,從那時候探春就斷定,這條生財之路便是斷了,隻是心中難免對薛姨媽、薛蟠等人有幾分怨言,認為寶釵明珠暗投,心中暗自為寶釵不值。

    寶釵笑道:“這是什麽話?薛家做事,向來講究童叟無欺,既是應允過你的,又怎會沒有?話說那綢緞莊雖不是我主事,但如今的掌櫃也是薛家人,我也是能說上話的,難道會讓你吃虧不成?”

    探春聽到此處,麵上感謝不已,心中卻已經生出猶豫之態,斷定寶釵是不知道近期薛家的變故了。她反複猶豫是否要告訴寶釵實情,欲要告訴時,又怕她過於勞心勞力,反而不美,欲要不告訴時,又知寶釵對薛姨媽和薛蟠猶有期待。

    探春正猶豫間,突然聽得寶釵說道:“說起來,我也有一事求你。”

    探春遂將薛家變故之事放在一邊,專心致誌聽寶釵說話,卻聽寶釵將前些日子長公主宴席上賈寶玉的所作所為講了一通,隱去了賈寶玉有意挑釁自己的事情,隻說他一時高興,向北靜王等人明言家中有幾個擅長寫詩的姐妹,末了,憂慮道:“你我都知道寶兄弟最是天真爛漫,口無遮攔之人。但此事實在可大可小,不可不慎。聽說那北靜王爺,平素最是個愛好詩文的,奉旨娶的北靜王妃,也是此道中人無疑。若是他信了寶兄弟的話,對園子裏的姐妹生出什麽心思,此事豈不是棘手了?”

    探春心思卻不在此處。她一來對釵黛二人情勢不明,滿心猜疑,隻是不便說出,二來新得了寄賣針線的銀兩,春風得意,轉瞬就有無數打算。故而寶釵雖然說得懇切,探春卻未曾十分往心裏去,隻是暗暗覺得:“這寶姐姐做事果然是個穩妥滴水不露的,隻不過有的時候也太謹慎了些,哪裏就到了這般田地!”明麵上應聲附和,應允要伺機規勸寶玉,私下裏卻未將此事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