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尚香樓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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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晴。
我駕輕熟路地出了冷宮,接著又駕輕熟路地出了皇宮。
今日的天氣格外好,今日宮中的守衛也格外鬆懈。
三月前我和唐煦嫣定下了一個約定,三月後我便來赴約了。
我應約到了尚香樓。
尚字一號房中,唐煦嫣已點好了一桌子的菜,和三月前一樣,金酥蜜皮鴨她點了兩份。
好菜本該配好酒,可如今的桌上隻有一杯酒,我猜那杯酒便是醉生夢死。
唐煦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臉,出神地看著滿桌的菜。
她穿的很好看,一襲綠衫,發帶垂在了青絲上,和留湖小屋那日不同的是,今日的她沒有掛銅鈴。
直到我走了過去,坐在了她的身旁,她才回過了神。
“你來了。”
“我向來是個守信的人。”
“看來冷宮困不住你,皇宮也困不住你。”
我道:“那是因為你今日不願困住我。”
唐煦嫣打量了我片刻,笑吟吟道:“瞧你這幅淡然處之,胸有成竹的模樣,想必你已經知道了真相吧。”
“我知道的是不少。”
她承認道:“不錯當初是我哄騙你喝下醉生夢死,讓你忘記一切。”
“你終於坦白了。”
她道:“到了這種時候,似乎沒有什麽欺瞞的必要了。”
我沒有搭她的話,而是指著桌上的那杯酒,明知故問道:“這是什麽?”
“醉生夢死。”
我端詳了會那杯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酒,有些懷疑它是否就是傳說中的醉生夢死。
唐煦嫣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道:“你放心,這杯是真的。”
我道:“你不會讓我喝假的。”
她對我笑了笑,指著酒杯道:“你隻有兩個選擇,喝了它,或者不喝。”
這是個看上去十分簡單的選擇。
喝或者不喝,從字麵上看隻是多與少一個“不”字的區別,但隨之而來的後果卻要用整整八年的時間來承受。
我好奇地問道:“沒有第三個選擇?”
唐煦嫣沉默了會,答道:“沒有。”
“我討厭你的欺瞞,你也厭惡我的謊話,所以我想清楚了,以後我都會對你說實話。比如現在我就坦白地告訴你,喝下它後,你會失去所有的記憶,八年後的今日才會想起。”
我歎道:“既然你猜到我已經知曉了事情的真相,那為何又要演這一出戲呢?”
她愣了愣才道:“不錯,我是在你麵前演過很多戲,但這一次不是作戲。”
我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夾了一塊肉,本想放進自己的碗中,但手到了碗前變得不聽使喚。
最終我還是習慣性地將肉夾進了唐煦嫣的碗中。
唐煦嫣沒有吃我夾的肉,而是繼續道:“那日給嚴聞舟賜完婚後我便想通了,既然嚴聞舟都放下了,那麽我也該放下了。所以這一次沒有欺瞞,我不願重蹈八年前的覆轍,就像你說過的那樣,夫妻之間貴在坦誠。我將酒放在這裏,讓你自己做出選擇。”
我問道:“如果我不喝,是否出門便會死?”
唐煦嫣的雙眼中流露出了失落之情,但她的語氣依舊淡淡。
“我如今不會殺你,但會立刻與你和離。”
於世人而言,和離是一件麻煩的事,因為隨之而來的會有子女撫養權的爭奪以及財產的分配,而但凡涉及到錢的東西本就會變得極其麻煩。
我和唐煦嫣和離雖說不會麵臨這些問題,但仍舊會很麻煩。
因為割舍掉一個枕邊人終究是麻煩的。
“這些天,我想通了不少事,隻有一個人沒有足夠的實力才會選擇將敵人束縛在身邊,幸運的是,如今的我不必這樣做了。此後若華慶兩國間真有一戰,我自然也不會手軟。君王之間若要相搏,就堂堂正正在朝堂上比,在戰場上比。”
她的話語自信而坦蕩,這讓我不得不讚歎她越發像一位成熟的君王了。
但作為一位合格的君王,有一件事她做的還不夠到位。
我將這件事點了出來:“放虎歸山可不是一位君王該做出的明智決定。”
“我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君王,而且我還是個女人,任性可是女人的資本。”
說完,她還不忘對我眨了眨眼睛,顯得俏皮至極,她無理取鬧時的模樣的確更讓人心動。
“你不是向來視齊太宗為榜樣嗎?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效仿她?”
唐煦嫣甜笑道:“是呀,世人都說齊太宗殘暴冷血,因為猜忌殺掉了和自己攜手打下江山,相伴二十餘年的李皇夫。按道理說,我也該向她學習,殺了你。但是呀,野史上卻說,李皇夫死後,齊太宗哭了三天三夜。”
“你相信野史?”
“我不相信野史,但我相信女人。史學家們看的是非功過,而我看到的卻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女人經曆喪夫之痛。”
我道:“可這喪夫之痛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呀,自己做的事自己就得擔著後果。所以我才不要像她那樣,我可不願意經曆喪夫之痛。我寧願自己的夫君走的遠遠的,不要我了,也不想披麻戴孝主持他的葬禮。”
今天她的話比往日還要俏皮,她的笑比往日還要甜。
但我知道她在演戲,我總覺得在她無懈可擊的笑容背後藏著不可言說的沉痛。
終於,她演不下去了,收住了臉上的笑,表情變得淡漠起來。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淡淡道:“抱歉,於我而言,江山和愛情間,江山更重要。”
我笑道:“你不必覺得抱歉,因為我和你之間,我也覺得自己更為重要。”
聽罷,她笑了。
沒有算計,沒有欺瞞,沒有造假,這樣發自內心的笑當真可算得上傾國傾城。
她在笑,我也在笑,就像兩位相交多年的知己。
所謂夫妻本就是一對知己,拋卻愛意,唐煦嫣也是精神上和肉體上最好的伴侶。
她在我麵前的偽裝是基於她了解我,我在她麵前的模樣也是基於我了解她。
我們都喜歡自己眼中的對方,哪怕知道那是偽裝。
“我懷疑你,就像嚴聞舟一樣,這八年來我都在懷疑你失憶的真假。”
我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演技沒有那麽好。”
唐煦嫣道:“但你是司馬惟。”
昨夜蕭玄說了同樣的一句話。
“司馬惟”這三個字代表了很多。
在蕭玄眼中,這三個字代表著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但在唐煦嫣以及大部分慶國人看來,“司馬惟”三個字代表的是敵對與危險。
那麽“司馬惟”三個字到底代表什麽?
很可惜,因為我便是他,所以無法客觀地回答。
所以此刻我也無法開口。
“我那日說過,殺了你才是最好的選擇,但我下不了手,因為我愛你。我曾答應過嚴聞舟,若有一日我不愛司馬惟了,便會用個法子將他幹幹淨淨地殺了,以絕後患。”
若我如今被殺了,這將是個正常的故事。
但我沒有,這便成了一個愛情故事。
所幸,這的確是個愛情故事。
拋開陰謀算計,拋開國仇家恨,拋開理智,拋開道理。
這的的確確就是個愛情故事,談不上感人,而且還有些俗套。
“你或許不知道,但嚴聞舟很清楚,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長情的人。我喜歡一件東西,很快便又會喜歡另一件東西。嚴聞舟和我都以為我在感情上也會如此。八年的時間那麽長,定會磨滅許多東西,比如對你的愛意。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八年快要過去了,我不禁沒有掙脫出來,反倒還越陷越深。”
“嚴聞舟建議我遇見更多的男子,遇到一個比你更好,更合適的,這樣一來,當我移情別戀後便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了你。所以我同意了選秀男,我也試著去喜歡他們。我是遇到了不少優秀的男子,比如善解人意的顧清嘉,又比如率性跳脫的許尋。有幾次我以為自己真的動了心,有過那麽幾瞬我也以為自己真能移情別戀。但直到最後我才發現不行,雖然他們真的很好,可他們都不是你,他們都不是我心底真正想要回應的人。”
“八年之期,越來越近,可我卻始終未能拿到醉生夢死。所以前段日子我很煩也很急,特別是當我得知華國也派出了人來爭搶的時候,哪怕你說了句關於江山的玩笑話,我也忍不住想要發脾氣,因為我真的害怕。”
“害怕因為我失去了江山?”
唐煦嫣道:“害怕既失去江山又失去你。”
我無言。
以前我總以為我和她之間在感情這回事上,輸的那個人是我。
也許我錯了,其實輸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先動心的是她,被算計的是她,蒙在鼓裏的是她,多年來患得患失也是她。
“後來我便想,或許不需要醉生夢死,就算你記起了一切,也會心甘情願地當我的皇夫。我就這樣僥幸地想著,然而卻又出了兵書一事。《宋氏兵法》一直都在慶國的掌控之中,我知道但我沒動。那日我大發雷霆,不是因為那本兵書對我而言有多重要,而是我真的害怕這些年來你的失憶都是一場戲。”
我道:“你應該對你的丈夫放心。”
“我放心你,但我不放心八年前的司馬惟。”
半響後,我承認道:“或許你的擔憂是對的。”
唐煦嫣拿起了筷子,夾起了我放在她碗中的那塊肉,她夾起後沒有往嘴裏送,就那麽看著。過了會兒,她又將那塊肉放進了碗中,苦笑道:“我知道我是有些貪心,江山和情愛我都想要。”
我遺憾道:“可人隻有兩隻手。”
“是呀,要的太多又怎能全然抓住?”
齊太宗抓不住,就連世人心中敬仰萬分的宋飛大將軍也未必真正抓住了。
我道:“既然抓不到,那便隻有放棄一些。”
唐煦嫣道:“所以我做出了決定。”
良久後她歎道:“你走吧。”
言罷,她拿起了那杯醉生夢死,開始傾斜杯子
八年一杯的醉生夢死眼看著便要全數倒在地上,就在這時,我從她手中奪過了杯子,將其放在了桌上。
今日的她很美,她的話也很好聽。
我不再去計較她今日的話是真是假,也不再去推斷這是不是又是一個陷阱,如今看來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早在昨晚我便做出了選擇。
不是八年前的司馬惟設計好的局,而是八年後的司馬惟自己做出的選擇。
二十出頭的自己和年近而立的自己是不一樣的,心態不一樣,想法不一樣,選擇也會不一樣。
雖然至今為止,我也無法完全確定八年前的自己是否當真打算遺忘,也不知道八年前的我是否真為遺忘找了很多理由,設下了很多陷阱;但八年後的我不會這麽做了,沒有必要自欺欺人,我要做的就是一個問心無愧的選擇。
不計得失,不計後果,但求問心無愧。
我看著眼前那張絕美的麵孔,忽然笑道:“你方才有一句話說錯了,你說君王之間若要相搏,便要堂堂正正。你是君王沒錯,但我不是。”
唐煦嫣一怔,表情有了些許變化,我知道她聽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
她眼中生出了不加掩飾的欣喜,轉瞬之後,那抹欣喜變為了懷疑,懷疑中帶了莫名的感傷。
她今日對我坦誠,我也不願對她有所欺瞞,所以我誠實道:“但你不要這麽高興,我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全是因為你,更不全是因為愛。”
她問道:“那是因為什麽?”
愛情?家庭?責任?正義?實際
這些都是但也都不是。
我最終給出的答案是:“自由。”
不被過往束縛的自由。
唐煦嫣皺起了秀眉,疑惑地看著我。
我笑道:“你太傻了,所以聽不懂。”
言罷,我熟練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像尋常那般。
我沒有理會在這種時候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合不合時宜,因為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既然是習慣,又豈會輕易更改?
若在平時,唐煦嫣聽見我說她傻,定會跳腳,定會蠻橫地爭辯。
但她今日意外地安靜,看著我呆呆道:“我或許是挺傻的。”
我挑眉道:“我也奇怪,你這麽傻我怎會愛上你?”
唐煦嫣這才反應過來,回擊道:“因為你瞎。”
“不知道當我再次醒來會不會還是這麽瞎?”
霎時間,她的眼眶紅了,被我握住的玉手輕輕發顫。
我握緊了她的發顫的玉手,露出了一個她最喜歡的笑容。
唐煦嫣微啟朱唇,一時說不出話,片刻後,才輕聲道:“會的。”
我起了捉弄的心思,在她的耳畔啞聲道:“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她揚起了聲調:“會的。”
“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讓你愛上我。你不願意,我就纏著你,煩著你,直到有一天你受不了,開始愛我。你不是說過,我最擅長的便是無理取鬧嗎?”
她的話霸道又嬌蠻。
霸道的話中帶著抽泣,嬌蠻的臉上掛著淚水。
我問道:“當真這麽自私,非要和我糾纏在一起?”
“我就是這麽自私的人!”
“這是你說過最動聽的情話,比以往的那些海誓山盟動聽多了。”
她哭著搖頭:“你想聽多少遍,我都會告訴你。”
“一遍就都夠了,你說過的話,隻要一遍我都能記住。”
言罷,我貪婪地吻上了她的朱唇,輕柔而熟練。
沒有往日如火的癡纏,隻有蜻蜓點水般的輕觸。
輕觸之後,我閉上了雙眼,在她的唇畔低聲道:“但這一次對不起,這一次我記不住了。”
話音一落,唐煦嫣將頭埋在了我的懷中,泣不成聲。
我無法看到她流了多少淚,隻能察覺胸前的衣衫被打濕了大片。
眼淚會有流幹的時候,依偎在胸前的人也不可能永遠依偎下去。
最終,我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地將她從我的懷中推開,接著我便拿起了桌上的那杯醉生夢死。
我看著眼前的酒杯,有些好奇。
都說醉生夢死,八年一杯,一杯八年。
那麽我這一生還會喝幾個八年?
杯酒下肚。
終究無人能答。